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尹迎娶胡氏的那一天,曲竹和曲舟逮着好吃的便往嘴里塞,差点儿没撑破肚皮。
一个良辰吉日,曲尹的婚事就这样办了。
曲竹和曲舟的心思全放在未来的嫂嫂身上,可惜人确实多、糕点也确实好吃,她和曲舟没过多久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自从与阿娘聊过之后,婚礼的进程实则已经开始了。纳吉之前的环节,曲尹的速度之快,使得曲竹和曲舟半丝迹象都未察觉。似乎是想早日完婚,结婚的日期也早早定下,这倒是出乎意料,仿佛胡家也希望早点儿把娘子嫁出去。
原本下轿的时候,曲竹是有机会见到新娘子的,可曲舟偏偏见到了平日里相熟的小兄弟,不知调皮跑到了哪里去,阿娘又要曲舟出来迎面,曲竹只得灰头土脸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曲舟的身影。
后来找到曲舟后,他又拉着曲竹吃了好一些吃食,将近个半饱。刚要找位置坐下歇歇,阿嫂家中的人也来了,阿娘眼疾手快逮到继续想要大吃特吃的姐弟二人,非要过来行礼。
这样一说才知晓,原来嫁入家中的阿嫂,也不过比曲竹大上五岁。而且胡家并不是世代住在皇城,是几年前刚刚从平江府举家迁移而来,凭借着江南的绣术和纤细的丝质,没用多久,就在城中的坊市均开了门头。
曲竹始终一脸笑容,今日息孟也为她早早梳洗,浑身也穿得堪比过年时喜庆,赤红的布底和白色、金色丝线相织而成的梨花、莲花,在身上朵朵绽放。受阿娘嘱托,曲竹也敷了粉、摸了些胭脂,不过不浓罢了,倒是恰到好处。
寒暄了两句,曲竹突然产生了些许厌烦。曲府的大厅、前院和后院都站满了人,大大小小的贺礼也摆满了门廊,更不必说布置上的酒桌宴席。简简单单、朴素淡雅的家中,说成张灯结彩可是一点儿也不为过。阿娘甚至吩咐下人摆出了红色灯笼,花了大价钱请人小心翼翼挂在横梁上。
人们拥挤得过了分,曲竹半天没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反而挤来挤去差点儿把头上的花钿和玉钗挤掉。她吃了许多平日里阿娘不让随便吃的东西,吃饱喝足后,又对嘈杂的人流着实烦闷,恨不得悄悄溜到自己房间,寻一处清净的地方,看会儿书。
主婚的礼人让大家肃静下来。
曲竹百无聊赖地抬眼看去,听周围人说,这时候新郎新娘要过来了。
曲尹身着红色的深衣,身材颀长的曲尹勾勒出的身形,虽说单薄,却也颇有几分硬朗的骨感,这与他多年练武密不可分。他双唇紧闭,眼睛并未直视前方,而是悄悄垂目,似是在望着脚下的路。修长的手指拉着一节红色绸缎,另一端则在新妇手中。
顺着绸缎看去……
曲竹终于瞧见了阿嫂。
这就是钿钗礼衣。那女子头戴梁冠,其上布满珠翠碧玉,其间是金银点缀,既有青黛之色,也着赤黄嫩蕊,散散现于其中。单是头上的梁冠就足以吸引了,更不必说女子身着层层叠叠的深青礼衣,全无平日襦裙之单薄,反而显得庄重雍雅。但最引人注目的,在女子容颜之下,其余人仿佛都显得庸俗了些许。她的面容宁静恬淡,一步一前,如水的杏眸竟是丝毫的情绪都察觉不到,仿佛喧嚣和吵闹,尽数与她无关。
曲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同曲竹站在一起。
耳边是周围人们的小声议论,许是未发现曲家两个年纪小的,也不怕谈论了。
曲竹呆呆凝望着二人逐渐走进,再视而不见离自己逐步走远,望向拖在地上的曲裾,其上巨大的花束盛放,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剪影。
她也会这样嫁人。
这样一想,竟然也有点儿悲伤。如此光鲜的机会,一生也就只有一次吧。
曲竹正式见到嫂嫂,是在胡湘子第二天见完舅姑之后,也就是大清早前去拜见阿娘之后。曲竹浑身是汗,身上穿着男式的胡服,刚要去用早膳,顺便和息孟一起,看着雇来的临时佣人打扫昨日庭前院子里的狼藉。
女子从庭院的另一边过去,与曲竹正好面对面碰了个头。曲竹虽不怎么喜欢同外面的娘子们嬉笑谈闹,却并不是内向的人。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嫂嫂的第一面,她就格外有好感,明明之前还在为阿兄娶了商人之女而思来想去,这下全然没了那些心思。曲竹也不怕生疏,隔老远就欢欢喜喜小跑过去,一下子跳到女子面前。
许是看见曲竹一身男子装束,加之之前从未见过,她以为是曲舟,可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人五官柔和,并无男子果断之面,反而有种桃面迎风之感。
没等胡湘子开口说话,曲竹一笑,欠身行礼,说道:“阿竹见过嫂嫂。”
