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澄是在意识快涣散的前一瞬被人捞起来的。
最初,她两眼模糊,看不清本就被夜幕染黑的海水。
越往下沉,水色更深,连船上耀眼的灯光都看不见了,更别提能看见什么人影。
她索性闭上眼,保存体力。
直到她耳膜里开始进水,意识快有些涣散后,她才缓缓睁眼,调息肺里早就存好的气。
她正准备上浮,却感觉自己的腰身被一双有力的手臂轻轻一揽,随后便跟着对方一起向上游去。
也不知多久,她终于探出水面,深深呼吸了口海风。她懒懒靠在他身上,俨然很虚弱的样子,任由他把她拽到救生绳上绑好,叫人拉上甲板。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肺里的水还有些没呛出来。
男人的手将她放下后,就离开了,全然没有要为她人工呼吸的打算。
不过她也不需要。毕竟也没呛多少水。
她一直闭着眼,却看见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缓缓躬身蹲下,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迟疑什么。
乐澄察觉到嘴上忽然覆上陌生的感觉,还夹杂了海水的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味。唇上的力度由轻而重,从容不迫地侵入她的口腔,为她渡气。
一来二去,如此反复,二人的距离愈发近了。
近得来她能清晰听见他与她交缠的呼吸和猛烈的心跳。
乐澄微颤睫毛,吐出嘴里残余的水:“咳。”
远远有几个人颤抖着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对不起,柏哥!我们应该做好防护的!”“我们错了,柏哥!放过我们吧!”
其中好像还有刚刚给红英递钥匙的小子。
他们那模样,跟之前云子和蚊子他们没什么两样,胆小如鼠。
乐澄忽然有些奇怪,她记得先前只看到了蚊子和一只耳的尸体。那云子呢?
兴许是被他提前解决了吧。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留一个危险因素。
柏苟的面容从模糊变得清晰。
他理都没理那几个人。
他湿漉漉的几缕发丝与她的缠在一起,以至于他花了些时间才理清楚,与她分开。
一抹身影急忙奔过来,**的双脚被铆钉擦破了,流了血,也顾不得。
“都说了有救生员了!这会儿又是静海,哪里会有什么事!你不管不顾下去干什么! 你难道忘了你……”
柏苟的声音依旧冷酷:“你管不着。”
他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
自是无情人最会说无情话。
红英走近看到他,却发现后面的重话她都说不出来了。
她有什么立场呢?
她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确实不适合说这样的话。如果被林洵知道了,她和柏苟都不会好过。他可能不会杀了柏苟,但一定会杀了她。
可是海水缓从他挺拔的鼻翼流下,划过他的脖颈和衣领,再到他裸露的一片肌肤上。每一寸都让她流连忘返。她怎么可能忘得掉!
她痛苦地挣扎着,终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刚刚《麦克白》里下一场的台词忽然出现在她脑海里。
“But wherefore could not I pronounce ‘Amen’? I had most need of blessing, and ‘Amen’ Stuck i my throat. Glamis hath murther’d sleep, and therefore Cawdorshall sleep no more.”
“当他们说了“上帝保佑我们“以后,我们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可是为什么说不出“阿门”两个字来呢?我才是最需要上帝垂恩的,可是“阿门”两个字却哽在我的喉头。”
她在他面前站定,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复。看到柏苟这个样子,她彻彻底底清醒了。
是了。
他看到乐澄掉到海里,都能不管不顾直接跳下去。但如果是她掉下去,他根本不会管。
乐澄坐起身,冷眼看着他们,全然不像是其中之一的恋人。
她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水珠,默不作声。
许是见红英提着裙摆走了过来,她才收敛了眼里的冷意,换上甜蜜的声音,软软拉着柏苟的衣角:“全身都湿了。我们去换件衣服,好不好?”
他却好像没听见。
乐澄清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柏苟,我们去换件衣服吧。”
柏苟面色缓和了些,扶着她慢慢起身。
“走。”
他揽着她径直绕过红英,迈过铁门。
那几个还跪在地上的小子颤颤巍巍地扶着桅杆起来,魂都快吓飞了。
红英俯下身子捡起甲板上的毛巾。
这毛巾上有乐澄的气息,也有……他的。
是她熟悉的、难以忘怀的味道,但也有陌生女人的。她不喜欢。
还记得前年有一回她跟林洵去应酬,柏苟驾车。他开着他紫色的桑塔纳,为她和林洵打开后座的门,谦和有礼,却又克制、淡漠,叫她看不清她。
那回天下着冰雹,路面结了薄冰,本来是不能去那个寺庙求神拜佛的。但林洵那天也不知怎的,非要让柏苟开车上山去。
果不其然,行驶到一半的路程,就出了车祸。一辆拉着满满货物的重型货车在夜幕里艰难行驶着,唯一的光源是微弱的车前灯。
往往驾驶者在面临危险时,都会朝左打方向盘,再加上安全气囊,就能最大力度地保护自己。
但柏苟没有。
他及时反应过来,猛地向右打方向盘,朝山内侧偏去。车前玻璃和后视镜霎时破成碎片,打在他身上。幸好他们都有安全气囊,没有丢了性命。只是柏苟的左臂差点废了,左耳也差些失聪,现在都还没恢复好。听他的医生说,他时不时还是会有耳鸣的现象。
她现在都还记得,他义无反顾挡在前面,被玻璃刮伤,流了满脸血,都没叫疼的样子。尽管她知道,他是别有目的。
本来柏苟刚来的时候,林洵也没怎么注重他。在那场车祸之后,林洵就格外注重柏苟,去哪都要把他带着,后来就发现这人确实是个人才——说话简明扼要,做事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痕迹,下手也不是一般的狠,就开始把他当自己人了。青阳市北郊化工集团的监督是他的人,因为犯了事被抓了,上下操作后,还是他来定人选。他就把柏苟塞过去了。
一切都很成功。
除了前不久北郊冯文雪康那个化工厂出事后,林洵就让他从北郊回来,去威城了。
对于那次意外,他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好好处理威城的事。
柏苟当然没让他失望。
红英最后看了眼与夜幕完全融为一体的,死一般的海水。
她提着被海水浸湿的长裙,沉默离开。
他们会谈结束,她也该去见林洵了。
若是去晚了,他又会生气。
*
乐澄换了身干衣服,身上终于干爽些了。
她瞥了眼微动的帘子,低声道:“我换好了。”
柏苟没拉开帘子,应该是还在换。
他言简意赅:“毛巾在右边柜子上,自己拿。”
果不其然,无人的时候,他装都懒得装了。
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真的情侣,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目前,他仍是她的敌人。
乐澄取下毛巾,擦拭发丝上的海水,又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皱眉道:“这里可以洗澡吗?”
