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接到了一个委托。”一大早，赵锦面对着一屋子明显没睡醒的员工说。
回应她的只有一个哈欠。
赵锦看着众人要死不活的样子，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但她还是继续说道：“西边的供电出了问题，有条线路年久失修被雪压断了，实际上只需要重新搭一下线就可以修好，但问题在于需要维修的部分在恒温区外，雪太厚了，大型机器开不过去，最近还是暴风雪天气，无人机也飞不过去，本来我是想推掉的，可是如果西边的供电断掉，咱们这一片的供电都会断。”
“可是维修这种事怎么会委托收容所啊，而且就算委托收容所也应该找防卫科，找咱们干什么？”一个员工问。
“我刚才也说了，想用机器维修几乎不可能，以这个恒温区的科技水平，恐怕只能人工维修。”赵锦说。
“人工？怎么可能？”听到这话，一些员工明显清醒了不少。
这时，科室长突然开口：“所以维修站的人委托咱们，是想让这群命硬的收容物去修吗？”
有人忍不住笑了，可赵锦却突然说：“他们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刚刚发笑的员工闻言直接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把它们放出去就已经很危险了，还要控制他们去修电路？”
会议室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突然，何梓月的声音响起：“可以让小辰去。”
“他能行吗？”一个员工问。
“他好像还真行。”另一个员工撑着下巴说。
“既然是很简单的维修工作，就不存在会不会的问题，所以，只需要找一个命硬还听话的收容物就可以了，小辰刚好符合，不是吗？”何梓月摊手道。
赵锦想了想，说：“就这么定了，散会。”
「Self-healer」听到他的任务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科室长看着他，说：“你可以拒绝。”
然而他却回答：“断电麻烦，我知道。”
听到这句话，一些员工脸上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科室长看着他笑了，说：“那这一片的居民都应该感谢你。”
「Self-healer」摇了摇头，没再开口。
赵锦从防卫科借了一辆雪地车，车里只能坐四个人，所以由何梓月带着47号去，再派两个防卫科的人以应对突发状况。
负责开车的是个年轻人，一路上不停地和他们说话，烦得47号几次想跳车又被按回去。
何梓月许久未踏上地面，一直看着外面渐渐减少的楼房，直到他们离开恒温区。
“这外面光秃秃的只有雪，你在看啥呢？”开车的年轻人问。
“没什么，只是在地下待得太久了。”何梓月回答。
年轻人笑了笑，说：“是哈，你们工作忙，也没空到外边来。”
“倒也没什么，毕竟外面也什么都没有。”何梓月收回了目光。
年轻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很快他又开启了新的话题：“话说，你们平时工作都干些啥啊？”
“首要的肯定是看管收容物，记录它们的状态，其次就是做一些研究，基本是关于这些收容物的，不过这个工作有学历要求，不是每个员工都要做。”何梓月回答。
“感觉也挺无聊的，不过至少比防卫科有意思。”年轻人说。后排的另一个防卫科员工闻言应道：“的确。”
何梓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一个灾后重建的世界必然是无趣的，每个人都疲于奔命，没人会奢求精神上的满足。
但总有人执着于追求乐趣，就像那群苦中作乐的员工们，显然这个开车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品质。
“你叫什么名字？”何梓月忽然问。
“张旸。”年轻人回答，随后冲她笑了一下，笑容好似冬日暖阳。
“你呢？”他问。
“何梓月。”
“那你呢？”他又问，头向后撇了一下。
何梓月有些意外。这时，后座传来了嘶哑的声音：“苏启零。”
很少会有人问47号的名字，就算问也总是下意识问何梓月，但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很天真很认真地问47号，就像个善良的孩子。
“你的嗓子咋了？”张旸问。
“实验，弄坏了。”
“那太坏了。”
47号没再开口。
不过张旸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冷场，他很快又开了个话题：“待会你要爬到很高的地方接电线，你害怕吗？”
47号摇摇头。
张旸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摇头，有些惊讶地道：“那你真厉害，我反正不行。”
一阵嘁哩哐啷的声音响起，破旧的雪地车以一种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的架势停了下来。
“咱们到了，”张旸把头探向后座，笑着握拳道，“加油！”
47号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但张旸不在意他的冷淡，已经默认了这是个堪比哑巴的家伙。
几人穿着笨重的防护服，连下车这种简单的事都变得困难。张旸干脆跳了下去，反正摔进雪里也不疼。
何梓月正在心里感叹这是个心大的家伙，却忽然看到他从雪里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这边，很有绅士风度地向她伸出手。
“谢谢。”何梓月在他的搀扶下下了车，看到后座的两人也下来了。
「Self-healer」看着不远处有六层楼高的电线杆，忽然解开了防护服。
“你干什么？”暴风雪的呼啸声让他们难以直接交流，何梓月通过头盔内的对讲器问。
“活动不开，上不去。”「Self-healer」回答着脱下了防护服。
