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担心什么？宋临江还是宋明玉？”花语捧着脸认真地盯着桌对面的丹彤，“难道你对宋明玉一见钟情，然后现在后悔坑她了？”
丹彤没有换掉衣服面具——薛怀沅——这个狡猾的牙人！
他嗤笑一声：“后悔？我只是怀疑主人的决断，她说宋明玉一人就足以掀翻瑶台，可是你瞧瞧，现在天快亮了，宋明玉出不了瑶台，主人回家怎么办？”
“怎么办？”花语哈哈道，她的眼眸闪动着不祥的光彩，“当然是宋二娘子贪玩失踪，她和我分开，我都快找疯了，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啊！她跑过好多次呢，她的侍女都能作证。
“这和主人扯不上丁点关系，所以你着急什么呢？”
见薛怀沅的面色渐渐凝重，花语噗嗤笑出声来：“我逗你呢，薛怀沅。谁都会死，包括你我，唯独宋明玉不会。”
“崔花语！”
崔花语笑出了眼泪，她抹掉眼角的泪花，好不容易凝聚起为数不多的耐心：“薛怀沅，你要是清醒就会产生这种没必要的感情，那你不如多喝几杯，灌醉自己。”她将倒满酒的杯子重重砸在薛怀沅面前，酒水受力度泼湿了崔花语的半只手，还有几滴飞溅到薛怀沅的脸上，她皮笑肉不笑，“不要质疑你的主人，丹，彤。”
一字一顿的名字瞬间泼醒了薛怀沅，他用手背擦过酒渍，在脸上留下快干的水痕，他没有说话，一杯接一杯灌自己酒，直到醉眼惺忪，常见的疯狂之态透出神情，花语鼓掌道：“对啦，酒鬼丹彤，我们继续看戏吧！”
宋明玉被抬走时，她还没有彻底失去知觉。宋明玉及时用茶水沾湿衣袖捂住口鼻，又趴在地上，吸食的迷烟不算多，现在仅仅是身体发软，彻底清醒过来需要一点时间。
两个人连抱带推的将她丢入箱中，箱门将闭合之时，一道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含含糊糊在宋明玉耳边响起，宋明玉猛然睁开了眼睛，抬她肩膀的那个女孩哼哼似的在说：“救人”。
你要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宋明玉略带无语，她手都被反折着，还上了一道枷锁。
不透光的箱子内只能通过颠簸来感受外界，于是宋明玉尽量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外面的声音很模糊，人正在往下走。平地，楼梯……画师说的长生梯在地下？连过两扇有人看守的下了锁的门后，一股异香扩散开，香味越浓，常人难以嗅认的腥臭味在宋明玉的五感下便越发明显。
箱子停住了，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宋明玉方有种脚踏实地感。她尝试踩住箱身的动作激起整只脚酥酥麻麻的雪点，总算能动了，可惜全身被绑的死死的，尤其是手。某些时候，即使力气大如她，也会后悔没有再多练一练肉身。
木箱打开的一瞬间，难以忍受的味道冲天而起，闭眼假寐的宋明玉差点没有绷住自己的表情。除了她，没人觉得这里是臭的，都是一脸如常。为首的侍女指挥其他人将宋明玉扔进水中，还特意强调要吊着人，绝不可以让她提前死了。
双手被高吊起，拖着身体半浸泡在快要熏死人的酒水中，那酒池里泛着血腥味，一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侍女在链接她的木枷与头顶垂下的铁链，背对其他人的小动作中，她面不改色把一方小刀刃塞进宋明玉的手里。
第一次偷偷摸摸的宋明玉简直要汗流浃背了，她闭着眼睛，手指轻微颤动，刀刃就被自然垂落的手背挡了个严严实实。
小侍女的说话声几近嗫嚅，幸好有水声作为掩饰，宋明玉勉强从几个清晰的字猜出她的意思：“看边上。”她微微睁眼一线，猛地被吓了一跳，靠近岸台的血上头浮着五颗头颅，不过很快就发现她们都还活着，池水只到半身高，人若是坐下，刚好没过下巴，给鼻腔留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下面的确是有微弱的水波浮动的。
