倒霉死了,和尚的乌鸦嘴还挺灵,真不愧是人嫌鬼厌的命格,光是复刻宋明玉美救英雄的路数,就差点要了命。
约莫又是一天一夜,药效过了。宋临江意识到这点时,周身一滞,险些跌倒在地上,恰好成屿伸来了手及时搀扶住她。
眼前发黑,心如擂鼓,又扯动了还在渗水的伤口,“嘶——”,她抽了一口冷气,“殿下,我没力气了,您放下我自己走吧。”
她说是这么说,不过到底也没指明地底该死的岔路怎么看,成屿即使出自私心也没法抛下她,他紧张道:“你身上有伤?”他又探了宋临江的额头,她正发烧。
是了,刺客袭来时是宋临江替他挡了一刀。
成屿背对她单膝跪地,沉声道:“上来。”
背上的人意外的轻,皮肉隔着一具骨架似的,瘦的有点硌人,滚烫的吐息烧在耳根:“临江多谢殿下。”
成屿的眼中划过一缕幽光,侧头余光能扫到左肩的头顶,灼热的呼吸隔着衣料被皮肤感知到,凝神便能清楚听见她的心跳。
一,二……
心跳脆弱而迟缓。
就这样数着,两人来到了第一道岔路口。不等成屿喊她,宋临江就睁开了眼睛,低烧烧的她眼睛难受,她认真辨认后指了左边的一条。
如此大概又是一个午别,地面渐渐潮湿,多了青苔石,甚至还有滴漏而成的小水洼。风从细密的孔洞往里钻,越发阴冷。
宋临江烧地厉害,脑袋已是昏昏沉沉的,她正想着最后一粒药丸要不要现在吃,成屿却将她放在一块干净的地,脱了件衣服盖在宋临江身上,宋临江顿感麻烦,不过他没有如宋临江想象中抛下人,只见成屿又伸手握住了宋临江的手。
现在才察觉出这人换了芯子算得上是迟钝了。宋临江手心出了薄汗,惊骇的神色一闪而过,思维飞转,不过一息,应对的腹稿就打好了。
他沉默半晌:“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寻常人无来由的歉疚生自情,越是情深越是自觉不足。而此等歉疚落到宋临江身上,那对方必是不问而取了什么东西,而该事对自己来说恐怕不算好事。
她身上有什么可以得到?
凡人宋临江知识匮乏,想象也匮乏。
“成屿”的手心暖洋洋的,那股恰好抚慰人心的暖流爬上她的背部,引起一丝细微的痒,恰似伤口愈合的征兆。恰逢他的道歉,这温柔像是弥补。
他治疗的手段和宋明玉很像,不过宋临江不通武功,不清楚这是不是话本里头“真气”的一种,更不了解世上有没有替人疗愈的功法。要是她多问问陆逢扬就该知道,这两人所用的“真气”,实则为灵力,都是实打实的修行中人。
烧逐渐退了,人清明了许多。“成屿”依旧紧握她的手,另一只手抚上宋临江的面庞,带着几分眷恋似的在她的眉眼徘徊,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利用我吧。”
宋临江心道:那你可以闭眼了。
当他松手站起身,眼神褪去不对劲的迷离,丝滑地转换成另一个人,问道:“外面是哪里?”
这种情况和宋明玉不一样。不过宋临江没兴趣搞清楚。
“回殿下,是且歇山。”
“我们出了京城?”
“是的。对我们来说京城并不安全。”
外面会安全吗?也不见得。宋临江并不认为当年逃出地下的试药童还活着。
出口是后山一方废井,阳光从外头撒下来,腐烂的空气里头终于有了点活着的气息。宋临江扯了扯从井上头垂下来的旧麻绳,很结实;她又按按墙边砌筑的帮助攀爬的小砖头,也没有坏。
成屿很奇怪:“这些是谁准备的?”
“只要有人能逃出去,每年都会有人悄悄过来修缮。”今年宋临江还没来修葺,不过很快,就不需要再来人修缮了。
成屿耳朵动了动,低声急道:“闭嘴!有人来了。”
好巧不巧,没人修缮的今年,后山这块忽然多了巡逻的官兵。有一行人打马慢行而来,为首的竟是成洲。
成屿眼睛眯了起来。成洲是有军职在身的,年初随军去了西北,没有旨意,他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与他同行之人是南衙十六卫的凌止。
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成洲猛地止住话音,锐利的眼神一扫四周,隐隐察觉有人在窥视。凌止策马上前挡住成洲的身影,厉声道:“何方宵小?再不出来,本将就要派人上弓箭了!”
