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用过，宋临江向宋平邑请安后，父女二人一个上朝，一个戴上帷帽亲自去店铺查账。宋明玉一听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门，软磨硬泡征得了爹的同意。
为了不被娘发现，白天在外头呆不了多久就得回来，晚上又有麻烦的宵禁，一条线索查下去，根本推不了多少进度，她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获得一段足够长的时间。
可惜，早晨没找到合适离开的机会，宋明玉百无聊赖候着宋临江算账本，自己在旁边抛青玉玩，店小二被这举动完全吸引了视线，跟着石头的起落大喘气。
中午赶回府要许久，宋临江便领着妹妹上京中盛名在望的醉仙居天字号雅阁用膳。小二恭敬地领二位娘子进入隔间，取下“秦淮月”的牌子。
“秦淮月”一开窗，入目便是江南渠：小桥流水，水清澈见底，青石板桥小巧玲珑，偶尔有船夫撑竹筏穿桥而过。仿的是江南秦淮河畔。
宋明玉正欣赏窗外景致，门陡然被踹开。
没等来小二上菜，先等来一个纨绔无赖。
“小爷倒是要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东西敢占老子的地盘！”
门陡然被踹开，姐妹二人循声看去，门口的小厮围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他满脸戾气看到两位小美娇娘后立刻愣住了。只见满屋的小娘子，每一个都秀气好看，尤其是中间的两个小娘子，一娴静一妍丽，齐齐望过来，人都被望酥了半边，特别是右边的小娘子，灿若春日鲜花。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笑容满面，拱手道：“哎呀，是小可粗鄙，惊扰诸位小娘子了，小娘子们千万别放在心上！小可现在就赔罪则个。”他侧头吩咐小二拿酒来，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美人，“美酒谢罪，小可饮了，娘子们也赏个脸？”
他喝完了杯中酒，便命人也给两位客人倒酒。
宋明玉皱起眉，她不是鹌鹑，对这厮犹如实质的猥琐目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心的紧，没好气道：“酒是好酒，人却是一众兔头麞脑，教人倒尽胃口。”她提着酒杯就尽数将酒倒入窗外的渠水中，一点面子都不给留。
陈学贤脸色挂不住，怒气已经上脑了。
小二有苦说不出，他一个小人物，哪里拦得住陈家的宝贝小公子。陈家公子常秦淮月喝酒取乐，但是醉仙居从来都没有固定雅间的规矩。姓陈的当然不乐意自己钟爱的秦淮月被旁人占了，非要闹事。
两位娘子呼奴携婢，衣着气度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两边都不敢得罪，小二赔笑作揖都劝不了陈公子闯秦淮月，此刻两方都不留情面，想必来历不会比陈家低，他思量一瞬，先向两位娘子告罪：“这……这，这位是陈家的小公子。”
宋临江仍然是风轻云淡的微笑，她点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美人脾气躁也是能理解的，于是陈学贤压下火，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一本正经说着“在下山西陈家行三陈学贤”，一边向姐妹俩逼近。
京城姓陈的人家多，如此纨绔做派的只有给事中陈大人的小儿子。官场有一句“到京城才知道官小”，一个正五品的官放在京城不过尔尔，但是侍奉皇上的五品官就不一样了。陈家女儿多，大女儿嫁给大殿下做侍妾，二女儿送进宫中成了美人娘娘，这个五品官的分量就要再掂量掂量。
要是今天他招惹的是寻常人家小娘子，怕是只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不过陈学贤今天点背，招惹上相府家女儿，其中一个还是静安郡主。
陈学贤刚要碰到宋明玉，宋明玉目光一横，单手使筷便砸开了他的手，金娇玉贵的嫩皮肤肉眼可见红肿起来。纨绔吃痛，宋明玉甚至没有离开座位，两只筷子出手打中这人的双腿，逼得他后退两步。花语掩住下半张脸都能从她那弯弯的眼睛看出她在偷笑。
陈学贤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委屈，当众被一个小女子下面子，被下人扶起来时眼睛还直发昏，他平时干的破事多了，气恼起来不管不顾，家里摆平过那么多回，难道还怕这一回？反正不姓成！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姐妹俩吼：“给我一起上，好好教训这两个臭娘们儿，老子倒非要叫你们这两个贱人知道老子的厉害！”