胡湘子一改昨日艳丽的装束,换上青白之色的常服,额上也无过多的缀饰,只有一根碧簪在发后盘起,整个人看上去素雅清丽。她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见过竹娘子,今日初面,果然桃面温仁、形表相和。”
听她谈吐,曲竹浑身一震。曲竹并未想过商人家的孩子会有多少诗书气,也不盼着性情温良,只希望安安稳稳度日便可。今天见到胡湘子,曲竹心中油然产生一阵亲切感,她想着息孟一个人也能应付得了那些短工,便笑嘻嘻环住了胡湘子的手臂,硬是要一同去用早膳。
胡湘子也不推脱,她笑得时候从不露齿,眼睛弯弯地像是一出弦月,从哪里看都觉得舒适万分。
一路上曲竹叽叽喳喳的。曲竹打开了话闸子,又是问胡湘子平日里喜爱干些什么,又是同胡湘子讲述小时候曲尹干过什么蠢事……两个人说说笑笑到达饭桌,阿娘和曲尹已经吃起来了。
曲竹见到早膳,晨练了一会儿正好胃腹空空,简单说了两句,找到位置就要伸手拿起箸子吃饭。
刚要张嘴,蓦然发觉胡湘子静静站在门槛处,面容上的笑意尽数褪去,整个人稍稍有些严肃,眼神落在了挨着阿娘坐着的曲尹身上。
曲尹好似没有看见,只顾闷着头吃东西,眼见碗里的吃食见了底,他撂下箸子,同阿娘道了别,便快步走了出去。只是路过胡湘子身边,竟连半句寒暄也无,如同二人素未谋面、从不相识一般。
曲尹的大步子很快走远。这可把曲竹看呆了。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阿兄娶回家第一天的新妇。阿娘和曲竹交换了一个眼神,曲竹心领神会,连忙走过去把嫂嫂领到餐桌旁坐下。
胡湘子先是没坐,朝着阿娘行了一礼,这才坐下。
曲竹将箸子放到胡湘子面前,随后关切地问了句她可还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曲竹没再多问,餐桌上的三人静默地用着早膳。
边吃,曲竹边纳闷。明明当时阿娘千不愿万不愿嫂嫂进家门,是阿兄执意将阿嫂迎进门来,怎又是这样的待遇。她越想越气,嫂嫂看起来这样温和柔婉,阿兄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
阿娘用完早膳,并未着急离去。阿娘对于胡湘子,倒是出乎寻常的耐心,简单说了说家中奴仆有谁、布置如何,最后又让曲竹陪着她,有机会带着胡湘子出门转转。
曲竹心中早有这个想法,开开心心应了下来。
这几日,曲竹放手了曲舟的日常习练,让息孟时时刻刻盯着他,自己则有事没事儿就去胡湘子那里,就算是读书的时候,也喜欢抱着书卷、端着茶盏,去胡湘子的身边呆着。二人有时会一同看些书,遇见什么问题,曲竹也乐得与胡湘子探讨一番。胡湘子作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刺绣什么的更是精通,家中经营布料生意,对于布料的花色以及材质,更是有一番讲究,这一点就连阿娘也赞叹不已。不仅如此,胡湘子平日也喜看些书籍,虽不似曲竹那样杂乱,但该读的却是一样都没落下,像《诗经》《论语》,有些细节比曲竹还要精一些。除去这两样,胡湘子平日里喜欢做些好吃的吃食,这点儿恰恰合了曲竹的心意。由于胡湘子儿时在平江府长大,那些江南小食,还有清淡些的汤汤水水,全不再话下。曲竹若是馋了,就到胡湘子面前报个菜名,她让下人寻食材回来,不久便能把曲竹心中所想搬到眼前来。
曲竹从小到大,平日里的玩伴可能算得上只有曲舟,同龄的女孩几乎没有什么交往。长到十六七岁,她第一次体会到对女孩子的依赖。
胡湘子本人也沉稳,做事也靠得住,又懂得包容,自然容得下曲竹的小孩子心性。她时常觉得自己沉闷了些,所以觉得有个欢喜点儿的小妹,也是一件幸事。
家中时常传出欢笑声,就连沉闷许久的杜氏,有时也加入其中。往日觉得赤目铺满灰色的宅子,许是因为春日降临,也显得格外有生气。
那一日,曲竹本想去找嫂嫂呆在一处,刚到胡湘子和曲尹的居处,就隐隐听见二人的交谈声,不,那不是交谈,更像是互不相让的……激辩。
曲尹和胡湘子都没有将怒气表现出来,而是沉积在心底,面上冷静稳定,口中说的话语倒是半分没有输给对方的意思。
立在门外院子里的曲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胡湘子虽然来到曲家没有多久,可是曲竹觉得已经同她完全相熟了。再说阿兄,更是知根知底。曲竹贸然敲门进去,肯定不是个合适的办法,可若就让她这样退出去,她还不大情愿。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打不过心中的想法。曲竹好歹也自幼习武,上个屋顶还是可以做到的。借着院中的石凳,小跑着过去一蹬,腿部用力一踩,整个人轻盈落在曲尹宅子的房梁上。
