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山,画舫泊岸,二人就此登陆。
顾及她鬓发衣衫多有凌乱,不宜见于人前,免得引起诸多揣测,傅涧棠提出今晚暂且住客舍。
什么客舍?
虞青梨尚未弄明白这客舍究竟是何地儿,他已携她至数步之遥的一处小院,抬手叩门略作示意,而后便入。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身着朴素布衣,妆容亦是精简,但气质卓然,观之又不似寻常百姓。
甫一见他们到来,她弯着眸子笑问:“两位客官,敢问是用膳,还是要投宿?”
“二者皆需。”
“好嘞,两位这边请。”窦娘子指引他们来到堂屋,待二人坐下,烹茶奉盏。
虞青梨接过茶盏,道了一声谢。
随即环顾四周景象,此处与侯府用膳的大堂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些烟火气。
所谓客舍,原来就是民宿。
窦娘子瞧得她似乎不久前经历过什么,便说着:“姑娘不如先去沐浴,恰好我这有刚烧开的热水。”
虞青梨揪着身上的裙摆,面带难色道:“可我,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
“我还道是什么难事,姑娘且等我一下。”
她转身入了内室,片刻后,取来了一身杏黄色襦裙,递到虞青梨手中,“这是早年间我给女儿做的,奈何她不喜,我倒也没丢,一直留至今日。”
“她的身高与你相仿,想必是合适的,拿去试试吧。”
虞青梨摸了摸衣裳料子,比她身上穿的还要好,不难看出是费了心思的,推辞到:“娘子,这怎好意思呢?”
窦娘子莞尔:“闲置无人穿戴,亦是可惜,今日见姑娘娇媚可人,我心生几分欢喜,将此衣裳赠予姑娘,权当是缘分使然。”
被她这么一夸,虞青梨倒有点不太好意思,耳尖泛红,羞涩道:“多谢娘子。”
“公子,那我先……”
“去吧。”傅涧棠颔首,已然知晓她的未尽之语。
窦娘子领虞青梨到客房,返身回到堂屋,对少年说:“公子且在这等候,后厨已经在备膳了。”
“有劳。”他态度温和。
虞青梨解衣拆发,舒适地泡了个澡,拿过窦娘子给的衣裳穿戴整齐,以巾帕拭发,稍稍将发丝拧干些,便出了门。
窦娘子未料到她顶着这副模样出来,哎哟一声,要将人往房里推。
“姑娘怎么出来了?”
虞青梨按住她的手,笑答:“出来吹吹风,头发干得快,这儿也没有旁的人,娘子不必忧虑。”
听得她话中有几番道理,加之窦娘子也不全然是封建迂腐之人,索性也就由了她去。
傅涧棠久坐无趣,便出庭院游逛,显然也看到二人,将虞青梨唤到此处案前坐下。
抓取她一缕青丝握于掌中,以巾帕拭过,再抖散开来,如此往复,发丝果然干得快。
他双目低垂,专注于动作,鼻间嗅得洗后发间余香。
窦娘子端菜归来时瞧得这一幕,眼中多了些不可言说的艳羡,又想到自身之事,只得叹息一声,眼底不由得黯淡几分。
“姑娘,你们二人是要在大堂用膳,还是在院子?”她高声问询。
虞青梨征询傅涧棠的意见:“公子,你觉得呢?”
“就在院子罢,月色正好,也可欣赏一二。”恰她发丝已近干透,他松了手,随意回道。
于是窦娘子将膳食摆在二人所在的石桌,她身后有一男子缓步而来,却单手持膳食。
男子瞧着与窦娘子年岁相仿,想来是她的夫君,气质是久经世事的沉稳,将膳食摆好之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慢用。”
言罢,他觑一眼窦娘子,对方不予理会,他便自行退下。
男子一走,窦娘子心绪显然明朗许多:“快些尝尝合不合口味?”
