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娘娘是宫里的新宠,容昭仪。宋明玉听过她,没家世没背景的孤女,凭着好颜色步步往上爬,攀附隆恩,从掖幽庭的罪奴慕容鸢飞到枝头成了宠冠六宫的昭仪娘娘。她无人扶持,如幼儿怀璧,无论如何都会惹人非议,宋明玉在宫外听的关于她的流言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词。
荣昭仪没有架子,文文弱弱的,说话很温柔,对待陌生人总是低垂着眼帘,但她喜欢看着说话人的眼睛,以便能更认真听清楚每一个字,结果就成了忽然就飞快扫一眼的滑稽模样。荣昭仪叫慕容鸢,是个十成十的美人,比精致深邃的骨相更引人注意的是她迥异的双眼。
那是一双异瞳,左眼与常人一般的深褐色,右眼像一汪碧蓝的湖水,澄澈干净,没有一丝杂质。
慕容鸢带路的终点离出口不远,弯弯绕绕几个圈,巡逻侍卫越来越少。荒草萋萋,夜风嚎啕,声如鬼哭,阴森冷清得吓人。月光把庭院照得惨白,花藤勉强支撑着即将崩塌的危墙,黑白寂寥的杂草从石板缝隙里蓬勃,秫秫刮过行人的腿和手。
“这里是曾经那位瑞懿长公主的寝殿。公主如日中天的时候,装潢比太子寝宫还要华贵,可惜……”
“雕栏玉砌犹在。”宋明玉经过一堆破碎的石,还能看见磨损的旧纹路。
殿内不同,没有那么多的灰,粗略捡出了一些歇息的地方,旧桌椅、残蜡烛,一些有着缺口裂纹的茶碗,生活的痕迹非常浓厚。孩子们被放在那些草草收整好的被褥上,白蒺藜腰酸手疼得厉害,也累坐在孩子们身边。她一一扫过往日的痕迹,从这些陈旧中尽力寻找一丝不变的东西,曾绕梁的欢笑早已变成了幽咽的风声。
“你回来了,蒺藜,我等你好久哦。”
幽魂的发丝垂落在白蒺藜的脖子上,孩童的声音空荡荡,她站在白蒺藜面前,如少时一样向她伸出手招呼她一起去玩。白蒺藜一直不回应,小公主的眼睛流露出悲伤来:“你也要杀我。”
孩子的面孔流下血泪,大而黑的眼睛注视他们,清晰地反射出所有人的恶意,白蒺藜太害怕这双眼睛了,她伸出手,想掐住鬼魂的脖子,她做了。手上传来钝痛,小公主一瞬间长大了,笑容诡异:“你想要的得到了吗?”
没有公主鬼魂,只有被白蒺藜差点掐死的可怜孩子。
白蒺藜的神思还是混沌的,如梦呓般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宋明玉总算知道为什么白蒺藜不能在鬼市外当厨娘了,间歇发病的人力气还不小,爆发毫无征兆,若不是宋明玉反应迅速,无辜人就真要没了。
慕容鸢被她们吓了一跳,她防备站在几步远的安全距离,她犹豫道:“你可要把她看好,太吓人了。”
宋明玉总不可能一直待在宫里,天快亮了,宋临江该发现自己不见了。她再三犹豫,终于说清了情况。慕容鸢顿时瞪大了眼睛:“所以你们……你们是逃出来的药侍?!”
“不是药侍,是药人。”
前者试药,后者入药。
慕容鸢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个太监经常会送研制的长生丹进宫,我见过陛下服丹,我以为是让人试药,我不知道是,是……”
宋明玉单膝跪地,目光灼灼看着她:“我们能在宫里碰到您是不可多得的好运气,容娘娘,我求您帮帮她们,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的孩子惨死,她们之中,还有家人在等她们回去。
“我是宋明玉,宋大人的女儿,我姐姐是静安郡主,你尽可以放心,我很快就会想办法接走她们的,只求您帮忙看顾她们两日,不至于让她们枉死。”
慕容鸢默默:“我知道的。我也有过家人,我知道这感受,你放心。只是你得尽快,我担心事情生变。”她忽然看了陷入痴傻的白蒺藜,面露难色,“孩子们乖,只要藏好不被人发现就可以,可是她怎么办?”
