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红的皮囊,几根支棱的棍子,在无垠的天地下,往冻土上一杵,这便是人了。
密藏域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木头、柴火、某种耗材,反正不像人。
数不清的年月里,日子就这么像磨盘一样转下去,倒也稳当。只是人活在这磨盘里,渐渐就磨薄了,磨空了,骨子里的柴火棍熬尽了,只剩下鼓胀胀的皮囊,兜着风。
白日里太阳普照下的藏域原始而神圣,藏民遵循着自己的生活作息,放牛牧羊,做茶磨面;当夜幕降临时,游魂与鬼神伴随辉月一起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同样遵循着自己的规则,游荡猎食。
地上的土司农奴,山上的主持僧侣,在这片人鬼共生的区域内有一套自洽的生存体系,藏民向土司进献牲畜税赋,土司向朝廷和宗寺进献金银人牲;僧侣又以此祭奉鬼神。
藏域之人以系缚法实现人鬼共生,所修持的系缚法又大体分为四门:一为见缚,又称自在系缚,也是唯一不用接触鬼神真身之法,恶鬼未死称人身,反之为鬼身,见缚修持之人多为久见人身之人,人身虽死,鬼身未成,便只能由养鬼人自生心魔,化回忆中旧人残像为恶鬼,系缚于脑海回忆而无真身;
二为欲缚,即以某种**饲养人身,再以与之对应的手法制成鬼身,以命器系缚鬼身,喂食之以对应的血食;
三为戒缚,为公认正统系缚法门,以教宗戒律系缚恶鬼,须每日诵经抑制恶鬼,所缚鬼神同样系于命器,可传承更迭;
四为我缚,以我肉身系缚恶鬼,将鬼身系于自身某个部位,多见于五脏游神,鬼神失控将直接啃食修人五脏六腑,是最危险也修持力量最大的系缚法。
另有左道之法不细述。
谢不遇坐在火塘边,此时他凌乱的黑发被剃光,脑门被夕阳的余晖照得锃亮,身上着一身陈旧的藏蓝色僧袍。他在午时次仁喇嘛出手祝他压制住佛母复苏,又为他剃度后,便已拜次仁为师,同时也触发了系统提示【叮,恭喜宿主成功接线“人”次仁】。
此时翻看着次仁喇嘛给的《回遮人人经》,大致了解了系缚鬼神的流程方法,也明白了这里并非他所了解的藏域,这是一个人鬼神佛共存之地,所谓系缚,既是人系鬼,又何尝不是鬼缚人。
自己误打误撞系缚了大白伞盖佛母便是我缚的一种,这也是巧合中的巧合,正常宗寺为弟子培养的人身多是普通人、牲游魂化鬼,鬼神分身化身乃至坐骑已属稀有,何论护法本尊的佛母。
那两名僧侣选择来这荒芜的雪山且对系缚失败没有意外,毫不犹豫丢掉了命器,想必这佛母本就来路不正且并不完整,再回想女尸惨状,鬼身也大概率属于残次品。
即便如此,刚刚佛母在他体内复苏,也要了他半条命,此刻,那僧衣之下,他整个上半身皆已裹上布条,而布条覆盖的腰腹处,两侧各有五个血洞,俱是大白伞盖佛母一面二臂的初生形态所致。
“通涅,吃点东西。”次仁拿过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用袖子随意擦了擦,从旁边一个木匣里舀出两勺灰扑扑的炒青稞粉,倒上热腾腾的咸茶,搅和成糊状的糌粑,推到谢不遇面前。
“多谢师父”谢不遇没客气,腹中确实空空如也。“通涅”是藏语名的音译,来源于密宗中“无执无欲”的意寓,次仁喇嘛并没有问他的身世来历,只在得知了他的名字后赠了此法号。
他接过碗,粗粝的手感,糌粑黏糊滚烫,没什么味道,只有盐和茶碱的苦涩咸香,混着牛粪燃烧特有的味道,但这热量实实在在地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气。
