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10月某周五傍晚
夕阳的余晖透过厕所高处的气窗，在布满水渍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孟屿独自站在学校空旷无人的厕所里，老旧的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像是在为他的变身奏响序曲。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熟悉气息，这是属于放学后的味道，是属于"孟屿"的味道。但很快，这一切都将改变。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书包最里层的暗格，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顶被仔细折叠的七彩假发。假发的质地不算顶级，有些粗糙的化纤感，但色彩足够斑斓，足够张扬，足够将他从那个优等生的躯壳中解放出来。
"再等等，"他对着镜中那个穿着规整校服的自己低语，"就快自由了。"
他仔细地将假发戴好，又伸出食指，轻轻拨弄着额前那缕特意挑染成亮蓝色的刘海，调整到最不羁的角度。镜中的少年眨眼间完成了蜕变——从重点高中那个永远穿着规整校服、成绩名列前茅的优等生班长"孟屿"，变成了街头巷尾小有名气、带着些许野性的"屿哥"。
他满意地勾起嘴角，那笑容与在学校里的温良谦逊截然不同，带着几分痞气，几分叛逆。接着，他利落地将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反穿，露出了内衬上他自己用丙烯颜料涂鸦的、充满个人风格的怪异图案——一只撕裂牢笼的飞鸟。又从书包侧袋掏出几条做旧风格的金属链子，叮当作响地挂在腰间破洞牛仔裤的裤袢上。
最后，他戴上了一副没有度数的黑框平光镜——这是他的小小伪装，镜片后的眼神瞬间显得沉静了几分。他笃定，大概率不会有人将眼前这个张扬的少年与年级前三的好学生孟屿联系在一起。毕竟，谁能想到那个总是在升旗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优等生，会在放学后变成这般模样？
"今天也拜托你了，屿哥。"孟屿对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眨了眨眼，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厕所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他将塞满了习题册和试卷的书包用力塞进厕所隔间的储物柜深处，"咔哒"一声锁好。沉重的教科书和参考书被禁锢在黑暗里，连同那个"好学生"的身份一起。
随即，他轻巧地翻过学校后墙那处鲜为人知的矮破缺口，动作熟练流畅得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儿。墙外是另一个世界。
夕阳如同打翻的橘色颜料盘，将天空浸染得浓烈而温暖。深秋的晚风已经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孟屿踩上藏在墙根阴影处的滑板，双脚熟练地发力，身影立刻融入了巷弄之间。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吹动了那绚丽的假发，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滑板轮子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持续的、令人心安的低响。他灵活地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对每一个转弯、每一个障碍都了如指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见证着"屿哥"的存在。
在学校，他是老师的得力助手，是同学们眼中温和有礼的学霸；在家里，他是父母引以为傲、从不惹事的乖儿子。只有戴上这顶七彩假发，融入这黄昏的街巷，他才能短暂地挣脱所有标签，做回那个热爱跑酷、会跳街舞、内心无所畏惧的"屿哥"。
"哟，屿哥来啦！"巷子深处，几个打扮同样张扬的少年看到他，兴奋地招手。他们是林小虎和他的伙伴们，是"屿哥"在这个世界的朋友。
孟屿脚下发力，一个漂亮的滑板翻转，轮子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稳稳地停在众人面前，激起一小片尘土。他咧嘴一笑，带着几分痞气："等久了？"
"不久不久，正好看了一场好戏。"染着黄毛的林小虎亲热地搭上他的肩，语气夸张，"东街那群不开眼的又来找茬，口出狂言说我们这边没人会跳breaking，我立马就想到你了，屿哥。"
孟屿挑眉，眼神里带着挑衅："所以？"
"所以哥们儿当场就帮你应战了！约了今晚七点，老仓库见真章。"林小虎挤眉弄眼，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屿哥，你不会怂吧？"
"怂你个头。"孟屿笑着捶了他一拳，抬手看了眼腕上的电子表，表盘是低调的黑色，与此刻的装扮格格不入，"还有一小时，够我热个身了。"
不远处，刚结束社区志愿服务、正准备回家的林景，无意间停下了脚步。他手中还拿着那沓厚厚的社区志愿服务表格，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酸。作为法学院大二的学生，周末回社区做志愿服务既是课程要求，也是他一直以来习惯承担的责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七彩头发的少年吸引。起初只是觉得这少年玩滑板的身形有些眼熟，那转身时侧脸的轮廓，那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待看清的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然是邻居孟叔叔家那个每天穿着整洁校服、见人彬彬有礼、成绩优异的"乖儿子"孟屿？
"孟屿？"林景小声嘀咕，内心震惊万分。那个印象中安静乖巧的男孩，此刻正踩着滑板做出各种危险动作，笑容张扬又放肆，与平日的形象判若两人。这真的是那个小时候总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屿屿吗？
记忆突然闪回四年前。那时他高三，是校篮球队的队长，每天都要训练到很晚。而刚上初一的孟屿，总爱坐在球场边的长椅上等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外套和水瓶，像守护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他还记得那个总是发生在黄昏的场景：一见到他下场，那个瘦小的身影就会眼睛发亮地跑过来，"林景哥哥"长"林景哥哥"短地叫着，像只欢快的小麻雀。少年会细心地递上毛巾，还会从书包里掏出偷偷用零花钱买的运动饮料，像个尽职的小经理。那时的孟屿，看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依赖。
"林景哥哥，你刚才那个三分球好厉害！"
"林景哥哥，你累不累？我帮你按摩肩膀吧。"
"林景哥哥，你大学还会回来吗？"
那些稚嫩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后来，他考上了邻市的重点大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起初两人还会在假期见面，孟屿依然会热情地围着他转，兴奋地分享初中生活的点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高中学业渐重，或许是年龄差距带来的隔?固，两人渐渐生疏。从无话不谈到偶尔碰面的点头之交，这个过程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倒是孟屿的父母，一直和他家保持着密切往来。林景每次回家，总能从母亲那里听到孟家的近况："你孟叔叔前天还问起你呢，说好久没见你了"，"屿屿妈妈昨天送来她亲手包的饺子，说是屿屿最爱吃的馅"，话语间总带着对孟屿成长的关切，以及那句他听了无数次的感慨："屿屿要是能像小景你这么懂事稳重就好了。"