虞青梨用筷子夹一块烧肉,送入口中细嚼,待咽下,发自内心夸赞:“滋味甚好,手艺很是不错。”
“那自然……”窦娘子本是欣然,但提及一丁点关于他的事,又将情绪压了下去。
虞青梨敏锐察其异状,试探道:“娘子这是有何烦心事,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出来?”
窦娘子收敛了神情,脸上堆起浅笑,语气却是飘忽:“没什么,只是忆起了往事。”
她的视线划过少男少女,穿过岁月长河,触及往昔,“瞧着二位尚且年轻,我便以长辈之身,略提忠言,二人相守,最要者莫过于坦诚,切勿以不得已之由欺瞒利用,否则,必有一人心中存芥蒂,日后纵百般修补,终是徒劳。”
虞青梨初听有几分茫然,偏头望向傅涧棠,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位且当我胡言乱语罢,”见此情形,窦娘子盈盈一笑,“来,用膳。”
“多谢娘子,我亦谨记在心。”
她略将此事梳理,已猜得几分原委。
窦娘子应该是受人欺骗利用,观得她与男子的相处,应当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造成二人感情破裂,而她,虽对男子神色冷淡,细看眼底深处,仍藏有浅薄爱意。
可谓,爱恨交织,只是恨太强大,足以掩却爱意。
虞青梨将此插曲藏于心底,用过晚膳,身子感到疲惫,自行歇息去了。
翌日一早,二人拜别窦娘子归府。
……
傅涧棠坐于案前描摹作画,忽闻翅声,一只信鸽飞身栖于窗前,睁着滴溜转的眼珠子对着他。
他起身,从信鸽身上摸索出一物,展开阅览,随后销毁。
傅涧棠踏出房门,唤来竹涯,命他到城西坊市文墨阁购买笔墨纸砚。
竹涯接令,不出两刻至目的地,须臾便购得所需之物,出了文墨阁打算回府。
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过对楼巷子下佝偻的两道身影,紧不住揉了揉眼,恐是出现错觉。
再次望去,证实眼前非虚幻,而是他们真真切切出现在这儿。
他疾步朝二人走去,立于他们身前,说话间,呼吸乍然急促起来,“伯父伯母,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范叔闻得熟悉的嗓音,不可置信地侧首,身子因过于激动导致颤抖,“是阿涯。”
竹涯扶稳他,打量二人风尘仆仆的劳累模样,不禁蹙眉道:“伯父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怎么上京来了,不是说好了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吗?”
范叔身子一僵,支支吾吾没出声。
范姨见此替他回话:“阿涯,我与你伯父在家中等得焦急,这颗心日日躁动不安,宁儿的事儿固然重要,可你的安危也不能不管。”
“一旦被那人知晓你们的存在,你们会有危险的,”思及傅言溪的手段,竹涯越想越心惊,“伯父伯母,听我一句,你们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范叔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眸透着一股坚定,说道:“不,我们身为宁儿的父母,她以这般惨烈的姿态死去,而我们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已是无能,若是一味让你冲在面前,待来日我们二人下地府相遇,我该如何同她交代。”
竹涯张了张嘴,胸中苦涩之意蔓延,“可是……”
范叔见他神情略有松动,又道:“何况,我们这次带来了证据,定教那恶徒无从脱罪!”