他看向次仁身侧那只巨鹰,他立在次仁身侧竟比盘膝坐着的次仁喇嘛还高,最渗人的是那颗不断咀嚼着生肉的头颅,那是一颗男人头,扎着打绺的小辫,忘我地进食着面前那盆生肉,酡红的面颊上神情狰狞,尽显兽性。
谢不遇倒并不觉得可怕,先不论自己体内的佛母,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鹰可谓是自己的“救命恩鬼”,也是次仁所系缚的鬼神尸毗王林中渡鹰。
午时,佛母复苏,十根粘腻染血的葱白手指从他腰腹两侧钻出,一张女子的面容在腹上浮现,三只眼眸紧闭着,檀口微张,便吐出数条纠缠的舌头,扭曲粘连在一起,赫然成了一朵肉莲。
谢不遇一时心神震荡,将手探过,两只手掰住肚腹间“舌灿莲花”的嘴,上下用力想要撕开,莲花开合旋转之间,“仲”字密音自檀口吐出,顿时便充斥他的灵魂识海,以前种种,俱都不复记得了,只有无边佛法与佛母真身屹立脑海,神圣非常。
幸而,意识模糊之际,粗犷的男声出现,之后种种,便在梦界了,只记得昏沉中,有某种腥膻的巴掌大肉物被饲于自己,随后,五脏间的翻江倒海便平静下来了。
“师父,渡鹰似乎有些躁动?”
“嗯。”次仁喇嘛应了一声,他将空下来的手放在渡鹰的男人头颅上轻轻抚摸了几下,男人的面孔瞬间就温驯下来了
“渡鹰闻着你身上那股子‘活死人’的味道,还有那佛母的‘门’,躁得很。”
他顿了顿,“佛母非同小可,护法正尊的鬼神,你现在这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系缚’,能压一时,压不了一世。”
谢不遇沉默地咽下最后一口糌粑,胃袋里逐渐充盈的暖意并没有让他放松下来,密藏域的残酷已在他面前展露一角。
“五零年了,在这雪山窝子里,密藏域早就不是人待的地界。”次仁拿起火钳,扒拉出几块尚有余温的牛粪饼,丢进几根耐烧的灌木根茎。
重新燃起的微弱火苗舔舐着一个漆黑的粗陶小壶,里面雪水滚沸,飘出粗糙茶砖和盐巴的粗粝气味。
他啜了一口热茶,眼神在火光映照下出奇的平和,并没有问谢不遇的来处,似乎知道他的疑问,“人是人,鬼是鬼?人和鬼,早就揉在一块了。太阳底下,那些东西缩在影子缝里,钻在山洞里,藏在庙宇的角落,见不得光。可只要日头一下山……”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指向窗户上的窟窿处,“这整个雪域高原,就是鬼神的道场,没有光的地方,就是它们横行之地……”
谢不遇的动作停了下来,尽管先前发生的事已让他对这诡异的环境有了切肤之感,但这黑夜里鬼神完全出行的规则还是让他心下一沉,情况无疑进一步恶化了。
他的余光又瞟向那尊寂然不动的不动佛。
“哼,”次仁喇嘛哼笑一声,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山下就那么几户人家,香火不够,这尊不动佛可护不了这么大地界。”
“山下的藏民,河边的牧场,都得向管他们那片地面儿的寺庙‘进贡’。人,牛,羊,青稞,酥油……换寺庙的护法喇嘛在夜里张开结界,洒下辟邪的药粉。”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苗,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着天气:“这座破庙,就靠山下的几户人家。穷得掉渣,送不起牛羊。每年冬末春初,送一头老羸羊,够供台上点盏酥油灯,够我啃几天骨头。剩下的……”