其余的侍女不愿意下水，站在地上连声催促，水中的这个闷闷地点头应答，涉水上岸，全身湿透，血淋淋的红色浸染全衣衫，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暗沉地下照明所用的夜明珠散发幽光，她简直像是刚从阴曹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个胆小的侍女催促道：“快走吧，这里怪瘆人的。”
人一走，周边又安静下来了。
手被束缚住，饶是刀刃削铁如泥，只靠手指很难使劲。削了半天木头，木枷才断开了缝，轻轻一挣，枷锁断成了两节。
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向那几个女孩靠近，连着摇了两个人都没有反应。宋明玉一手一个，将她们抱上了岸。这些姑娘身上还在滴水，她轻柔拂去黏在其中一个小姑娘脸上的碎发，这应该是几人里面最小的，才七八岁的样子，闭着眼睛，在梦里无力痉挛。
每一个孩子的身量都非常纤瘦，柔弱无骨，除了各不一样的可怜，有高有矮，有精雕细琢的贵族孩子，也有手上生着薄茧的平凡人家。
凭她一个人是没办法将这么多孩子带走的，宋明玉只能先找到第一眼不容易发现的犄角旮旯把她们藏起来，自己往外探查。
地下很难分辨方向，她只能寻着地上湿哒哒的水印。她停在一面墙前，水迹往右，但是墙地上落了一颗珍珠耳环。
这墙有什么蹊跷么？宋明玉敲了敲，只是一面仿真的空心石板。机关嘛，在空无一物的地方能藏的方法很有限，宋明玉第一把就试着扳动对面的夜明珠做的灯，用不着花太大的力气，石板就缓缓上升，开了一条灯火通明的道。
宋明玉犹豫了一瞬，决定回去把孩子们搬来这里藏。
孩子们边上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怪人。宋明玉立刻将袖中的利刃握在手心，慢慢向这人靠近。这怪人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死亡，回了头，她似乎没有预料到此时有人来，慌忙以手掩面，连东西洒在地上都顾不及捡，转身就要往反方向跑。
宋明玉定睛一看，地上是一碗米糊糊，这个怪人刚刚在给孩子们喂饭，她忙道：“留步！”
怪人背对她，拒绝对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很难听，嘶哑沉闷，没有外表辅助还以为是个男人说话。
她缓和了语气，学着花语天真可怜的神情道：“我，我今天被抓来的，他们要杀我，你喂我们吃饭，你是好人，帮帮我好不好。”没想到女人压根不吃这一套，她一味摇头。酒池昏暗，女人以发披面，看不清面容，她回来继续给孩子们喂饭，短了一大截的袖口露出满是丑陋疤痕的手。
烧伤。
宋明玉道：“你是不是担心被外面那些坏人报复？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也把你关在这里。我爹是中书令宋大人，朝中重臣，只要你能帮我们一把，宋家定会尽全力护住你，出去后，无论金银财宝，还是宅邸田地，宋家都可以许给你。”
老妇抬起头来，她的脸暴露在光下，半张脸惊惧，半张脸陷在交杂的烧伤，只剩一只完好浑浊的眼睛泛起泪光：“你是宋平邑的女儿……你是静安郡主，是不是？”
有戏。
宋明玉没有否认。
妇人完好的眼睛其实也看不清了，她连滚带爬地来到宋明玉身前，那双被火燎过的伤手摸上宋明玉的脸：“小郡主都这么大了。公主一直盼着你长大，我也一直祈祷着你平安……”
宋明玉任她摸够了，可怜兮兮道：“姨。”
她这位便宜姨娘眼泪落下来：“你放心。”
便宜姨娘得仁合太后赐名蒺藜，现在用了本家的姓，叫白蒺藜，以前是瑞懿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曾照顾过小时候的宋临江，后来因为公主去世，她也离开宋府。其中关联白蒺藜一带而过，含含糊糊的态度让宋明玉觉得里头恐怕有莫大隐情。不过此时不是探究陈年往事的好时机，也就作罢。