“这么低的温度，你马上会失温的！”他身旁的防卫科员工试图阻止他。
「Self-healer」没摘下头盔，他挣开那员工阻止的手，说了句：“不会。”随后便拿起工具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在零下50多度的暴风雪天气中不穿防护服仍行动自如的身影，那员工不禁问道：“他真的是人吗？”
“他的资料里有写，耐高温，耐低温，且机体活动不受温度明显影响，我们曾经得到的实验报告里也有他们对他做的温度实验记录，数据挺恐怖的。”何梓月说。
“人类当真可以被改造到这种程度吗？”那员工自言自语般发问，回应他的只有不知谁发出的一声叹息。
「Self-healer」系好了辅助攀爬的安全绳，以他的力气，爬一根十几米高的杆子不算难事，但狂乱的雪打在头盔上，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冰雪几次令他打滑，又险些在脱手时被狂风吹落。
地面上的三人紧张地看着他，身上出的汗恐怕比他还多。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终于爬了上去。他扒开厚重的雪，找到了断开的电线，他把安全绳又缠紧了些，踩在横担上去抓那根断掉的电线。
然而这样是够不到的，他不得已将安全绳松开了些，可一阵突然的狂风将他拍落，他连忙抓住刚才踩住的横担，用力爬了回去。
他紧抓着杆子思考对策，待狂风变小后，他打开了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个螺丝刀。显然他用不上这个东西，所以他对准自己的脚，狠狠扎了进去。
他的力气足够大，直接将脚和横担钉在了一起，严寒让他感觉不到疼痛，血液也在涌出的瞬间被冻结。他把安全绳松到了最高限度，整个身子都倾斜出去，终于抓住了那根电线。
他拿出新的电线，很快便接好了。他等待了一会，听到头盔内的对讲机中传来何梓月的声音，信号十分不稳，因此她的话也断断续续：“供电■复了，你■■很好。”
他再次确认了一下电线的牢固性，随后便拔出螺丝刀放回工具箱。他回头看了看高度，干脆解开了安全绳，抱着工具箱任自己向后落下。
地面上的三人吓了一跳，连忙朝他跑去。待他们跑到电线杆下时，「Self-healer」已经彻底昏迷了。
“你是说他修完电线直接跳下来了？”看着持续高烧昏迷不醒的「Self-healer」，科室长不可置信地问。
“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工具箱里有一个螺丝刀上面全是血，他的脚上也有个窟窿，所以我们猜他是把脚钉在上面了，太吓人了。”张旸手舞足蹈地说。
科室长一时间有些语塞，旁边医疗科的一个员工表情复杂地问：“他一直这样吗？”
“……真是个疯子。”赵锦在一旁得出了结论。
“别这么说他了，好歹这也是大功一件。”科室长说着拍了拍赵锦的肩膀。
赵锦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生理构造实在太复杂了，根本不像人类，而且恢复的速度也快得出奇，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醒了。”一个医疗科的员工看着屏幕上实时显示的生理指标道。
“那我带他回去吧，如果在陌生的环境醒来，他恐怕会不安。”何梓月说。
那个员工闻言笑了：“他是对这里陌生，我们可是都很熟悉他，隔三差五就送个伤员来。”
何梓月也笑了笑，说：“我会看好他的。”
“我反正感觉他是个挺好的人。”张旸忽然开口。
屋内的人闻言全都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但他没觉得自己说错了，接着说道：“至少今天和他相处下来，我觉得他本性绝对不坏。”
“……你说得对，”科室长看着他道，“你的感觉没错。”
然而赵锦只是一言不发。
“我们走吧。”何梓月说。
“那我也走了，”张旸挥了挥手，“有空常来防卫科找我啊。”
虽然明知高危收容科的员工不能随意离开地下，但何梓月还是笑着答应了。
看着被抱回来的「Self-healer」，收容科的众人都不知是该先惊讶何梓月的力气还是先问他为什么会昏迷。
何梓月把他送回了房间，一回头就看到好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堵在门口，看起来都很好奇今天的事。
看到何梓月看过来，那几人全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唐尧开了口：“他怎么了？”
“难得见你们这么关心他，”何梓月说着走过来，“没什么，他只是又干了些蠢事。”
“我们听说他从十几米高的杆子上掉下来了。”一个员工说。
“不是掉下来，是他主动跳的。”另一个员工反驳道。
“还有还有，他是不是把脚钉在上面去修的？”又一个员工问。
何梓月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从哪听说的？”
“科室长告诉我们的。”唐尧回答。
“所以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何梓月看着他们，问。
“其实……我们是想，他或许并非只是个麻烦可怕的家伙，如果抛开那些有点疯狂的做法，他实际上还挺好的。”一个员工说。其他员工也纷纷点头。
何梓月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看了他们一会，说：“那也别对他放松警惕哦。”
“那肯定不会，他疯起来什么样我们还是记得的。”闻言，几个员工连连摆手。
何梓月似乎笑得更开心了，她摆了摆手说：“你们回去吧，他需要休息。”
闻言，那几名员工都离开了，唐尧却仍欲言又止地站在门口，似乎还有话说。
何梓月走到门外关上门，靠着门框说：“你是发现什么了吧？”
唐尧愣了一下，点点头道：“他们……好像不太喜欢47号？至少今天之前是这样。”
“是啊，刚刚和你过来的那些人，他们都是些资历较浅的员工，你看那些老员工，他们没因为今天的事对小辰改观，不是吗？”
