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东山，暖融融的光就洇进了残寺，在不动佛的石胎上缓缓镀着，缭绕的香火烟气向上缠绕氤氲佛面，又四散开来时，佛的面目就收敛表情，回复到众生极乐的欲界去了。
谢不遇就在阳光和神邸的目送下，启程了。
蓝色的小点在无垠的雪白中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次仁静静地在门边看着，直到那抹蓝色彻底淡出视线，他摸了摸渡鹰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谢不遇穿着深蓝的僧袍，背着两个包袱一路向山下走，他走得很小心，一直避着阴影与水源，藏域大兴水葬，他暂时还不想和游魂打交道。
脚下的路逐渐从薄雪过渡到草地，山道一路都很干净，任谁也想不到昨晚这里曾聚集过一群鬼神，此时方圆百里除了路上的客人与山上的孤寺再无活人。
据次仁喇嘛述，昨夜的鬼神名为拈灯观音，并非普通游魂，算是半个“人道”体系的鬼神，喜群居，以活物生气为火种，正常情况下这片区域并不在她们的活动范围内，也幸而有日迦大寺赐下结界法器，加之次仁喇嘛不断诵经加持，及时驱散了她们，然而山脚的普通藏民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太阳彻底高悬于中天时，他终于来到了山脚下，这里散落着几户人家，牲圈与碉房皆是死寂，谢不遇直接推门进入，一开门，地上便扬起一片怪异的粉尘。
意料之中，整间屋子保存着“生活”的痕迹却是空无一人，靠近门槛处有一圈灰白色粉末，掀开阻隔的布帘，木床上蜷缩着四具焦尸，两大两小，衣着完整□□却已经碳化了，被子一掀黑色的灰烬碎末就扬了起来。
谢不遇又为这一家四口把被子掖好，打开柜子，他不由庆幸拈灯观音的火苗只针对活物，这里尚且一切完好。他麻利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又找了帽子头巾掩饰面容，又找了个包袱将僧衣装好。
他无法也不能完全相信次仁的话，密藏域有五大寺，分别以白、蓝、红、黄、绿为象征，其中红顶宫为密宗主寺，以火种为象征，其余四个则分别代表天空、白云、土地、水源。
至于这些宗庙弟子的行事作风，端看雪山上的无名女尸就明了了。
而这片区域的大寺，便是次仁师弟才旦喇嘛所在的日迦寺，也大概率就是那两名僧侣所在的寺院。
谢不遇并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发现自己体内的佛母，更无法保证这等级别的鬼神不会遭人窥伺，而自己现在并不能完全掌控她。
他打开包袱，两个包袱都是路上的“盘缠”，只不过一个是给他准备的，另一个是为他肚子里的佛母准备的，他掏出一瓶风干处理的内脏碎片，拿出匕首挑出一块咽了下去。
佛母自昨晚起一直处于一种半活跃的状态，或许是急于补全自身先天的残缺，她一直有着强烈的进食**，这种**也始终影响着谢不遇。
他并没有在此处久留，休整片刻补充了些物资便离开了，顺道收集走了所有房屋门后的粉末。
这东西约莫就是宗庙下发给藏民抵御鬼神的骨粉了，虽无法应对拈灯观音，但应付普通游魂还是绰绰有余了，此外也可以用于向藏民交换物资。
谢不遇将自己的那个包袱清空，将之从里到外翻转过来，羊皮的内膜上，赫然是一张笔触黑红的地图，正是他根据次仁的描述和书中内容蘸血绘制的。
残寺有不少藏书，多是晦涩难懂的经卷，谢不遇找了几本较为浅显的，一夜时间虽无法通读数卷，也足够他大抵了解这个名为“无想天”的副本的情况，这是一片神权与政权相结合的地域，名曰“密藏域”，鬼神的存在使宗教长期处于超然的地位，其中尤以五大寺为最。
所谓“无想天”，藏书中同样有所记载，通俗来说便是通过修行抑制心念，从而达到无想无念的境界。然而，据谢不遇所知，无想天并非真正解脱，为天属外道所执，这个名为“无想天”的副本只怕另有乾坤。
回归眼下，除了日迦寺，距离山脚最近五大寺的就是红白宫，它坐落在圣山冈仁波齐，因红顶白壁而得名，也是整个密藏域密宗体系中地位无上的圣寺。
他走出门，向远处看去，重叠的雪山起伏间，一个金色的三角形露出一角，阳光越过万物倾洒而下，它光是立在那里，就让人目眩神迷，心向往之。
一路向北，大约还有七八公里就是康顿庄园，其主人是一名大农奴主，可以在这块区域安身立命，除了与辖地所属松呗土司府政治往来外，想必定然与日迦寺或红白宫中一方交好。而作为日迦寺分派喇嘛的次仁所得供奉稀少，那康顿庄园必然是红白宫的供客了。
当第一缕晚霞的颜色染上天空，他也终于看清了整座庄园的轮廓。
“通涅师父，稀客！吉祥如意！”康顿的嗓音洪亮，带着热络的笑意，“日头刚落山，山路难行，您辛苦了！快快请进！”
谢不遇合十还礼：“多谢施主收留，扎西德勒。”他已经摘下了帽子，依旧没有着蓝色僧袍，只将转经筒从袍口露出一角。
农奴主康顿亲自引路，穿过碎石铺就的宽大庭院。庭院两侧是低矮的牲口棚圈和粮仓，隐约能听见牲畜不安的踏蹄和低鸣。
