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什么是诅咒?”齐阅问他。
晚春的暖风摇落月季,清早的小道蒙着灰蓝,没有别人,时间地点最是惬意,偏偏他们刚吵了一架。
那年齐闻十六,在外读了个好学校,每周回来一次。
吵架的原因是他咒骂同学。
那东西欠骂。不分场合说些荤话,自认为情商很高,什么话题都插,贬低别人不照顾他就是自私,还通过可有可无的恩惠道德绑架。
一次两次饮料钱不给,看他是室友,齐闻都忍了,昨天竟然擅自拿他手工作业回去借鉴,直到放学人都走了,他才发现。
这本来是他要拿给齐阅炫耀的东西。
齐闻不耐烦地抬高声调:“不知道。”
齐阅拦着他骂外人,让他火气更大,明明他自己就是高中闹事被退学的,还管教起他来了。
“诅咒其实是一种委托,”齐阅头也不回走在前面,语气冰冷,“你具体地描述一个人在未来遭遇什么,话前没加主语,就是个什么东西都能接的委托。”
“我不是不让你骂他,你骂的时候给他结局上点难度好吗?生病车祸这种,都是鬼怪稍微努力能做到的。”
齐闻抬起头,惊愕地看向他哥。
“它们一旦替你完成了委托,你事先没有标好报酬,它们能拿多少,你就会丢多少。下咒者的仁慈都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齐闻听他说的有些后怕,但据不服软:“我看你是魔怔了,有依据吗?而且话都说出去了,我补一句呗,让那个来找我讨报酬的也倒霉。”
他说得得意,顺手拔了两片花瓣捏入手心,抬头却见他哥转过身正冷冷盯着自己。
男人说:“那你随意。”
齐闻听出一身鸡皮疙瘩,中午回去果然被他哥追着打。
吊牌是打完第二天给的。他不说,齐闻也知道齐阅准备已久。
“这算诅咒吗?”齐闻咬着勺子,故作漫不经心地朝齐阅看去。
少有的,男人吃完他那份就直接洗起了碗,没一个眼神落在他身上。
水声快要将他的回答盖过去,“算啊,这就是诅咒。”
他们之间相处总是直来直去、不拘小节,平时还好,就怕哪一天感情突然细腻会遭到对方嘲笑。好在两人性格接近,这点担忧心照不宣,次次都能适时照应。
他想说“我不带项链”,想说“这东西为什么那么像狗牌”,想说“你的排版很有自己想法”,更想说“我不要你来付代价保我”……
但他只会说:“哥你真孝顺,我爱你。”
然后又被打了。
拿着吊牌的左手知觉逐渐回笼,金属上残留的体温让他曲起手指,试图抓住那个晚春的暖阳。
断脖鬼的身躯爬满了带有空隙的红色菱形,椅子支撑不住,整个倒了下来,被齐闻一脚踹开,背手摔在地上像个漏气的气模。
齐闻捡起手机,倚着墙摊在门口,平静地注视耳鬼进食。
“你到底是个什么呢?”他不期待回复,“你本来就以我为中心行动,接我这个诅咒根本帮不上你。”
“不是能根据我听到的声音制造幻觉吗?怎么不跟我说话呢?”
挣扎着抬起酸软的左臂,他看向填补在他伤口上的不明组织,规则的图案经由密集的排列不断重复,从视觉上施加给大脑沉重的压力。
这些东西跟耳朵有什么关系?它是从他身上哪里长出来的?
夹在菱形中的空隙黢黑一片,齐闻戳根手指进去,以为会摸到自己的骨头,但猛得被烫了一下,指尖一小段皮肤被腐蚀,长出了新的菱形。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原本的血肉都被剥离,他会长成一团用肉块当纹路的怪物吗?
耳鬼进食的声音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内反复回荡,齐闻听到了断裂的肌肉冲破皮肤,顶开破布,碾过毛发角质,最终汇入蠕动的主干。死者的躯干脆弱轻盈,窸窸窣窣,奏得像破土的新生。
光线暗得他眼花,齐闻累了,闭目养神的工夫不小心昏睡过去。
他难得睡那么踏实,只做了一个梦,还是个美梦。梦里他哥喊他的小名。齐阅嗓子好像哑了,声音变得很低很粗,像另一个人,但齐闻的小名是他取的,只有他会喊。
“焕焕?”
“焕焕?”
“焕焕……”
一遍遍,一次次,远去的潮水般随泡沫化去,最后消失不见。
再睁眼,面前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
“你醒了?我帮你叫医生!”
近在咫尺的陌生男声逼他打起精神。他意识到自己从幻境出来了,外头天光大亮天,他正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柔软的布料贴着他平滑的皮肤,口袋里没有硌人的老人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没等他发问,青年坐回床头,喋喋不休道:“现在整个医院都在传你是神经病,大晚上跑走廊里敲门,还会突然晕倒在走廊,等你走了以后,他们发现没人敲门,肯定更确信你是罪魁祸首了,要我说你还是多住几天洗刷冤屈吧。”
“你是谁?”齐闻头疼得不行。
“我叫王诠,‘王国’的‘王’,‘诠释’的‘诠’,是我师父胡肆昨天收的徒弟,医院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情况,她就把我派过来了。”
青年年纪跟他相近,长相很有辨识度,眉毛方而平整,眼形圆润饱满,别人会说他长得精神阳光,齐闻会说他长得一脸亢奋,笑得夸张又生硬,顺眼度比不过阴间的三瓜两枣。
齐闻略过他,拿起水杯抿了口隔夜茶,随口一问:“大师收徒弟怎么没要我?”
“我们给钱了的,好多呢!”