如今他大三，趁着周末回社区做志愿服务，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新认识这个"看着长大"的邻居弟弟。眼前这个张扬不羁的"屿哥"，与记忆中那个乖巧腼腆的男孩，与父母口中那个"内向懂事"的好学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林景一时难以消化。
一种混合着惊讶、担忧和责任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作为比孟屿大五岁、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邻居哥哥，林景觉得自己有责任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至少，他是这么对自己解释那瞬间做出的、悄悄跟上去的决定。
老仓库坐落在社区最偏僻的角落，是一座废弃多年的旧厂房。红色的砖墙已经斑驳脱落，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生锈的铁门虚掩着，仿佛在邀请又像是在警告。
推开沉重的铁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昏暗的灯光从高处垂落，在布满涂鸦的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水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独特气息。墙上满是层层叠叠、色彩浓烈的涂鸦，角落里堆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破旧体操垫。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是年轻人秘密的聚集地。
孟屿一出现，立刻成了众人的焦点。他随手将滑板扔给林小虎，走到场地中央，像是登上专属的舞台。
音乐响起——是节奏强烈的电子乐，鼓点像是直接敲在心脏上。孟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完全改变。那是属于"屿哥"的眼神，自信、不羁、无所畏惧。
他一个利落的倒立，双手稳稳撑地，双腿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随即开始高速旋转。七彩假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划出炫目的光晕，像是黑暗中燃烧的彩虹。腰间的金属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每一个声响都精准地踩在节拍上。他的身体柔软中带着力量，像是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猎豹，每一个动作都充满野性的力量和美感的张力。
"屿哥！牛逼！"林小虎在旁边兴奋地呐喊，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在完成一连串高难度地板动作后，他突然一个后空翻——身体在空中完美舒展，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落地时却因为体力消耗过大而微微踉跄，他及时用手撑地，稳住身形后抬起头，汗水从下颌线滴落，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却依然明亮而挑衅地看向东街的人。
躲在暗处阴影里的林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表格，纸张在他手中微微变形。这一刻的孟屿，与记忆中那个安静腼腆的邻家弟弟判若两人，那种蓬勃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生命力，让人移不开眼。他看着那个在场地中央肆意挥洒汗水的少年，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悸动。
比赛最终以孟屿一方的胜利告终。东街的人悻悻离去时抛下的狠话，让林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看着被朋友们围在中央、笑得开怀的孟屿，那种莫名的担忧又涌上心头。
当孟屿与伙伴们告别，独自一人哼着歌，抄近道穿过一条昏暗小巷时，夜色已经悄然降临。路灯年久失修，忽明忽灭，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这条近道他走了无数次，从未出过事，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
三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暗处现身，堵住了巷子口，手里晃动着明晃晃的小刀。是东街的人，他们果然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七彩头，挺能跳啊。"领头的不良少年啐了一口，眼神凶狠，"不知道打断一条腿后，你还能不能这么蹦跶？"
孟屿心下一沉，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心跳骤然加速。他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巷子很窄，退路被堵死，前方是三个持刀的混混。他在脑海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转身冒险攀爬身后那道布满苔藓的高墙？还是正面硬刚、寻找突破口？
"怎么，输不起？"他强装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他的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手机，盘算着报警需要多少时间。
"少他妈废话！"对方显然没了耐心，持刀逼近，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巷口的阴影处闪现，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林景利用身高优势，一手精准格开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那混混痛呼出声，另一手已经顺势将孟屿完全护到身后。常年打球锻炼出的反应速度、爆发力和对身体的控制力，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充满力量感。
"三个打一个，还动刀子？"林景的声音冷静而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危险气息，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在此时显得极具威慑力，结实的臂膀将孟屿完全挡在安全范围内，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被格开手腕的混混吃痛地后退一步，小刀"哐当"一声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景向前逼近一步，将孟屿完全笼罩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这个姿态带着强烈的守护意味，也透着不容挑衅的威严。
不良少年们认出这是以前在附近球场很有名的前篮球队长，知道他不仅个子高，身手在街头球场也练得相当不错，曾经一个人摆平过好几个找事的混混。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气势矮了半截。
