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春节更让人能感受到祁平是座移民城市。
这几日,别说楼上楼下的响动,就连外头马路的鸣笛声都几近于无,这座以速度闻名的新兴城市终于迎来短暂的休息时间。
同样无事可做的,还有一个任平生。
都说能用家务填补空白,但家务总有做完的时候,听起来轰轰烈烈的大扫除,任凭任平生如何拖沓,到年廿九那天也结束了。
她的几个朋友都在阿根廷旅游,两个国家时差十一个钟,两方人总碰不到一块,平时热热闹闹的群这会儿也难得静悄悄一片。
这样的冷清放在平日算不得什么,可团圆节日将这份清冷放大到孤独的程度,这就让孤身一人的人显出些凄楚来了。
任平生是其中一个。
然而谈宇君并没有给她品尝凄凉的机会,言出必行地、以强硬的姿态介入她生活的空白中。
从回老家那天起,她就像树梢头上的一只雀,叽喳叫唤个不停,跟倒豆子一样给任平生发来消息。
说不上是因为寂寞还是好奇,任平生接住了她说的话,只三天的时间,到年三十这天,她正看着纪录片,手机一震,她都会下意识以为是谈宇君又给她发消息了。
可谈宇君的消息渐渐少了,任平生将手机撂回一边,也没感到失落,毕竟跟家人热热闹闹地过年嘛,多少是顾不得闲谈说话的。
再者,她依旧认为谈宇君无缘而起的示好,多半是出于三分钟热度而已,就像路过商场新开的糖果柜时会想买几颗试试味,见到反斗城也想进去投两个币抓只娃娃,可一旦尝过味了,就知道糖果是千篇一律的齁嗓子,而反斗城里震破耳膜的音响也叫人不适。
任平生拢拢心神,将目光投回电视荧幕上。
可没两秒,沉寂半日的手机忽又响起铃声,任平生扭头一看,亮起的屏幕上是明晃晃“任家及”三个字,这让她眉头在一瞬间就紧紧蹙了起来。
拿过遥控器,摁下暂停键,她静静的吐息一轮后,才接起电话。
“平生啊,”略显局促的男声透过听筒传来,“我是爸爸。”
任平生“嗯”一声,省略掉虚与委蛇,客气道:“您有什么事吗?”
兴许是她声音里的冷淡加剧了任家及的不自在,他话说得更加磕巴,讲了半天也无外乎是问她晚上要不要去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又说奶奶身体不太好了,很想念她。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电邀她一同吃团圆饭了,这回甚至还打出感情牌,可任平生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嘴角,她这个奶奶最不想见的才是她吧。
她声音平稳地拒绝,“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上一次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就不去了。”
话音刚落,任平生听到电话那头有刻意压低的女声,语速极快地说着些什么,过于模糊的声音让人难以分辨话语。
任平生知道那是谁,心中更为烦躁,眉峰拧成团,右手食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着沙发。
片刻后,任家及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大概是有些难以启齿,所以话说得很慢。
一番哼哼唧唧下来,任平生听明白了,没忍住冒出一声嗤笑,一字一顿道:“你是说,你儿子要念初中了。”
“所以我妈给我留的房子想要走,是吗?”
反问如同耳光,打得任家及无言以对,只能难堪的沉默着。
任平生懒得兜圈子,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这时,一直在任家及旁边竖着耳朵听的付顺惠藏不住了,急忙抢过电话,焦躁让她本就尖利的声音更显刺耳。
“平生啊,话不是这么说的。”她还晓得要做表面功夫,“小昊也是你弟弟嘛,做姐姐的总该帮衬一下自家人是不是。”
任平生见狐狸终于出来了,不答反说:“付阿姨也在呢。”
一声“阿姨”提醒他们大家亲疏有别,叫任家及面红耳赤,而付顺惠更是有些羞恼。
她语气冲冲,“平生,那房子你爸也有份的,当时买是一起买的,他也出了钱啊,你就这样独占了不合理吧。”
“任家及,”任平生眉眼间有怒气环绕,可张口还是声音平平,但显然不打算再维持表面平和了,“我给你俩捋一下。”
“那套房子说是说你跟我妈一块买的,但这不过是他们为了照顾你的自尊心才这么说的,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当初你出的那三万块钱,连添头都不够。而我从十五岁开始就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到十八岁成年,你一分钱都没给过。”她越气声音越温和,“往后大学学杂费和生活费就不算你的了,那我们四舍五入也扯平了。”
“这会儿,你再来找我要房子,不觉得有点太可笑了吗?”