他停顿了一下,伸出自己那只戴着骨珠的手,轻轻摩挲着念珠上一颗明显带着血腥色泽的珠子,然后抬手摸了摸渡鹰的男人头颅。
“渡鹰是头好鹰。晚上,在雪线附近,河谷谷口,找那些落单的没有归巢的,或者干脆被同类撕咬得只剩半口气的‘饿鬼道’游魂。他虽是‘鬼鹰’的异种,食腐,但更爱活物的元气。它的饥饿是最好的锁链,让它不敢跑远。撕下的腐肉、猎到的弱小鬼物,能充作‘供物’。”
火塘里的火焰跳动了一下,映着老喇嘛沟壑纵横的脸。
“大白伞盖佛母…那是雪山深处真神的护法正尊。你那蹩脚的系缚,压不住这尊神。”他用火钳把一块新添的牛粪饼往里夯了夯,
“想活命?翻过南边的雪脊,去五大寺吧。那里面坐着的是真佛,养着的是镇山的法器,供着的是能吞山食月的真主鬼神…或许,有人能教你,把你肚里这尊迟早剐开你心肝脾肺的大神,真正‘系’住了。”
喝干最后一口咸茶,谢不遇放下碗,胃里的暖意在四面漏风的寒气里微弱得不值一提。
一只粗粝的手掌把两个磨出毛边的羊皮包袱推到谢不遇脚边,次仁喇嘛不再看他,佝偻的脊背朝着火光,只挥了挥皲裂如树皮的手掌。
“明日一早,就起程吧。穿上这身僧衣,往南走。碰见一样穿这衣袍的,跟着走。若是只有你一个人…那就顶着太阳走,一直走。走到天边一片能把太阳都吞进去的大湖,就是玛旁雍措。湖边蹲着的那个庙子,叫日迦寺。找那的才旦喇嘛…就说,火塘边的次仁,熬得只剩点喂鹰的骨头渣了。”
辉月越过雪山走向大地了,这次次仁喇嘛并没有把他撵去柴房,两人一鹰俱都挤在残破的正殿里。
次仁喇嘛饭后便隔开手掌给渡鹰喂了一碗底的血,此刻,不知是否是黑夜降临的原因,蜷缩在上首不动佛摊开的手掌上的渡鹰异常躁动,那颗发辫掩盖的男人头颅神情凶恶,涎水自口中成串流下,又沿着不动佛的手掌滴落在正不断念诵经文的次仁面前。
谢不遇同样坐在几步开外,他两腿交叠内扣,脑中默念次仁传授的经法,心中观想大白伞盖佛母真身,随着瑜伽功的修行,四肢百骸渐有热流上涌,腹部伤口竟传来火热之感,甚至五腑间开始隐隐感受到一团沉寂的无形灵火,他心知这就是佛母寄宿他体内时的常态了。
谢不遇只觉约莫一炷香后,脑中清明骤散,观想图化灰而逝。他心知强求无用,起身挪向窗纸破洞。
不曾想,竟已是月上中天,果然是心入忘我之境,观万物皆空。
时至午夜,月光是冷的,沉在雪谷底,银子般暗亮,群山的影子黑得沉重,把天穹挤得极小。
残寺孤悬山腰,他目光投向山下,却见次仁所说只有寥寥几户的山下此刻山脚竟攒动着密密麻麻的灯火,那火光簇拥着,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缓慢而执拗地向上蜿蜒游移……
近了。
细看下去,谢不遇的脊背瞬间僵直。
那哪是什么灯火,是一个个赤足垂首的女子,衣袂飘飘,伸出的手臂丰腴白皙,却都保持着一种奇异而僵硬的姿态,手肘僵直,双掌却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般低垂着,掌心相对,指尖聚拢成微妙的“拈”状。
指尖顶端,赫然都粘附着一粒黄豆大小的火苗,这点点火苗,微弱地漂浮着,若隐若现地照亮着她们的面孔。
脖颈细窄得仅能勉强支撑头颅的重量,皮肤紧绷得如同灌满脓液的鼓面。头颅垂得很低,下巴几乎抵在胸膛上,看不清五官,只显出极不自然的轮廓,两颊鼓胀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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