一时间没有声音。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没有听见。
不过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了。因为她看见浴室的标识了。
豪华游艇就是不一样,不仅有休闲娱乐区,还有更衣室,有浴室。也不知奇奇在休闲区,有没有受伤。
她记下浴室的位置,先循着之前记下的路线去了二层的休闲区。
两位面容和善的大叔穿着工装,正在给小孩子们发糖吃。
这艘游艇每层都有休闲区,看来这层是专门给小孩设立的区域。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怪异且全是坏人的地方,居然还有小孩——而且小孩们都好好的,没有受伤。
她没进去,只在远处看着。
很快她便找到了奇奇的踪影。他在角落里一个人坐着,脸上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想来是没什么危险。
奇奇远远看见她,兴奋地站起来猛挥手。
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摸摸心口,做了个抚慰的动作。
等事情都结束了,她再来接他。
奇奇像是奇怪她为什么没来接他,但还是乖乖点点头,坐回去了。
乐澄放下心来,拿着毛巾去浴室,决心要将身上的海水和先前留下的血迹都擦掉,再上点药。不然她的胳膊可真要废掉了。
浴室的热水供应很足,将她从头到尾都浇了一遍,茉莉花香沐浴乳的味道吸入鼻间,终于勉强改过了浓重的海腥味。
只是当水淋过她的胳膊和后背时,伤口还是会如撕裂一般疼痛。
乐澄拿毛巾擦干水,利落地旋开脏衣服口袋里的药瓶,给伤口上药。
她可不能在这种地方落入下风。
出了浴室,朦胧的水汽仍然绕在门口,徘徊不去。
还有人在用隔壁的浴室。
她来的时候,那件浴室还是锁着的,现在却插了把钥匙,门也没关,似乎有人刚刚进去。
难道,她被人跟踪了?
乐澄立即警觉起来,慢慢挪动脚步,靠近那扇门,朝里面看。
里面一片漆黑,就像没有人一样。但是她分明听见里面有连续、不间断的水流声。
一定有人在里面。
她看看周围,确定没有其他人的踪迹后,悄然滑进门去。
开了灯后,她便迅速戒备地转过身,却愣住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在浴室里,手上还紧紧握着把带血的小刀,指节因发力而泛白。
他上身**着,锁骨下那条长长的疤痕犹为明显。他的皮肤上也泛起一片片不规则的红斑与隐约的青紫血污,尤其集中在他的胸膛与手脚上,看着触目惊心。这不是普通的皮疹,倒像是——潜水区禁止进入的减压症。
他身上还有七七八八的伤口,是新伤,像是他自己划的,刀口向下。
她垂眸看着他,平静的眼里出现一丝波动,一时间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竟有些五味杂陈。
是柏苟。
他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眉头紧锁,仿佛在无意识里还在痛苦挣扎着什么。
这和往日里她看到的他都不一样。
她记忆里的他,要么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要么是握着枪,冷酷无情地对着她,或是其他人,眼里绝无一丝温度。
他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黑白颠倒,心狠手辣。
是林洵的一条好狗。
但现在的他,却好像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要比普通还要……凄惨些。
“你怎么了?”她缓缓蹲下来,问道。
柏苟听见她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细长的睫毛粘连着血珠,几乎睁不开。
很快他的眼睛又闭上了,看上去是真虚弱得很。
乐澄看着他手中的小刀,心里无端生出一个想法。现在他没什么意识,根本拗不过她。不如趁现在抽出那把刀,把他做掉。
他裸露的、上下起伏的胸膛就在她眼前,那仍在狂跳的动脉就在她眼前跳动着。
杀了他!
但她在伸手过去,快摸到小刀的那一刻,却停住了。
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模样,她却忽然有些——不想动手了呢?
她的手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很冰冷,没什么温度。
乐澄心里一惊,低头看去,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虽然布满了红丝,看上去犹为痛苦,但却和往常一样清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和退缩。
柏苟拉过她的手,语气十分平静:“为什么不动手。”
乐澄看向他,面色疑惑,就仿佛她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心思一般:“我为什么要杀你?”
但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柏苟忽然出声:“你不是乐千文的女儿。乐清也不是你弟。”
乐澄冷眼看着他,转身要走:“你病了,又在说什么胡话。我去帮你找医生。”
他几乎不怎么费力就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遮住她的去路:“你究竟是谁?”
他眼里浮上一丝狠意,仿佛如果乐澄的回答不尽人意,他就会立刻杀了她。
引用《麦克白》Act II The Same Lo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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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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