七八个小厮平日里狗仗人势，陈学贤手底下学够了一身泼皮无赖的把戏，现在人多势众难道还怕谁？互相看看，一气拥上去。本以为会和平时一样，借主子耍足威风，教这种贵人娘子花容失色，没成想惹到一个真硬茬。宋明玉眯了眯眼，又取了一只筷子，手下用劲，筷子生生刺入木桌三寸。宋明玉面不改色，手的青筋都没有露出来，可见她先前是留手了的。桌子被击穿的声音不大，刚好能震慑住这等泼皮无赖。
峨眉也没有起身，她坐在宋临江的身侧，此刻腰间配剑已经出鞘了三分，寒光晃眼，金戈刮擦之声在寂静中格外震耳欲聋。
陈学贤酒意被剑光晃散了，他还从没经历过这等尴尬局面，先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个主人，他几近被羞辱一般，连着脖子都是通红，脑子被刺激地阵阵耳鸣，几乎要听不清小厮的低声询问。
怎么办？让几个女人下面子，让那些狐朋狗友嘲讽耻笑当做下酒菜？
峨眉目光如刀，冷森森的能从对面剐出一层皮，那不是属于普通护卫的杀气。
正是僵局，门口突然传来鼓掌的声音，走进来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
宋临江起身行礼：“静安见过大殿下。”宋明玉见状也跟着草草行礼。
成屿面带笑意点点头：“出门在外，表妹不必多礼。前些日子听说来了位厉害的乐师，可惜没有表妹的好耳福。”
陈学贤脑子里的愤恨瞬间烟消云散。他平素横行霸道惯了，现在惹火上身，还撞上了大皇子。他顿时慌了，跪在地上，先向成屿行礼再向郡主告罪，再不敢口出狂言。
成屿原本就看不上陈学贤这副被宠溺坏了的德行，只不过碍于山西陈氏对他的助益撕不破脸。今天刚巧遇到宋家姐妹，冲着宋平邑，他必须来姐妹二人跟前晃一晃。
这一晃，成屿就被宋明玉吸引了目光。无他，小厮围困之际临危不惧，只凭一根筷子就能解围，英姿飒爽。京中美人尚白瘦，如宋临江这般，以弱柳扶风之姿为上，美则美矣，毫无生气，毫无特色。宋明玉未长成，眉宇身骨已经初现日后艳绝京城的模样，更惹人多看几眼。
旁人被宋大娘子的郡主头衔吸引，但是皇子们不是傻子，虽然大娘子声名显赫，但是宋家视作掌上明珠的，可一直都是二小姐。孰能得宋平邑更多助益？显而易见。
成屿似笑非笑，对陈学贤说：“你平日里就爱惹事生非，今天怎么又冒犯到两位娘子头上？还不起来向她们赔罪！”
陈学贤哆哆嗦嗦起身，对姐妹二人躬身作揖到底，不住说：“冒犯娘子冒犯娘子，小人酒喝多了，今日对不住郡主和宋二娘子……”他囫囵将话滚了两遭，跟先前那个纨绔霸王样判若两人。
成屿拍拍陈学贤的肩，差点把他吓地五体投地，温声对宋明玉说：“想必这位就是宋二妹妹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武艺不凡，巾帼不让须眉。本殿与这混小子沾亲，今日便替他赔罪了。小二，今日宋家两位娘子在醉仙居的花费都记在本殿头上，”店小二眉飞色舞，喏了一声。随后成屿续道，“改日必奉上薄礼，给两位妹妹压惊。”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成屿也不好久留在两位闺阁娘子的雅间内，带着陈学贤离开了秦淮月。
宋明玉冷哼一声，也不麻烦别人，伸手拔出了桌子里头的筷子，她将筷子放在小二手心，面无表情问道：“这个陈公子，是你们的常客啊。”
小二满头大汗：“是是是，开门都是客，咱们也没办法啊。”
她头微微侧向宋临江：“姐姐还在这吃饭不？”
“换来换去实在麻烦。”
菜陆陆续续端上桌了，数来比点的多了不少。掌柜亲自到秦淮月解释：“二位娘子受惊了，这都是醉仙居的招牌和新品，以此聊表歉意，还望大人海涵。”
宋临江点点头，掌柜便不叨扰用膳。
秦淮月摆了两桌，一桌供二位主子，一桌给随侍。
吃食上桌后氛围暖和多了，难怪宋临江常来，这里的饭食果真是名副其实的珍馐。
可惜宋明玉不在意口腹之欲，她很少感到饿，此时也只是略动筷子尝了尝几道喜爱的菜点。她注意力逐渐被宋临江吸引，只见她食不言，细细咀嚼菜肴，也不挑嘴，五荤不戒，宋明玉眼睁睁看她错夹一块姜，嚼几口居然面不改色咽下去了。
与主人的安静截然不同，花语名如其人，从上桌开始嘴巴就没闭上过，宋明玉不知道她是怎么和一个哑巴聊的火热，当然，只有她自己火热，人家峨眉压根没理她。
宋明玉奇了，峨眉一个天生闭口禅的，即使会武功，但会武功的健全侍女也不少，宋临江怎么偏偏要这个小丫头跟在身边，传话解闷都不方便。
“她在我身边，安心。”宋临江出乎意料的解释了一句。
宋明玉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宋临江笑了一下，梨涡浅的很，转瞬即逝。这是不同于往昔的笑，虽然淡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饭了，宋明玉提出想自行游逛，毫无疑问遭到了拒绝。花语赶忙道：“娘子，你可别乱跑啊，你在府里不知道，现在外头乱的呢，京城都有拐子，专拐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的！”