宋明玉长舒口气:“只带一个人,我还是办的到的。我欠您一个大恩情,他日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要不违天地道义,我必竭尽全力。”
跟江湖游侠话本一样,宋明玉即使带着一个人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虽然也有慕容鸢关于巡逻侍卫的指点,但能做到这一桩简直是奇妙。
夜色将尽时分,齐萋媛名下的别院落脚了一个无名无姓的疯女人。
第二个白日,宋明玉特意去宋临江眼前露了面。听到她说又要独自出门玩耍,宋临江挑了挑眉,露出无可奈何的宽容笑意:“当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傍晚我在玉堂春等你,今天我们该回家了。”
寻着记忆往鬼市走,寻常至极的坊市挨着,昼夜迥然的地方极难分辨,夜晚的死胡同、暗巷都寻不到,分不清到底哪块区域是鬼市。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前方挤了一圈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拥成一道人墙,各个伸长脖子往中心瞧,众人之中,有个眼熟的家伙眼尖瞧见了宋明玉,连热闹也来不及凑,逆着人流就要跑,没跑几步就被宋明玉一把拿下。这厮不是别人,就是昨晚那个把她卖进瑶台当药人的百晓生!
“薛——怀——沅!”宋明玉咬牙切齿。
薛怀沅半举起双手连着求饶,他:“呀,我就说咱们还会再见,没想到这么快,真可谓是三生有缘啊!”
眼见附近的人被他们的动静吸引,薛怀沅体贴道:“要不咱们去茶楼好好聊聊?我请你,给你好好赔罪,行不行?”茶楼不远,比起他们当街闹事被衙役抓走惹麻烦,宋明玉同意了他的建议。
“如果不是我,被你卖到瑶台的药人,恐怕早就被生吞活剥了,你觉得一杯茶一块点心就能把这件事轻轻揭过?你想拿我的命两头赚钱,你又有几条命能用?”桌子上不轻不重放了一把匕首,主人的手已经拢在刀把上了。
“哎哎哎,别激动嘛,您也瞧见方才的热闹了,那边死了一个人,大理寺的官差都出动了,要是现在众目睽睽又添一条人命,宋大人在陛下面前能说的话再多都保不住你了,宋二小姐。”
“你认识我?”
“哎呦,宋二小姐可是京城的不二美人,为您下笔的画师能一直排到扬州去,就算只露出下半张脸我也是认得出的。”他给宋明玉倒了一杯茶,亲自奉到宋明玉面前,“所以嘛,要你这张皮的自然也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孤身闯鬼市,能全头全尾地出来,简直是奇迹。小可不敢居功,只是帮了另外一波人一把,所以就只是凶险一些。”
他寥寥数语,反过为功,简直是巧舌如簧。
宋明玉怒极反笑:“呵,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我没有耐心跟你玩什么语言游戏,你既然连一个深闺女子的身份都一清二楚,那你也该知道世界上要一个人死的悄无声息,方法不止一种。我可以放你一条命,把你知道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一字不落。”
薛怀沅视死如归:“那你还是取走我的命吧。”顿了一顿,他犹豫道,“三个,最多三个问题,你问,我知道的绝对都告诉你,行不行?”
“第一个问题,红颜散是什么?”
“驻颜玉相衍生的变种慢毒,好像是十几年前出现的东西。百晓生还是惜命的,绝对不能探查的事情,我绝对是一问三不知的。”
“行吧,谁要买我的命?”
“不对,不对,卖命钱不在二小姐身上,明明在瑶台之主身上,所以买命当然买的是瑶台之主的命啦。”薛怀沅笑眯眯,“你都瞧见里里外外守着官爷,就不知道刚刚吵吵闹闹的案子,死的是谁吗?”
宋明玉却不接茬。
薛怀沅无奈道:“就是画师呐,生死簿的名字被划掉了,你的买命钱已经回收了。真可惜,二娘子近水楼台却没能拿回买命钱,要知道万家几百年才悬赏一次呢,赏金放诸江湖,谁人不眼红。”
原来瑶台中不善的视线是因为赏金……宋明玉恍然,眸光一闪,她笑道:“你否定了第二个问题,那这个问题就不算了,我还有两个问题。”
薛怀沅瞪大了眼睛:“哎哎宋二娘,你,你怎么这样耍赖!”