一番话出来,电话那头两人明显噎住了,几秒后,付顺惠才道:“可怎么说你爸都是你爸,大家还是一家人,难道你长大了就不认爹了?”
任平生轻笑,人只有在不占理的时候才会妄想以感情牌撼动对方。
对面那女人仍呱呱个没完,但任家及却是一声不吭。
任平生觉得没劲儿透了,蓦地出声打断,“任家及,你还记得煤球吗?”
这话仿佛碰到了某个开关,让付顺惠倏然一顿,可她仍不死心,还想继续揪扯,但一句话只开个头,就被更重的声音改了过去。
“行了!”任家及的硬气中混了些颤栗,“别说了!”
付顺惠大概也愣住了,再开口就腾起更大的怒火,但炮口是对向自己丈夫的。
任平生懒得听他们夫妇唱双簧,直接挂断电话。
片刻后,她拿起遥控器,却突然没了心情,揿下电源键,关掉电视后,整个人往后一倒,重重地阖上了眼。
屋里静谧一片,只有她胸前剧烈的起伏昭示着不平静的心潮。
任平生试图平复心绪,然而久不回想的过去一旦被翻起,就像天边闪过的闷雷,轰隆隆一声,整片大地都在隐隐颤动。
外婆总劝她放下过去,说人背着仇恨生活是很苦很累的,但是她做不到。
一句话说出来是轻飘飘的,但真落到身上时就沉重得几乎要将脊梁压垮。
她的思绪飘得太远了,远到她选择松掉手中的绳线,任由它随风飘荡。
小时候跟着长辈们看肥皂剧,浮夸的爱恨情仇与家长里短,是任平生曾经以为永远只会存在于艺术创作里的东西,然而一朝家变,那句“有了后妈就有后爸”竟硬生生嵌进她的生活里。
在变故发生以前,他们一家三口加一只名叫煤球的黑猫,可以说是羡煞旁人的完美家庭。
然而妈妈方彦姝在她初二那年确诊癌症末期,病情恶化的速度让人措手不及,初二没过完,她就病逝了。
但没过几个月,她那个人人称颂的“老实人”“好爸爸”任家及就二婚了,二婚对象就是付顺惠,是她奶奶田玉红撮合的。
任平生一直知道自己不受奶奶的待见,因为她不带把。
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两个城市户口的老师怎么也不敢顶风作案的,更何况妈妈从来就把她当成宝,丝毫不觉得她少那二两肉有什么影响,而任家及没什么主见,只是喏喏附和。
这让田玉红愤怒,却又无从下手,于是每次见她们母女俩都横眉竖眼的。
没曾想天有不测风云,任平生丧母的哀恸于田玉红来说却是转机,只等人一咽气,就忙忙催任家及去领证。
后来任平生才知道,付顺惠一个头婚的愿意嫁任家及这个二婚还带个十来岁孩子的,也是多亏了田玉红巧舌如簧,将他教师的铁饭碗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又说他在祁平有房,哄得人醺醺然,就去盖了章。
嫁进来之后,付顺惠才知道那房子在任家及和前妻的孩子名下,她只能看,不能摸,她闹得几乎要离婚,可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不知是田玉红应允了她什么承诺,亦或是她觉得肚里揣了货就终于可以在这家里站稳脚跟,怀孕后,她就不闹了,后来顺着田玉红的要求去熟人诊所里查了查,确定是儿子后,付顺惠的腰板从此挺得更直了。
平心而论,在这之前,任平生跟这个女人的关系是粉饰过的和平。
她同样知道付顺惠不喜欢自己——那些每天饭桌上都会出现的她不喜欢吃的菜、那些被大张旗鼓更换掉的妈妈选择的装饰和家具、活动空间从整个家变成自己小房间的猫咪。
她的厌恶表现得明确又隐晦,一屋子里三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但任家及从不说什么,他只是永远老实本分,永远唯唯诺诺,就好像曾经背着女儿骑大马、耐心抱着小猫剪指甲的人不是他一样。
任平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明白血缘并不是世界上最牢靠的关系,爱才是,而她喊了十四年爸爸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爱自己。
她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一切,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隐忍,她只希望中考快点到来,她要考到外公外婆家附近的高中,带着小猫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计划很稳当,只要做好一个学生本分,一步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只可惜,总有人不想让她好过。
做过路过不要错过,吱一声呗
吱吱吱吱吱!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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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往事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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