"林、林哥...这是个误会..."领头的混混试图辩解。
"现在带着你的人，立刻消失。"林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彻骨髓的寒意，"别让我说第二遍。"
几个混混面面相觑，终究没敢挑衅，捡起地上的刀，灰溜溜地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那些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林景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下来。直到这时，孟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他靠在粗糙的砖墙上，能清晰闻到林景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与他刚才激烈运动后的汗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气息。他这才发现，林景的肩膀比他记忆中宽厚了许多，完全能够将他遮挡得严严实实。这种被全面保护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危险解除，孟屿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巨大的尴尬和羞窘就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装扮——七彩的假发、反穿的校服、叮当作响的金属链子——全都暴露在了林景面前。这比他刚才被持刀威胁更让他感到无措，让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林景哥..."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摘掉那顶扎眼的假发，动作却在半途僵住，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现在才掩饰，未免太过可笑。
林景转过身，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着他，从汗湿的七彩假发到随着呼吸尚未平复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再到膝盖处磨破的牛仔裤，最后定格在他因为剧烈运动和紧张而泛着潮红的脸颊上。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所到之处都让孟屿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改变，打破了长久以来维持的平衡。
"孟屿，"他沉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我们得谈谈。"
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林景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他想起去年寒假，在孟家拜年时，孟妈妈还忧心忡忡地拉着他说："小景啊，你说屿屿这是怎么了？上了高中后越来越内向，整天就知道待在房间里学习，也不爱跟人交流。我真担心他..."当时他还安慰孟妈妈，说这是青春期男孩子的正常现象。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在父母口中"内向"、"懂事"的男孩，竟有这样张扬、叛逆、甚至可以说是...耀眼的一面。
孟屿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在如此具有冲击性的情境下看着林景了。上次见面还是春节时，林景来家里拜年，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大学校服，身姿挺拔，举止沉稳得体，言谈间已然是个成熟稳重的青年，与记忆中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队长又有所不同。而眼前这个刚刚为他挡住危险、眼神锐利、气势迫人的人，与他记忆中那个温和的"邻家哥哥"形象更是相去甚远。
他还记得春节那天，自己只是像个真正的、符合父母期待的乖孩子一样，在客厅里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林景哥哥"，接过对方递来的、明显还是把他当小孩看待的新年礼物——一套昂贵的文具礼盒，然后就借口要做作业，匆匆躲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以及关上门后，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时，那混合着失落、羞怯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的复杂心情。那套文具，他一次都没用过，至今还完好地收在抽屉最深处。
巷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以及他们两人尚未平复的呼吸声。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了孟屿七彩的假发，也吹动了林景额前的碎发。
沉默了许久，林景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想起你小时候，"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现在的孟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在球场边等我的样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还有深深的困惑。"现在倒是..."他斟酌着用词，目光再次聚焦在孟屿身上，从他七彩的头发，到桀骜不驯的眼神，再到这一身格格不入的装扮，"很不一样。"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孟屿心中某个紧闭的匣子。他猛地抬起头，直直对上林景深邃的目光。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总是追随着林景背影的小男孩，仰望着那个在篮球场上闪闪发光的少年。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只是仰望和追随。他选择了用另一种方式，挣脱所有的期待和束缚，活出真实的自己——哪怕这个真实的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如此离经叛道。
而林景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倔强、与记忆中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重叠在一起的少年，心中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以一种...让他心跳失序的方式。
夜色渐浓，将他们的身影吞没。而某些东西，已经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撒花][撒花]开文啦 大概是一天一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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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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