宋明玉挑了挑眉,笑道:“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问哦。第二个问题,静安郡主,她来鬼市为了红颜散还是玉相?”
“都不是,她为了找人。郡主是你的姐姐,二娘不知道她一直在找从前服侍公主的人吗?郡主不相信当年的人都在火里死绝了,玉堂春把悬赏挂上了生死榜,等了三四年才等到一条似是而非的消息。”
火……烧伤……
白蒺藜在公主故居陡然发疯,此时机缘巧合地挂上了勾。
茶壶的水忽然晃动了一下,旗帆却未有风来。不祥的预感直冲眉心,她瞬间调起防御真气,而下一瞬间,地开始震动,不远处,瑶台方向轰然炸响,楼宇倾塌。
尖叫此起彼伏,嚎啕混杂入灰色的浪中。
哭喊渐渐平息,石板从人身上挪开,神像底座露出了地下难以寻见的暗道。
血腥、火药和尘土拧成一股难以分割的细绳,宋明玉捏紧了拳头问出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问题,你背后的人,是谁?”
薛怀沅勾起了笑:“元行舟。三个问题,换在下一条贱命,您可要说话算话啊。”
元行舟。
这个名字宋明玉在爹尘封的旧文书中见过,自称先帝正统,储君遗脉,上一次出现在宋临江五岁生辰时,给她送了一份礼物——一封前朝空白的圣旨,已有真正的玉玺印章。这封圣旨呈上御前,由成梁亲自写下封宋明玉为静安郡主的旨意。此后,了无音讯。
午后,别院。
正当女人趁人懈怠偷跑之际,宋明玉不疾不徐拾石子精准砸合门扉:“白蒺藜,当年的那场火难,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仅故地重游能刺激到她,连问询也会刺激,白蒺藜原本平静的神情逐渐疯狂:“不是我放的!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不是听话了吗?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只是想活着,有错吗!”
他们?白蒺藜在听谁的话?谁不放过白蒺藜?
日光西移,庭中孤树拉长黑影,细长的两道影子扭曲在一起,笼罩墙上斑驳的暗绿的苔。
白蒺藜泪水泗流的脸暴露在夕阳里。
这是一张多么可怖的脸啊:烧痕彻底遮盖了她所有的面容,凹凸不平,没有一块好皮肤,她的五官都变形了,不规则的、被烟熏黄的浑浊双眼在泪水模糊后可怜而仇恨地盯着宋明玉。
白蒺藜的身体在发抖。她在恐惧。
宋明玉尽量放柔声音,温声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想问你……”
一个爹,姐妹俩的眉眼还是有几分相像的,这一招出来,活脱脱又一个宋临江。
白蒺藜还没听完话,就被她惊吓得呼吸急促,两眼一闭,仰头倒在地上。宋明玉赶紧上前探她的呼吸,还好还好,只是受惊过度,吓晕了。她心里疑惑:我笑起来那么恐怖?
车遥遥,马憧憧,行人擦肩,炊烟绕梁。
离玉堂春还有十几步远,门口有人在等。浅色衣袂融在晚霞里翻飞,又数着步子黯淡失色。
存在这样的时机,环境与时间会放大人心里细微的感触,情绪会被调动地更加外放。无数似曾相识的瞬间一同构成忽然而起的无形之物拨动琴弦,死水微澜。
她的灵感比脚步先跨出,忘记红颜散,忘记玉相,忘记很多让她觉得不对劲的事,她像出生起就依靠着、信任着宋临江一样,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暖流:这个人还在那里等我。
宋明玉跟随着这样的情愫,大喊了声:“我回来了!”