树上的成屿皱眉,他看向树底下的宋临江。
宋临江点点头,扶着树站起了身,做出吃力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见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众人放下了刀剑。
“你是谁?”凌止纵马上前,马踢撅子,打草惊尘,惹得一身灰,不过以宋临江的裙子来看,也无所谓更脏了。
成洲半个身子趴在马背上,饶有兴趣问:“宋大娘子?你为什么在这里?”
宋临江没有答话,反倒捂着心口。她那副苍白面孔演起突发急病来很逼真,秀眉紧蹙,喘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身形摇摇欲坠。
凌止立刻下马,关切搀扶了一把,问她怎么回事。他的位置正在成屿的正下方,只消一抬头就能刚好撞见成屿。
危急关头,异象陡生,宋临江一改病殃殃的神色,圆月镰抵在凌止的脖子。树上成屿翻身上马,长臂一捞便把两个人尽数带上了马匹。
成洲笑不出来了,他也没想到成屿会出现在这里。他露出了阴鸷的表情:“大哥?京兆尹翻了整个京城都没找到你,竟然被我遇到了。”
“我也没想到居然能在京郊见着你。”成屿在凌止身上一扫,意味不明笑道,“更没想到,居然能被我撞见你和凌大人漫步且歇山的场景,好雅兴啊,二弟。”
成洲这边的弓箭尽数竖起来了,但是凌止在对面,颇有些投鼠忌器的味道。
一瞬间的犹豫,成屿就已经策马奔出了十数步远。成洲寒光一闪,死一个凌止也没关系,能换一个成屿,值了。
成屿问道:“大娘子,会骑马吗?”
“会。”话音未落,她就被一只长臂从后捞到前面,瞬间换了位置,而没用的凌止被夺了长剑后则被立刻抛弃了。凌止在地上翻了几滚,当断躲入林中,避开了箭雨。
宋临江的马术出奇的好,给了成屿充足的挡箭时机。不一会儿纵马拉开距离,两个人就这样配合无间,全身而退了。
成屿看不见的地方,宋临江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却没成想,二人被迫上山,方甩开身后追兵,身后便听见了尖锐响亮的呼啸,是鸣镝。一连三发连续鸣镝,长啸穿林,惊起飞鸟阵阵。
成屿脸色很难看,他稳住心神:“不要慌。不走大路,如今戒严,必定围山,山中可有无人小径通行?”
“唯有一条路,偏僻难行,。我曾借此取水。通向山下湖泊,或许能凫水脱困。”
成屿犹豫了。不过等不了他决断,前有围堵,后有追兵,成屿只能同意。
山路马匹难走,宋临江便脱了红色外袍,又捋了一把树枝,三五下捆成个半人高的靶子,在外面披了成屿的白色外衣,牢牢绑在马身上。她借剑在马屁股上使劲一抽,马便吃痛嘶叫一声,往山下跑去。
山路难走,宋临江口中的取水用的小路更是崎岖难行。成屿皱眉:“你当时是如何走的?”
宋临江低下眼睛,似乎不想回忆:“总有办法的。”
山路的必经之处守着几个人,二人立刻躲在树丛后。
这些风尘仆仆的家伙瞧着和成洲那些私卫不是一路,但各个目露寒光,手里利器不一,身上的江湖气与杀气一样浓厚。
一褐色短打的人不耐烦道:“真是烦人,也不知道这些官兵来这里做什么,守了三两天,今日反倒更严了。这些人日夜巡逻,弄得鬼市也开不了。”
一人接话,声音沙哑得很,听起来是上了年纪的:“着什么急,鬼市不能开,里头的人比咱们急。”
粗粗一扫这些人的面孔,宋临江和成屿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不好看:这些不是陌生面孔,都是在悬赏令上头出现过的。
唯一没有暴露脸的青年靠着树正闭目养神。
忽然他睁开眼睛,往宋临江这边看来。
成屿见势不好,下一刻利剑便直直钉入树干,剑锋直接穿过两人之间。青年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两位何不光明正大?”