一个角落堆砌着奇特的玛尼石堆，石头间嵌着风干的牛、羊头骨，骨面涂着暗红色的不知名颜料。晚风吹过，带起一股淡淡的腥气和腐朽的味道。
“师父从何寺修行而来？”康顿看似随意地寒暄。
“山野小寺，不值一提。”谢不遇含糊应对，“欲往红白宫朝圣，路经此地。”
“哦？红白宫，好志向！”康顿眼神更亮几分，“日迦寺的上师也常夸赞圣宫威严。我这庄园能迎来通涅师父，也是福缘。”他话里着重提了日迦寺，又指向红白宫，带着试探。
主厅宽敞。墙壁贴着鲜艳壁画，画的却是剥皮宰牲的场景，血淋淋的。神龛上供着一尊绿度母铜像，莲座下的油灯摇曳，光影跳跃。
主客落座，厚重的羊毛地毯中央摆着矮桌。
仆人鱼贯而入。酥油茶、奶渣、新鲜宰杀的牛肉切成大块、煮熟的羊头放在银盘里，肉香弥漫，康顿热情劝食。
谢不遇腹中的佛母突地蠢动，仿佛嗅到血腥。他压下异样，只取小块风干牛肉，小口啜饮茶水。
席间，康顿谈笑风生，讲些风雪天气、牧场收成、土司府征税，时而称赞佛门神通，间或流露对日迦寺辖下村民“不懂供奉，连年遭灾”的轻蔑。
一切仿佛正常，富裕农奴主的排场与信奉。
入夜，谢不遇被引入二楼客房。
房间整洁，有股陈年的酥油和藏香混合味。唯一奇怪的是，窗台正中央放着一面半人高的黄铜镜，镜面模糊，映着窗外浓郁的夜色。
谢不遇关上房门，背靠门板，长长吁出一口气，康顿的热情表象下，有种黏腻的窥探感。
庄园异常的安静，尤其角落的玛尼堆和壁画的风格……供奉的绿度母下那灯油味，隐约混着骨灰的焦糊气。
他拿出回遮经，就着油灯翻阅其中几页记载强制系缚的密咒。佛母躁动起来，冰冷的异物在腹腔深处蠕动抽搐，越来越强烈，席间吞下的那几片食物开始上涌，令他作呕。
与此同时，强烈的饥饿感，渴求活物生魂的**升腾，冲击着他的神志，几乎盖过一切念头。
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模糊的扭曲光影，耳畔响起非人的低语。
痛，剧痛从腹部被封印的伤口传来，就像有冰冷的手指要从内再度撕裂他的皮肉钻出来。
谢不遇闷哼一声，踉跄扑倒在地毯上，额头布满冷汗。他死死按住小腹，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压抑低吼。意识在佛母冰冷的侵蚀和他顽强的求生意志间疯狂撕扯、拉锯。
不能，不能被它控制，绝对不能在这里！
经卷上的咒文在眼前晃动，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和最后一线清醒，集中所有意念，调动起身体残留的、属于他自己的力量，不是对抗佛母的威能，而是试图去“理解”那股冰冷意志核心中某种原始的贪婪和填补自身的渴望。就像强行去抓握腹中的鬼神，去感受它游动的方向。
腹部的冰冷手指在血肉中挣扎、搅动，再度破皮而出的刹那——
谢不遇的口腔内部已被自己咬烂，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与此同时，他用尽全部意念，死死“攥”住腹内那股源于自身的微弱意识流，并将手指放入腹部已经再度浮现一半的女人头颅口中，堵住了那朵即将绽放而出的莲花。
“唔…哈…呃！”
一声带着强烈痛苦的低吼从牙缝挤出。
他的手指被死死咬住，他却并未脱力，而是更深入地将手指塞入，直到将整个佛母头颅按回腹中，再用力将手抽出。
腹内剧烈的翻搅和冰冷刺骨的入侵感开始停顿。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联系感”从谢不遇的灵魂深处延伸出去，如同细到极致的丝线，并非套住了佛母本体那庞然恐怖的存在，而是极其短暂又无比艰难地探入他腹内。
谢不遇无力瘫坐着，他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嚼慢咽，直接将包裹中的风干内脏瓶倾斜倒入口中。两根手指上半数的皮已消失不见，只剩模糊的血肉，然而，相较于疼痛，他此刻更多的是狂喜，他已经成功初步系缚住这尊鬼神了。
湿冷阴森带着亵渎一切的恐怖食欲的意念依旧存在，甚至更加清晰地传来。
然而在谢不遇自身意志和这缕血腥密咒强行构筑的临时“联系”下，这探出的佛母鬼身的“动”与“不动”，模糊地且极不情愿地被谢不遇那集中到极限的意志暂时地握住了主导。
谢不遇浑身脱力，瘫在羊毛垫上，大口喘气，汗如雨下，眼中血丝密布。他微微颤抖着，缓缓低头看向自己仍然紧紧按住的小腹。隔着皮肤和衣物，他能感觉到五脏间冰冷的异物依然存在。
但此刻，他的意念微微一动。腹中那根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顺从地屈伸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在他自己的意念“驱使”下，慢慢“合拢”了五指的动作。
仿佛一个短暂而致命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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