“果真?!”竹涯惊诧,若是有能够直接定罪恶人的证据,可比他潜伏在侯府寻求良机便捷得多。
范叔肃然点头。
竹涯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对二老说道:“伯父伯母,我先给你们安排住处,余下的,须等我过问公子,再告诉你们。”
“没问题,让阿涯操劳了。”范叔深深叹了一口气。
将二人住所安排完毕,竹涯回府寻傅涧棠,他此刻同虞青梨在院子里修剪花枝。
见她在此,竹涯也没有避讳,直言道:“公子,我有事要禀告。”
傅涧棠面色平稳,未显现一丝诧异:“说罢。”
“我伯父伯母上京了,还带来了证据。”
这毫无逻辑性的一句话,虞青梨听得云里雾里地,“等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阿梨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这件事闹大是必然的,还不如让虞青梨早日知晓,若她自愿帮忙,也好出谋划策。
“我本是臻州人士,家中亲人早逝,从小受隔壁范叔范姨照拂,范宁就是二老的女儿,与我青梅竹马。”
“待我年岁稍长,某日路过家门的武圣道我根骨极佳,将我收作弟子,随他一同回青浮山,每隔半年回一趟家中探故人。”
“然大约一年前,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归家,却得知了惊天噩耗,阿宁不知何故招惹到了当时在臻州巡游的傅言溪等人,他们这些畜生将她……糟蹋折磨得不成人样,死状惨烈,被范叔等人找到时,尸身被丢弃于深巷,腐臭不堪。”
说到这,竹涯停顿了一下,缓和了情绪接着说:“二老受了重大打击病倒在床,一夜白头,待我下山知晓此事,已是一月之后,我依靠学来的一身武功,游走在各个角落,最终查明了为首之人,乃是明安侯府傅言溪。”
“在臻州之时,我始终找寻不到有力的证据,恰好闻得他们不日启程回京,于是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入了侯府当小厮,蛰伏在此。”
听完竹涯讲述的一切,虞青梨久久不言,原来他背负着,是这样沉重的过往。
范宁何等无妄之灾,偏偏让她遭受非人对待,毫无尊严死去,唯一庆幸她还有深爱她的父母,以及竹涯,都在为了真相,公平,而去努力。
而虞青梨,虽未曾识其面,此刻却甘为这姑娘,献微末之功。
“那你们,可有揭穿傅言溪所行的对策?”她询问道。
“竹涯方才说,范叔已经掌握了证据,不妨直接报官,天子脚下,纵然皇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傅言溪。”傅涧棠直接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样莫过于让范叔范姨暴露于人前,恐怕会遭遇危险。”竹涯唇线抿直,直言不太认同。
虞青梨心念电转,补充应对之策:“不如利用舆论的力量,将此事散播得沸沸扬扬,既可以引起民愤,也可以变相达到保护的目的。”
“应当……是可以的。”竹涯心底仍有迟疑。
傅涧棠看出了他的忧虑,半是果决半是劝导:“就依阿梨所言,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只能如此了。”
“制造舆论就交给我来办吧。”虞青梨揽下了此事,她身为现代人,最懂如何利用新闻舆论。
一股暖意遍布四肢百骸,竹涯的眼神中流淌着诚挚:“多谢阿梨。”
三人商量出完整的计划,虞青梨去实施自己擅长的那一步,院中只余傅涧棠和竹涯。
忆及心中猜想,竹涯再三挣扎,最终还是问了出口:“公子,此事可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倒是没料他竟这般快通透此节,傅涧棠眸中波动一瞬,他无意辩驳,于是大方承认:“是。”
“可是公子,此法虽行得通,但将伯父伯母置于险地,公子可有……考虑?”公子的做法出于好心,他心想自己不应去质疑他的用意。
可是,他不愿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敢去赌。
沦为棋子,受人利用他不在乎,唯独害怕牵扯到伯父伯母。
傅涧棠洞悉其意,他轻叹一声,状似无奈道:“我明白你的顾虑,自然也将伯父伯母的安危放在心上,竹涯,你想为范宁讨公道,我亦想扳倒傅言溪,我们的目标是一致。”
“你潜伏在侯府这么久,未曾寻到傅言溪的一丝破绽,如此,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事情拖得越久,越是难以挖掘真相,放心好了,我向你保证伯父伯母的安好。”
“公子,我相信你,恕我失礼了。”有他这番话,竹涯还有什么不信任之处呢,他的底牌全然交托,但愿,他不会看错人罢。
“没关系,我能理解。”傅涧棠唇角牵起浅笑。
“公子,伯父伯母那边我去告知一声,我先退下了。”
“嗯。”
傅涧棠望向远处,眸光逐渐变得晦暗未明,良久,唯剩一抹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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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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