这人居然也有脸说光明正大?宋临江捏紧了手中的圆月镰,手指发白,不过这也只是一份安慰。
成屿早早避开了,这青年一手拽住了宋临江的手臂,一把就将她拉了出来。见到她的一瞬间,青年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有一双非常特殊的鸳鸯眼,睁大的时候,两颗眼珠像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他似乎认得宋临江。
霎时鸳鸯眼的侠客心道不好,坏了事了。
成屿持刀就当头砍下,鸳鸯眼登时就持刀回挡,也不反击,寸寸后退,竟给两人留出了可供水路逃生的安全路线,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背后的人。
鸳鸯眼的同伙在后头连武器都没有拿,一油滑的家伙喊道:“慕容大侠,要搭把手吗?”他虽然这么说,却忍不住嗤笑了出来。
慕容筝气也不喘回道:“滚。”
宋临江看出他在放水,手在地上抓了把灰,直接往他撒了过去。正是背风,尘土砂石一股脑全扑慕容筝脸上,蒙了眼睛又进了嘴巴,他连呸两声,看不见的情况下还能一刀打飞了成屿的武器。
宋临江似笑非笑扫了慕容筝一眼,当机立断,牵着成屿跳入湖中。
后山背阴,即使照到阳光,湖水也常常冰凉,甫一入水,宋临江便觉得肺腑都淬了一层冰,呼不出气。
那一瞬间,宋临江分神想起掉入冰湖的一世,自嘲道还是雪地里入水难受。
宋临江早在两人打起来时就含了第二颗还阳丹,三天内一连吃了两颗,宋临江心脏猛地跳了一拍。
来不及多想,成屿这边就出了问题。
成屿马术射技精湛,太傅也称其武艺极佳,无一不通,自己便自然而然以为成屿水性也好,完全没料到成屿居然是个旱鸭子!此时成屿呼吸呛出的气泡一个劲往水面冒。他再挣扎下去,别说救人,宋临江自己都要被他带着多一条溺毙的死法了。
宋临江此刻只恨刚刚慕容筝动手太轻,没干脆废掉成屿的手臂。
成屿挣扎一会,连续灌入几口水入喉鼻,渐渐喘不上气,手脚动作也缓了下来,眼神逐渐迷离了。
他们械斗的声音不小,果然引起了巡逻私兵的注意。岸上沉重的脚步声传入水中时,宋临江放心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水底。
光透入湖底,被汩汩细流分割成万花镜,碧色水中两人发丝纷扬沉浮,如海藻般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他们离得如此近,停滞的鼻息只有偶尔泄露出一两个泡沫。
成屿的眼神停留在宋临江的唇珠,以窒息的借口,他低头吻了下去。
气息交缠间,没入唇齿的湖水味道是苦涩的。泡沫被尽数吞入二者喉舌,宋临江闭上因湖水刺激的双眼,将全部感官都放到岸上交手过后越来越远的奔袭声。
她的心猛烈跳动着。
白日曚昽,波光粼粼,湖水削减了热烈的太阳,如同一块碧色的琉璃将两人彻底包裹住,彻底隔绝外界那些不善的探寻目光。
他任由宋临江的手无意识地攀上腰腹,任由那些分不清的发丝一寸一缕绕过指尖。他嘴角微微上翘,手臂顺着水流浮动,环绕在宋临江身侧,包裹一般将宋临江整个纳入自己怀中。
岸边脚步走远,宋临江立刻撤开,拽着成屿上浮,钻出水面一瞬间,二人猛吸几口,许久才缓解闭气太久导致的胸痛。趁着两方人马远去,他们赶紧回游上了岸。
那群人身份不明,又武力高强,成洲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来二去,这群亡命徒倒无意帮着他们引开了驻守山谷出口的大部分兵力。
至于剩下的,成屿已经处理好了。宋临江很高兴他能杀出一条活路,更高兴的是,这些私兵能抛却性命给了成屿一刀。
她扶着重伤的成屿往外走,直到成屿失去意识宋临江懒得再做面子功夫,将人往路上一丢,自个坐在旁边等人来。
她坐的位置非常明显,守在凌止部下该来的地方。凌止,凌家三代都隶属南衙十六卫,公主府幕僚之一。
宋临江谋算的很准,瑶台、且歇山,该见到的场面,该营造的关系,全部都连在了一起。但是她没料到一点,两天内吃了两颗还阳丹,这又不是糖豆,这种用心力贷气力的猛药哪里能这么吃。她不遵医嘱,此时便迎来了代价。
她只觉胸口堵得难受,心跳如雷,气血翻涌之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而后天地翻转,一头栽倒地上。