“他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至少他没无缘无故伤害过谁，只是，他的存在太过特殊，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他，收容他着实是个麻烦事，而且他很难控制，时不时就添点乱。”
“总之是因为他让人头疼？”
“对了一半，”何梓月笑了笑，“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是人体实验的产物，他的存在记录着人类对尊严和底线的践踏。”
唐尧沉默地想了想，说：“这不是他的问题，实验者的错怎么能归结到他身上。”
“是啊，可人在面对似人非人的生物时，会本能地排斥和恐惧，如果你看过他的实验记录，也许就未必能像现在一样面对他。”何梓月说这话时，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唐尧却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她怎么能如此轻松地讲述这些？似人非人又是什么意思？那些实验当真有如此可怕？唐尧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最终决定不再深究。潜意识告诉她，那不是她该追问的领域。
“他应该快醒了，和我进去看看吧。”何梓月似乎不在意唐尧表情的异样，只是自顾自说着打开了门。
唐尧跟着她走进去，看到「Self-healer」的脸色差得像死人，紧皱的眉头和颤抖的睫毛预示着他快醒了。
何梓月在床边坐下，握了握他的手，随后便看到他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睁开了一条缝。
“先起来喝点水。”何梓月说着把47号扶起来——准确地说，是捞起来的，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随后便转头对唐尧说：“帮我拿杯水好吗？谢啦。”
唐尧倒了杯水递给她，看着她把水喂进47号干裂的嘴，没忍住开口问道：“他不用吃点药吗？”
“不用，”何梓月擦了擦47号的嘴，忽然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能吃什么药。”
“什么？”唐尧没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说，他的身体构造完全不能用理解人类的方式来理解，所以那些常规的药很多时候对他不起作用。”
“那他什么时候能好？”
“用不上一天，”何梓月看向她，“今晚要留下陪我加班吗？工作内容很简单，照顾生病的收容物。”
“好啊。”唐尧笑着答应了。
凌晨两点。第九分区已经没什么人，除去休息区的灯都关了，黑暗显得此处格外空旷安静。
办公区有一台电脑还亮着，一个员工仍然满脸怨气地敲着键盘，在他邻座，还躺着一个放倒椅子呼呼大睡的员工。
唐尧在47号床边搬了把椅子，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能干什么，现在很晚了，发消息也没人回。
何梓月去煮粥了，唐尧百无聊赖地翻起了相册。她们前半夜一直在聊天，聊了很多，从当下的瘟疫聊到远古的传说又聊到哪种水果最好吃。唐尧很喜欢这个亲切又神秘的同事，似乎离她那么近，却又离她那么远，她们是同龄人，共同话题有很多，可何梓月似乎总是自然避开谈及她的过去，这又让唐尧总是看不透她。
不过那不重要，她不介意何梓月对她的隐瞒。
“唔……”47号突然爬了起来，又因为没有力气倒回了床上。
“怎么了？”唐尧站起来扶住他。
“她……去哪了……”47号抓住唐尧的胳膊，努力抬头向门外看。
“她去煮粥了，很快就回来。”唐尧说着想让47号躺好，可他却执意要坐起来，又因为头晕险些栽到地上。
正当唐尧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何梓月回来了。
“怎么了？”何梓月走过来放下粥，摸了摸47号的头。
47号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靠在何梓月身上，迷迷糊糊地似乎要再睡过去。
“别睡，吃点东西。”何梓月拍了拍他的脸。
47号看起来很抗拒，但何梓月只是在床边坐下，拿起碗递到他嘴边。
“不烫，坐好，我喂你。”何梓月说。
语毕，47号竟乖乖坐好，在何梓月把粥喂到嘴边时也顺从地张开了嘴，只是在咽下去时皱起了眉。
显然，他现在嗓子很疼，进食对于他来说很痛苦，但何梓月让他吃东西，他就照做了。
“他好听话啊。”唐尧在一旁惊奇地说。
何梓月笑了笑，像是打趣地道：“也分人吧，至少现在他只听我的。”
“是因为你很体贴吧？如果有人这样照顾我，我也会乖乖听她的。”唐尧笑着说。
“你这是羡慕了？”何梓月笑着看了她一眼，“锅里还有粥，一会我也喂你，如何？”
唐尧连忙摆手道：“别别别，那我可不好意思了。”
何梓月只是笑，什么也没说。
47号喝完粥就睡下了，何梓月握着他的手，仍轻声和唐尧聊天。唐尧不知怎的也一点不困，她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何梓月又笑了，似乎已经被这样问过很多次。她摇摇头，说：“恋爱什么的，我不需要，也没心情。”
“怎么会呢？”唐尧似乎无法理解。
“怎么不会呢？”何梓月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包含了许多情绪。
唐尧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她看着何梓月的眼睛，恍惚间觉得那里有一团燃烧过的火，如今只剩余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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