“我从前伺候公主，膳食的手艺还算可以，也就找到这份工，勉强糊口罢了。”
她做的饭仅仅是能活人的程度，食客都是濒死的孩子，为什么要留在不得见人的去处？白蒺藜絮絮道：“外头的人怕我，也就瑶台能允许我讨生活。孩子们吃了饭走，至少不会做个饿死鬼。”
宋明玉解开外衣，拧成一股绳将一个孩子牢牢固定在背上，再一手一个抱在臂弯，她静静看着白蒺藜：“外面的饭很好吃，她们会更喜欢的。”
“你一个人，救不了所有人，她们身上已经被腌制了，即使出去，也会是个死，而你，会因此惹上宋府也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那也得出去。”
剩下两个孩子虽然轻，但是抱起来还是很吃力，白蒺藜深吸一口气要站起身，差点往后栽倒，宋明玉用她还空闲的脚撑起她，就这样借力，也是背后一个怀中一个带起了所有的孩子。地道的灯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有五个孩子在背后，两只细长的阴影也有了重量。
细小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宋明玉耳朵上，小女孩靠在她的脖颈间，没有力气，声音小小的：“我死了么？”
宋明玉没有手去摸孩子，她只能用脸侧头去蹭小姑娘的额头：“没有哦，我们要回家，外面有好多人都在等你回家呢。”
小孩艰难弯起嘴角：“是吗，我真高兴。”又是一段长久的无声，孩子说，“我知道的，是我家人把我卖了。”水滴滑入脖颈，比体温低，冰凉地明显，宋明玉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发梢的水。她用她最温柔的声音慢慢说：“有好多人在外面想各种办法找到你们，要带你们出去。”
“是因为我们是药人吗？”
“不，呃，京城有一家特别特别好吃的酒楼，”宋明玉脑子一抽，硬着头皮编，“他们要请所有人免费吃好吃的，一个人都不能少，于是就拜托我来接你们出去。”
“是醉仙居吗？我爹爹给我带过几回醉仙居的点心，那可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点心。”左手抱着的孩子接话道。宋明玉的抱法卡在她的腰腹部，空荡荡的肚子挂在手臂上很难受，即使这样小孩也不敢挣扎，她忍着不适逃跑，还能提起一些力气说话，提起爹娘，她的情绪未免低落，于是用更高一些的声音压下去，“小桃，要是我们出去了，你就去我家当我妹妹吧。”
夜色过半，月下西楼，鬼市灯火比天际星光更胜。
走出地下的第一步，宋明玉还以为自己做梦。出口在怪石嶙峋的假山群，若不是人从里面出来，外面是看不出一点蹊跷的，看盆景布局，似乎是来了哪一户富家权贵的后花园。
白蒺藜已经很久没有从地下出来了，脚踩在月光下，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更怯。她踩折了一根枯枝，寂静夜色中格外明显。
“谁在那？”
湖岸有人！宋明玉紧张起来，可是来不及躲藏，那女子已经看到了这一行奇怪的人。她没有靠近，犹豫问：“你们是谁？掖幽庭的逃奴吗？”
掖幽庭？好耳熟的名字。不过管他是什么，先出去再说。宋明玉准备软硬皆施地逼人带路，正欲动手之际，白蒺藜低声道：“我们在皇宫！”她对女子行了宫礼，从善如流，“请娘娘恕奴婢们死罪，掖幽庭没有御医，孩子们生了病实在是没有办法，求您施以援手，只要您肯帮忙，做牛做马奴婢都愿意。”
美人娘娘叹了口气：“唉，也是可怜人。现在天色晚了，宫门落锁，你们想出去找郎中也没办法的。我知道一个地方，侍卫们很少去巡逻，宫女太监也不敢靠近，我带你们去那里。明日我想法子让太医为你们看诊。”
明日……
宋明玉脸上犯难，她是偷跑出来的，明日一早宋临江寻不到人，怕是要有很多麻烦了。但要让她现在抛下这些孩子独自出宫，是绝对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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