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口中的赵叔是水合村小学的老师，据说是从云州重点学校自己请调下乡的，一干就是十年。
他住学校宿舍，从魏安家过去，步行大概十分钟。
水合村发展起来之后年轻人基本上都选择了外出，再不济小孩儿也都送在镇上的学校读书。
因此水合村小学虽说是学校，其实也不过村口第一栋老房子，连招牌都没有，学生总共不超过十人，都是些没被父母带出去留村跟老人相依为命的留守儿童。
小旸走在前面带路，沉默不语。
曾经的田坎小道已经铺成了水泥马路，不宽，但也绝不会出现像小时候读书时那样，一到雨天就路滑不好走，惹得一身泥泞，回家还得挨揍的场景。
林洛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遍，两旁依旧是熟悉的田野，宽阔无垠，阳光撒在尚未凋亡殆尽的油菜花上，金灿夺目，他头回觉得路途遥远。
他跟在小旸身后，边敲着手机键盘边随口问道：“你不是本地人吧。”
小旸身形僵了一瞬，点点头，“我是云州人。”
“为什么来水合村。”林洛又问。
“来旅游，然后喜欢上了这里的民俗民风，”小旸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于是就留在了这里。”
“主要在学校帮忙，偶尔帮村民们干些农活儿。”
林洛瞧了眼他，不置可否，“你跟魏安的关系挺好？”
“我刚到村里的时候，他帮过我。”
“那你也知道他的情况咯？”林洛故意煞有介事道：“他作为Omega却也喜欢Omega，犯了禁忌。”
小旸疑惑回头，“那又如何，原来林先生也喜欢在背后论人是非？”他眼里嫌恶徒生。
林洛耸耸肩，无所谓道：“我不过陈述事实。”
小旸咬了咬牙，加快了脚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林洛一点儿也没展现出平时的眼力见，也跟着加快了脚程，专往他跟前凑，讨人嫌地问东问西，“你是不是喜欢魏安？”
小旸：“不是。我没义务向你汇报私事。”
“说的也是。”林洛点点头，停在原地不动了，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逐渐冰冷，视线缓缓下移，定位在不远处的牛粪上。
他垂眸扫了眼手机屏幕，火速回完手机上最后一条信息又迅速抬眼，等小旸离得近了，他才出声。
“你跟他约好的事，为什么不做了。”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传到小旸耳朵里。
“你说什么？”小旸回头，一时心虚，脚下不稳一脚踩进了新鲜牛粪里，他面色难看，下意识捏紧了手机，背到身后。
林洛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走过去，略强硬地夺过他藏起来的手机，从上面找到了他和魏安两人商量接近周挽的计划，不甚高明。
林洛摇了摇他的手机，直接将画面展示到他面前，“你们这么做的目的，应该不止是接近周挽这么简单吧？”
“跟你无关。”小旸抬手就要抢手机，被林洛灵巧躲了过去。
林洛性格很好，平时与人和善，认识的人几乎没有见过他真生气的，最多跟顾宁打打闹闹的时候互相损几句。
可这回他当真生气了，阴沉着脸，不仅灵活躲过了小旸的“攻击”，甚至主动出击，两三下就拿住了他，把那不安分的手反扣在了身后，淡声道：“但是跟周挽有关。”
“所以，那就必然跟我有关了。”
周挽虽然没说，但在山上时，他伤腿被震的那一下肯定很疼。
林洛当时那口散不出去的气总算滞后地找到了出口。
小旸挣了几下，心里惊叹他的力量，从外表看来，他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在他看来，林洛最多算娱乐圈里相对有力量感一点的花瓶，就只有一点。
林洛掀开他的右边衣袖，几条乌紫的红印子赫然显现，是刚才茶山上为了救林洛留下的。
林洛的视线落在那几条血印子上停留了几秒，冷笑一声，“这也是你俩计划中的一步？”
他早就觉得小旸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了，说得阴险一点，他并不觉得对一个陌生人好能做到视线始终定在他身上的程度。
“我大胆猜测一下，”林洛说，“难道这个是为了让我欠下一个人情。”
“然后好劝周挽跟你上山？”
小旸咬牙沉默不语，林洛就继续替他讲，“不过最后你的目的还是没能达到，魏安没对周挽失望。”
“不要再说了！”小旸喊了一声。
林洛垂眸，落了些同情在他脸上，“那就由你来说。”说着就松了小旸的手，双手环胸，面无表情看着他。
“小安让我帮他接近周挽，”小旸甩了甩发酸的手臂，停顿了一下，搓了把脸，说：“他说只要把周挽带去山上，满足了他近距离看看喜欢的人……的愿望，之后他就好好接受治疗。”
“我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所以直接拒绝了，但是他用自杀来威胁我，我没办法……”
他抬眸看了眼林洛，眼里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异常疲惫，“不过，以我昨天对你们几位的观察，我不认为周挽会搭理他，我猜他彻底失望之后就能打起精神来了。”
他苦笑了一声，“可我貌似低估了小安的执着，他大概真的很喜欢周挽。”
“你为了一个猜测，就罔顾人命？”林洛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他当时可是差点杀了你。”
“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不再纵容他了，”小旸放弃了内心挣扎，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朝林洛真诚道歉，“之前给你们添的麻烦对不起，之后再也不会了。”
林洛默然，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确定？”
小旸皱眉，“什么意思？”
林洛烦躁地搓了搓头发，把人从牛粪里拔出来，“先去学校。”信息提示音在兜里响了一声，震得他指尖发麻。
今天周日，学校里只有赵叔留守，安静异常，两人从前门绕过三层老房子来到后院。