齐闻了然,难怪女人没跟他提过,得知他把存款投了大小保险时,那个痛心疾首原来不是对他怜悯。
“你们?还有谁?”
“我有一个师姐,她比我早拜入师门一小时。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回家睡觉了,没见过。”
“怎么可以那么儿戏!”齐闻煞有介事猛锤桌面,“我们干这行避不开一个铤而走险,她这是看轻你们性命!”
随即他话锋一转:“你认我当师父吧,我手把手带你赴汤蹈火?”
“你可拉倒吧!我师父来之前跟我说你三脚猫功夫以卵击石,别死半路上变厉鬼了,给她老人家增加难度。”
“你那么信她,她救过你命啊?”
医生突然敲门打断了他们掰扯,齐闻望过去,来的还有个保安。但他们没说什么,常规地问了几句,就准许了齐闻出院。
走的时候,那个保安落在后面,很客气地告诉他:“你斧头收在我们那,出门了记得拿。”
齐闻本因幻境中断升起的不悦,被善意消融几分。可轮到王诠好心帮他提东西时,他却让人家滚,原因是他没钱回馈半生不熟的人。
快走到保安室旁,齐闻动作倏地一滞。
“怎么了?”王诠把齐闻当小白鼠观察,看他停下也跟着停下。
齐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保安室的黑色铁门,这正是幻境里他没打开的五扇门之一。按位置排序,是所有异样的门里第三扇。
他决没认错,锈迹的走势和细长的划痕,跟他在幻境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下一秒,他就丢下行李和王诠冲了上去。
“哦,是你啊。”刚刚那个保安看他过来,从闲谈中抽身,嘱咐边上的年轻,“你去拿一下那个斧头,就他的。”
齐闻叫住他:“师傅,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夏志辉的人?”
老保安的脸色肉眼可见灰白下去,嘴唇颤抖,一时说不上话。
倒是旁边的年轻心直口快回答了他:“夏志辉?那不是之前我们这的吗?我在值班表上见过他的签名。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亲戚,他妈妈人很好,家里人让我见着了请他吃饭。我就说怎么住院那么多天,一次没遇到,还以为记错医院了,原来是他已经辞职了。”
老保安还是没有说话,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这都没说什么就那么谨慎,齐闻深知自己是问不出夏志辉家的地址了,佯装无事地走了。
王诠捕风捉影到了正事的衣角,问他:“那个夏志辉怎么了?”
“死了,害他的人也在医院,别说了。”
“哦,那你后面去哪?我送你。”
“去找个没人的凶宅住。”
齐闻见了耳鬼吃断脖鬼,就知道鬼吃鬼肯定大有益处,马不停蹄要去逮那个跑出医院的鬼,给我方大哥投喂,还要给他的坏账报仇。
他想明白了,他接近手机都能感到凉意,鬼和鬼之间互为猎物,感应肯定比他清晰。这也能解释断脖鬼为什么一开始躲着四楼,为什么在拐角直奔他来。
剩下的疑问在于断脖鬼为什么就昨晚冲了上来,符纸的作用真像胡肆说的那样吗?
他不怕胡肆对她掖着藏着,怕的是那人给他假话真说。
王诠骑个小电瓶把他送到平周路口,再往南行20分钟,就到了小塘的范围,他怕电瓶车被鬼使唤冲过去,赶齐闻下来和他走。
起雾的说法也是胡肆带的,其实根本看不着什么雾,远远望过去还有晾衣种地的人影,只是他们不再出来。
沿着两岸水杉,齐闻走到路口一栋孤立的自建房,在门口电箱里,翻出了屋主给他留的钥匙。
这是院里那个病逝老人的生前住处,他的子女在镇上买了房,本该回来举办葬礼的,但前天清早,定的丧葬团队明明没到,电话里非说他们到了,两口子本来就因为老人的死胆战心惊,电话里的人语气越来越怪,难免让他们多想,当即跟灵车联系改回镇上办。
屋子空了下来,齐闻借胡肆的名头说要帮忙,获得了房子的免费暂住权。
老人的子女回来当天给屋子打扫得干净,齐闻基本不用自己准备什么。他去了老人的卧室,老人生前的物品全被清空,橱柜也干干净净。
王诠不走,要跟他一起见鬼。
齐闻遗憾告知:“它不在这着房子里,应该在我们刚路过那个竹林附近,我朋友还倒在那呢。”
“你怎么不管他?”
“你师父这没跟你说?警察公司被调走了,现在厅里的都是官警,到了这种神神鬼鬼的时候,他们来解决的不是问题,是提出问题的人。你宁可被他们叫去审问,也别跟他们报案。”
“不可能!我以前住外面是官警管的,他们态度跟私警一样的和蔼,还没有广告。”
“什么可不可能的,我就问你,你是自愿呆在骊化的吗?你几岁?上学还是上班?你这个年纪,无论上学上班,有几个甘愿呆在骊化的?”齐闻咄咄逼人,“是不是刚毕业没工作,回来住几天,现在想出去了,发现关口不放行?”
“他们告诉你是这个证不行,那个章没印,然后你东跑西跑盖章印证,每个部门都推拒拖延你?最后听你要走了,他们大松口气,给你好言好语,还送鸡蛋苹果?”
王诠被他怼得答不上话。
“他们筛人很准,你只要符合长住骊化、在外没有工作学习家庭、无法提供短期往返证明、人生履历不够优秀,四条满足就全给你扣下来,怕你们跑出去太多引起慌乱,这就是官警。”
“你怎么那么清楚?”
齐闻左脚前掌在地上打起拍子,双臂环胸,微扬起头,露出一小截下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你问对人了”的得意。
“因为这段时间我的伙食都是这么白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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