宋临江点点头,晚风将她的长发托起,远山眉眼在斜阳的烘托下温柔的不可思议。走近了,宋临江轻道,回家吧。
不管明天会多少明枪暗箭,不管掀开遮羞布真相会有多么鲜血淋漓,至少此时此刻还算平和。
马车走的慢,摇摇晃晃,吱呀吱呀作响,两天一夜的疲惫迟迟,很快就席卷全身,累地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行路与呼吸声音尽数远去,柔和的白光里仅剩下两只模糊的影。
醒来时天光大亮,宋明玉躺在自己床上。头昏昏沉沉,懒洋洋地就想赖在床上。
暖香伺候她起床,撩起床幔,惊道:“小姐怎么哭了?”
闻言,宋明玉伸手摸脸,莫名其妙地,脸上多了两条泪痕。
白蒺藜醒来后就呆在房间角落,下人盯了她一早上,她半步也不敢挪动,连水也不敢喝。白蒺藜看上去癔症不轻,缩在墙角,目光发直,念念有词:“来了来了,他们来杀我了……”
别院的丫鬟怕白蒺藜再不吃不喝下去,还没等宋明玉来,就先死了,于是几个人强喂饭进去。原本只是好意,谁承想白蒺藜拼死不咽,甚至等下人撤掉,自己抠嗓子眼将饭菜都呕了出来。看这样子,像是谁要给她投毒一样。被罚来别院的大丫鬟原本不是个好性子的,见状冷哼一声,道一声爱吃不吃,饿死算了。
白天进出不方便,宋明玉等天色彻底暗下去,早早让人服侍睡下,实则驱散下人,拿枕头装作自己躺在床上,换了身夜行衣,翻身上墙,直奔别院而去。
宫里还有孩子需要接出来,宋明玉不想再拖延,厉声问白蒺藜:“白蒺藜,公主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你知道多少?”
白蒺藜捂着头,满眼血丝,她前言不搭后语,颠来倒去只一句:“公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公主,是他们,我不是……公主……”
她的意识依旧不甚清明,可是断断续续说出口的真相已经是清醒时不可能说出程度了。
一夜未眠。
“红颜散,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我只是一个下人,我只是奉命行事……”白蒺藜目光呆滞,回忆落在十多年前,“是齐夫人给我的,她叫我偷偷下到公主的保胎药里……嘿嘿,我就,嘿,黄金、我的两栋宅子,我的!”
一提到公主她就开始犯病。
宋明玉心里打鼓,驻颜玉相的重现是这十几年的事,恰逢外祖家出事,母家人都死绝了,哪里来的本事弄到驻颜玉相!宋明玉一定要为自己娘亲找清白……至少至少,娘只是听命,是被逼的。
但是,推算时间,公主在世时,齐萋媛连名分都没有,不可能靠近公主,最大的能力就是买通伙房和下人,但要说买通白蒺藜更是笑话,白蒺藜从小就侍奉公主,她的月俸只多不少,怎么可能会为了蝇头小利去听一个外室的话谋害最尊贵的公主?这事风险太高了,如果被发现,等待白蒺藜的就是满门抄斩。即使不被发现,主人被害,她一个贴身侍女首当其冲,还有活路吗?
宋明玉心里慌乱一团,她太紧张,脑子里积成了浆糊一团,厘不清的线头教脑袋突突地痛,简直是有人在用细绳在勒。
昨天不知所云的梦境彻底压盖了她的理智。
白蒺藜又陷入回忆:“公主怀着小郡主,她早产了。”宋临江的讯息瞬间拉回宋明玉的理智。白蒺藜絮絮道,“我在齐萋媛那里,齐萋媛叫我下药……我不敢,她要是死了,我不敢下太多……公主半夜逃出去了,他们不让公主走,她跑出去了。跑不了的,她回来就早产了,火,好大的火!啊——骗我,骗我的,火啊……”
白蒺藜突然一跃而起,四处逃窜,边逃边叫疼。彻底疯了。
宋明玉心里如惊涛巨浪。
公主夜扣宫门。
公主府走水。
红颜散。
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真相全部埋藏在十四年前的大火里,火中仅有的幸存者,终于在昏暗的角落撕开序幕。白蒺藜倒在地上,泪水盈满眼眶,丑陋的双眼却显得格外有神。宋明玉看不见的背后,她嘴角微动,喃喃:“公主……”
灰尘在烛光里飞扬,复落回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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