“赵叔。”小旸朝里喊了一声。
一个瘦高的男人从灶屋里走出来，身上套着件年代久远洗得灰白的长褂，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他推了推眼镜看清来人。
手里的的汤碗自由落体，清脆的声响溅碎了青菜萝卜汤，滩了一地湿腻。
小旸上前帮忙收拾，赵文瑛呆站在原地，看着林洛发愣。
“小洛……你是小洛对吗？许多年不见，都长那么大了。”赵文瑛声音发颤。
林洛一愣，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血色染红了他的记忆和视野，他老子林珅那张带血的脸又出现在眼前，笑容苍白。
他倒是解脱了，该赎的罪、该担的责全留给了活着的人。
赵文瑛走到林洛跟前，欣喜地想去拉他的手，又不敢靠近，讪讪收回手，嗫嚅了半天斟酌语句，“这几年过的还好吗？你妈妈她……”
林洛猛地搓了把脸，抬手制止了赵文瑛的言行，“你等会儿。”
赵文瑛的突然出现好似掠夺了本就稀薄的氧气，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林洛径直蹲在，大口汲取氧气，十指没在发丝里，将额前碍事的碎发全都掀了上去。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抬头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想起来，埋冤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连赵文瑛的名字都不知道。
记忆里，这位叔叔虽然是他爸的发小，可他爸婚后两人就极少往来，也从没在有他妈的场合几人一起见过，为数不多的见面都是在去接他妈下班的路上。
每回他总能得到一支“天价”雪糕或是精致玩具，以此来交换守住这场不可告人的秘密见面，而他们见面的时间也总是很短，截止到林洛他妈下班为止。
尽管如此，他爸似乎也总能从短暂的相逢中找到遗失多年非同寻常的笑容。
原来事情早有端倪。
赵文瑛不明所以，往那儿一杵就跟杆儿一样，满脸愁色，思绪繁乱，搞不好林洛的话都没过脑子，压根没顾上答话。
还是收拾完的小旸一出来见两人见气氛不对，才自然脱口而出，“赵叔本名叫赵文瑛。”
“你们认识？”他指了指两人。
“赵文瑛？”这个名字在林洛嘴里过了一遍，他忽然笑了，“真是个好名字。”
林洛记得小时候他爸妈关系一直很好，属于相敬如宾的夫妻，别人家父母兴许偶尔还吵吵架，可自有记忆以来，他从没见过父母红过脸。
无论多少年，他们都以独属于对方的名字来呼唤对方。不懂事的时候，听了他妈的解释，林洛还觉得挺浪漫。
洛文英喊林珅“阿珅”，是对她所爱之人的呼唤。
而林珅喊她“文英”，到底是“文英”？还是魂牵梦萦的“文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只是直到现在洛文英都认为是“文英”，并深深恨着“杀”了她所爱的罪魁祸首——林洛。
林洛起身对小旸说：“我去外面等。”
说完抬脚就走，没再敢看赵文瑛一眼，赵文瑛还想跟上前，被小旸拽了回去。
学校外绕了圈矮篱笆，一桌竹编桌椅摆在门口，林洛靠坐在椅背上点了根烟，烟圈缓缓吐出，又袅袅腾空飘散。
他的视线随着烟雾消散的方向，转向了村外的灌木丛，仔细看就能看到那后面藏着个土包，好几年无人管的坟，非但没有杂草丛生，前头台阶上还放着新鲜的贡品。
林洛又深吸了一口烟，视线转回这栋老房子。
他拿出手机，找到给林珅安排落叶归根的村里“中介人”——林二毛，信息还停留在林洛找他尽快安排，而他千方百计推脱，又变相要加钱。
本次对话已经过去三个月。
林洛发了条信息过去：请问多久能给安排好。
信息发出去的同时，一条感叹号也适时出现，林洛冷笑了一声，“果然。”
每月按时汇入的安葬费进了谁的口袋，坟头又是谁在定期打理，一切不言而喻。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一连又抽了好几根烟。
他压根不在乎花出去的那笔钱。
无论是给了谁，那人到底干没干活儿，只需要一个安葬林珅的名头，就可以让他千疮百孔的心暂得安宁。
等抽完不知道是第几根的最后一口烟，赵文瑛恰巧出现在了他面前。
林洛淡扫了他一眼，摁了烟，把手机递过去，“你跟林二毛是什么关系。”
闻言，赵文瑛怔了怔，“同，同村的。”
林洛点点头，“他收了钱不办事，这事你知不知道？”
“他还收了你钱？！”赵文瑛惊道。
林洛跟他对视上，“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赵文瑛看穿。
赵文瑛默默低下了头，满头银丝随动作飘摇，他身上有超越年龄的苍老，“对不起，我怕直接出现你会躲着我，所以只能以第三个人的名义来帮忙。”
“你放心，我会帮你把钱追回来的。”
“林二毛？”小旸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您每个月都给那痞子钱不是因为他勒索？”
原本很小的声音还是被林洛听了去，林洛睨了他一眼。
“你怎么追？跟他拼这条本就稀碎的命吗？”林洛只觉莫名其妙的好笑，他嗤笑一声，“您真是大善人，不仅不收钱，还倒贴揽活儿。”
“林珅都死多少年了，按理说他也欠了你不少，你非但不计前嫌忙前忙后帮他料理后事，还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林洛环顾四周，指着这所四处有人为一点点修缮痕迹的学校，“这就是您奋斗一了一辈子的成果？”
“还是说那个才是。”他反手又指向林珅埋骨的位置。
“小洛……我……”赵文瑛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背好像顷刻间就垮了，千言万语也冲不脱心头那道封印。
林洛打断他，“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一夜间放弃了大好前途决定留在这么个一眼都望不见明天都地方的，水合村村民？赵老师？”
“抑或是，林珅的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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