宋临江淡淡道：“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娘交代呢？你想跟着我去查账可以，想留在醉仙居休息也行，午后有说话人讲话本，你可以去听一听，不会无聊的。”
午别只消一场小憩便简单收尾。
宋明玉乖乖送宋临江离开醉仙居，和花语听话地去大堂瞧瞧传说中的“说话人”，大堂水泄不通，二楼雅间也聚精会神地听着。
说话人从头开讲，越听，宋明玉越觉得不对，直到说话人声泪俱下，悲愤交加模仿话本的旦角：“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宋明玉的眼睛猛然睁大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花语。花语听的聚精会神，她小声道：“娘子其实我觉得，这个本子还得是上戏台，请名角淋漓尽致演一场，比说书的还精彩。”
难怪宋临江爱看戏听曲啊。
她这醒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世界啊……
花语看的起劲，完全沉浸在一场又一场的冲突中，没意识到身边的小姐悄悄溜了。
日色将尽，宋临江的账本核对到最后一项了，玉堂春掌柜堆着笑作陪。此时一个乌衣人快步而来，俯身靠近宋临江耳语，玉堂春掌柜有眼色，即刻退出门外。
“希望今夜满载而归。”她手指抚上墨香满页的书脊，笑意蕴藏在嘴角，温和的模样似乎家中疼爱弟妹的长姐。
他低头称是，随即离开了。
宋临江抬眸，对上门外玉堂春掌柜的眼睛。
光刺得她眸子缩了缩。光晕里深色眼睛出现了重影，瞳孔一侧多出另一只稍小的瞳仁。四只瞳仁凝视掌柜的刹那，阳光寒冷无比，他几乎头晕目眩，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了？”宋临江温声询问。她看书久了，眨了眨眼睛。再睁眼时，掌柜定睛细看，分明是一双正常人的眼睛。许是阳光耀眼，掌柜恍惚觉得自己眼花了。
日暮就是坊间最后一批收尾的时间了，平常这个时间多是离人多，今日反倒是进来的人更多，各个空手持着路引往里走，多佩刀携剑，面露凶光，守城卫兵多看好几眼防止是哪些江洋大盗混入其中。老人看出新来的疑惑，低声解释道：“今天是鬼市开放的第一天，落在京城，南来北往的人是多些，等几天鬼市向外头走，那就松快了。”
余晖尽收，梆子敲响第一声，灯线切割出两方天地，灯线外寂寥无人，灯内黑影绰绰，奇异地消失在一处看似死胡同的墙内。青焰照明那些暗色袍子的人，他们一个个青面獠牙，步伐迟钝地在坊间游荡。
这就是鬼市外界的守卫了。
鬼市的客人只需要一块可以遮掩的面具，当然，敢光明正大在鬼市晃的只要不怕招惹麻烦，自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胡同内按下机关，面前的墙壁豁然洞开，黑压压的入口正中伫立一方膝盖高的石碑，上头红字潦草题“鬼门”二字，猩红的颜料在灯下发出诡异的微光。据说这颜料是鬼市的玉石商人无偿提供的。
两位客人驻足欣赏，很快就踏入黑暗中。
黑暗浓密地包裹住身前光亮，步伐踩在地上传来回声，才几步路，手里的灯明明灭灭忽的将息，黑暗越发倾轧，客人继续往前，灯粒噼啪炸开，青色焰光完全取代了正常的橙红色，成了山头坟间会出现的磷火。暗道结束，前方热闹嘈杂的鬼市便真正向客人们敞开大门。
两位客人的黑袍将全身上下都遮住，只露出一张粗糙的面具来，一山魈面，一骷髅面，如此诡异的装饰，落在鬼市的人群里见怪不怪了。
有些客人是装饰遮盖不住的，人群中不少不该出现的人穿梭期间，几个眉目格外深邃的，似乎是楼兰人。
鬼市里头东西真真假假，只看买家的眼光和运气。
外头要查封的东西在这里挂个名就开始卖，金丹药丸，飞禽走兽，刀枪剑戟，全摆在明面上任人挑选，只要出得起价。
宋明玉在一卖各种奇怪药材的小摊停留，她挑挑拣拣始终不满意，刚开始摊主还兴致勃勃给她介绍，慢慢地便摆出脸色，不耐烦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滚开，别挡住其他人！”
她收起手，声音被压地雌雄难辨：“我要一味毒，或者苦，或者无味，外表能叫人气色上佳，内在却慢慢溃败的，大夫查不出来的毒，你给不给得了？”
摊主刚想介绍些东西，一旁察言观色的少年急忙抢过话头：“他没有！你要的东西我知道，一吊钱，如何？”
卖药的狠狠瞪了这少年一眼，心不甘情不愿收起了准备坑人的毒，没好气驱逐：“滚！牙贩子……”他嘴里叽里咕噜用方言骂人，听不懂，但是听起来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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