宋临江没等来凌止,来了一个过路人。
阡陌上吱呀吱呀,破破烂烂的农夫驾着破破烂烂的牛车靠近了二人,农夫扯着牛车,看清地上是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两个都是一身的血,赶紧蹲下去探鼻息。
寻常人瞧见了躲都来不及,农夫却哎了一声,拖两具躺尸上车。抱起宋临江时,她已经完全昏迷了。农夫赶紧取出一丸丹药塞进宋临江口中。
宋临江那具弱不禁风的身体,磕药撑到现在简直是嫌命长。
你可千万别浪费诗人这么大代价的心意啊。
农夫带着两个人,慢慢走在与两人目的完全相反的路,越来越荒无人烟。
次日中午饭蔬香气唤醒成屿肚中虚空,他睁开眼睛就是一个双髻幼童,女童戳了戳他的脸,高兴地露出两点酒涡,转身便一边喊爹娘一边跑,说大哥哥醒了。他浑身酸痛,手臂大腿都被粗布裹着,一动就酸麻地发疼。手在床上乱摸,摸到另一只手。成屿偏过头便看到沉睡的宋临江,蜷缩在床的另一角。
很快来了人,先前离开的小童牵来一位妇人,见到他就松了娘的手,三步两步爬到炕上去看宋临江。
“娘,这个姐姐为什么还不醒?爹捡回来时她就在睡,睡到现在她不饿吗?”
妇人赶紧一把把孩子抱下炕,面带歉意道:“哎呀,孩子不懂事。”低头认真对孩子说,“别打扰姐姐,姐姐太累了,让她多睡会。乖,去把给哥哥的饭端过来。”
孩子嗯了一声跑出房门,妇人接着说:“你们昨天昏倒在路边,当家的街上卖菜回来刚好经过,便把你们带了回来。当家的看了你的伤,伤的还挺深,幸好当家的常上山打猎,懂些皮毛,给你处理了,过些日子养养就行。你家娘子也是受苦了,气血不足,累着了,多休息休息,别担心。”
成屿朝她拱拱手表示感谢:“多谢夫人,此番救命大恩,待我伤好了,必得好好报答。”
妇人摆摆手:“我们就是些平头百姓,平日里吃穿能糊口,那些大富大贵我们也不贪。大当家的事,我也不好过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恩怨别牵扯到我这个家就是大恩德了。要是真想报答我们,就赶紧养好伤走吧。”
这番话说的成屿脸瞬间阴沉下来,然而这份救命之恩却堵住他的不耐。孩童不知气氛,一手粗饭一手青菜端到成屿面前,菜里加了微乎其微的猪油和肉末,香味也微乎其微。连吃三天的窝窝头,现在这样一份粗茶淡饭就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
妇人虽然话难听,但是也只是嘴硬心软。牵着孩子出门,低语:“咱们先去给爹送饭好不好?”
“好!我们去和爹一起吃饭吧!”
成屿最终还是吃干净了饭,勉强填了肚子。
等到第三天傍晚农夫耕地回来,宋临江才悠悠转醒。漫长一觉过去,休息够了,她终于恢复了些精神气,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血色。刚出屋子,一家正在吃饭。农夫瞧见她,来不及咽下嘴里的菜,赶紧放了筷子,欲起身去扶宋临江。
二丫惊喜道:“姐姐终于醒了!”小跑去扶她。
成屿从孩子手里接过宋临江,扶住人让她靠着自己身上走,一经手才发现她双手冰冷得惊人,体虚羸弱,不堪风吹,他低声问:“还好吗?你睡了三天三夜,我担心得很。”
宋临江躺的久了,声音犯懒:“您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她随后又给农夫夫妇盈盈一拜,真诚道,“多谢二位恩人搭救,若没你们,我恐怕已经横尸荒野了。”
农夫连忙摆摆手,一脸憨厚:“说什么谢不谢的,路上瞧见能顺手帮一把的,谁都会这么做的。”他朝农妇使眼色,农妇经不起他求,去厨房给宋临江端来一碗温热的时蔬汤,二丫懂事添上一句:“小心烫。”
宋临江感激点点头,端起碗甫一入口,愣了一下。奈何身边人还看着,她面不改色喝光了汤,面带笑意朝他们道谢。
农夫没发现她不对劲,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的汤里加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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