胡湘子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如此简单的出嫁,她甚至以为苍天有眼,见她自始至终孤苦一人,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胡湘子的母亲是平江府布商胡晋晖的结发妻子,从胡晋晖白手起家,到事业一点点做大,始终都在胡晋晖身边,也并未要孩子。等到布业有了起色,二人才有了胡湘子。只是胡湘子出生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因为长时间积劳成疾,加之身子体弱,不久便过世了。在那之后,胡晋晖的布业愈发有起色,他仿佛逐渐忘却了结发妻子,一连娶了好几房妾室。
而胡湘子的境遇,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
可是,最先提起这门亲事的,是曲尹。
来到京城数年,适龄女子打听到的事情,无非便是几样,谁家有好看的首饰,谁家做好吃的吃食,谁家有俊美的郎君。
她自是知晓曲尹的俊美名声。
单是没想到,这个京城中的颇负盛名的芝兰玉树,哪一天会让自家门房通报,领着媒婆,提着大雁,锲而不舍地求娶她。
胡湘子面色平静,她对这个人没有情感,有的只有疑惑——是多么强壮的情感,会让明玉一样的郎君如此执着。
她从未与此人见过,她坚信。
一直到婚礼那晚,洞房花烛,胡湘子同曲尹第一次讲话,是在他即将拆下自己发后步摇簪之时,她问了一个问题。
“为何是我?”
胡湘子记得曲尹浑身酒气,面容却无半点醉意,同样,也无半点喜悦之意。他手上的动作仿佛就是最简单的例行公事,现下必须要做的事情罢了。
他有好看的眉目,单看他的面容身姿,必不会有人猜出他是武举出身。他的眼睛有些长,眼尾向上扬起,不笑的时候,抬起眼睛便能看到清秀的眼眸。
胡湘子面色平静,静坐在喜室的床沿,静谧的美目直直望向站立在她身前、第一次相见的郎君。曲尹的手指一层一层剥下她的外衣,眼神汇聚在指尖的动作上,全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直到烛火荡涤的嫩白色染上昏黄的晕光。
纤细的腰肢第一次被人如此碰触,汗水淋漓而下。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蜡烛都燃烧殆尽。
他说:“胡氏长女贤礼淑德,无出其右者。”
贤礼淑德。竟是这个时代最为常见的缘由。
从那之后,曲尹便每日早出晚归。晚上归来后,也只是简单寒暄两句,洗漱完毕就早早睡下。在家中的时候,更是把她当成空气,能不与她交谈就不交谈。
胡湘子自知娘家为了送走这个吃白饭的,多提了好几车嫁妆。她也了解曲家的境遇如何,即便心中明晰,曲尹很可能就是为了嫁妆而娶她,她仍愿意相信,那句贤礼淑德。
商人女,无论家底如何雄厚,也不被士人待见。
胡湘子是明白的,她不企求什么,不企求曲尹哪一日能真正心悦于自己,也不企求过上富贵日子,只希望心中平静。
胡湘子本以为自己作为正室,可以负担起这个责任,可当她真正与曲尹共处一室,她发觉即便自己会投入□□的欢愉,也并不是完整得到心灵上的丰满。
曲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胡湘子自幼饱读诗书,她深知这个道理,明白这是女性无法逃脱的命运,可是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不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晶诞生,可能只会让这世上再多出一个不幸的她。
所以胡湘子说,她想等等。
二人就因这件事论辩了起来。
曲竹在房顶上,耳朵紧贴着屋瓦。她能听出曲尹在最大限度地隐忍着怒气,她是见过曲尹发怒的,可能更多的是在好几年前,现在的曲竹甚至看不出曲尹的喜怒哀乐。
过了一会儿,曲竹又轻轻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她早就应该料到,如此匹配而来的婚姻,万万不会面面俱到、种种保全,定有说不尽道不清的苦涩。
到了出嫁的年纪,曲竹开始常常这样想,以后会不会相同的事情也落在自己身上。
她又万分笃定,程兄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就算嫁过去,碍于兄长的面子,也断不会冷落了自己。曲竹这样想着,蓦地明朗起来,心情也跟着愉悦。
好久没去跑马了,等哪天闲散下来,拉着曲舟一同去。
去青海和甘肃玩了半个月……接着开始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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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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