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真十一年。
今日也算稀松平常,初阳旭升,神清气爽的一天拉开序幕。
曲竹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将曲舟从床上揪起来。往常侍奉曲竹的息孟,也会替他换上便于运动的胡衣。曲舟个头还是没怎么窜,倒是曲竹长了几分。她出落成高挑的女子,背脊挺直,紧身衣下初显婀娜轮廓。其面目也柔软了不少,眼不若那般娇羞含情,却也含水潺潺,即便不施粉黛,也似桃花迎面春风。最让人艳羡,莫过于曲竹的肌肤,娇嫩白皙,隐约露出粉色,恨不得捏上一捏。
曲舟总是满腹怨言,可身体还是勤快的,许是为了早点儿喝上一口热汤,他麻溜地配合着阿姊和息孟,很快拾掇妥当。曲舟模样也俊朗了几分,许是长大了缘故,以往总是粘着阿姊的曲舟,现在也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似长兄曲筝,倒与曲尹有几分相似。曲竹曾与阿娘聊过曲舟,还是希望他性格开朗些好。
莫要学他阿兄……
自从四年前父兄一道仙去,曲尹把自己锁在屋中近一载,每日只食半块胡饼、一碗热汤,加上一小盘羊肉,或许还有些时蔬,除此之外,他没日没夜把自己锁在屋中,也不同人说话,也不擅自出门。就算是程氏兄弟前来寻他,曲尹也以各种借口推辞。丁父忧的前两年,曲尹一改之前好装扮的性子,两年的时间里,他自始至终穿着守孝的粗布麻衣。曲竹试图与他些好的吃嘴,也被无情地拒之门外,她只道晚上要睡前,曲尹屋中仍亮着灯,时不时夜半还会被内院中舞刀弄枪的声音吵醒;早上晨起时,曲尹屋中的光烛依旧闪烁,再到白天,时常听到他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杜氏最是担心曲尹,家中的担子一下子落到他身上,说不为难、说没有压力是假的,可曲家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望平平安安度日,什么功名、什么钱财、什么名垂青史,全可以不奢望。杜氏常常踱步到曲尹屋前,试图让儿子出面说上几句,却还是无疾而终。她多次这样做,又多次放弃。
曲竹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代替兄长遣散了大部分佣人,这其中多是有家室需要照顾、家中也有农田可种的,留下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闲暇之时,她便拉着曲舟练功和读书,丁父忧期间,她全权负责起了曲舟的念书任务,自己总会先行温习一遍,第二天和曲舟锻炼完,再拽出昨日的课程。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直到丁父忧的三年结束,阿兄起复长兄的原职。
曲竹仿佛忘却了四年前的生活,仿佛生活就该是这样勤勤恳恳且一成不变。她原以为曲尹的变化最大,愈发瘦削苍白,整个人却骨筋健硕。后来,曲尹适当地把家中琐事交予她时,却说她是变得最多的。
曲竹细细回想。
她依旧爱吃零嘴,依旧爱读书,若不是个头高些、模样显得大些、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也无什改变。
曲尹说话变得喜欢只说一半。曲竹之前就不好揣测,现在更是揣摩不透。
过了些时日,曲尹起复不久,他频繁与阿娘讨论些什么,而且往往是商讨到深夜,有时还会爆发稍微激烈的争吵。
曲舟先起了好奇心,于是没忍住,自个儿爬到房梁上去偷听去了。那日曲竹出去跑了几圈马,疲累得很,早早睡下了。曲舟得知了不得了的消息,又偷溜到阿姊那里,大力摇晃早已陷入沉睡的曲竹。
这么一折腾,曲竹自然是不耐烦,更何况见到曲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浮躁模样。
她脸上疲容显露无疑,打了个哈欠儿,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心中明明恼得不行,一见曲舟这副样子,往日定是要说两句,可困意正浓,她也无心多说。
“阿姊,阿姊!你可知近日阿兄与阿娘在谈论何事?”曲舟的眼神表露出不可置信的讯息,他疯狂地摇晃着曲竹的手臂。
曲竹被他闹得心烦,一把抽开手臂。她已过了好奇心正盛的年纪,加之这两年曲舟的学业、家中仆事,甚至阿娘的起居照顾,很多都在曲竹的眼皮底下进行,很多事也见怪不怪了。
她想着糊弄完事,尽快接着休息:“……何事?”
“阿兄他,要求娶临阳布商胡晋晖之女为妻!”他说完了还觉得不够,“为妻啊!”曲舟明显想要突出“妻”这个字。
曲竹半眯着眼,尽力适应曲舟的惊讶之色。她没有细细琢磨这件事,口中咕哝着:“阿兄自有考量,舟儿知晓便知晓了,无须大惊小怪……若有不解,明日一大早阿姊前去唤你时,你我二人再论也不迟……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她随意打发曲舟离去,随之沉沉睡去。
许是大脑深处,曲尹要娶妻这件事影响过大,曲竹没等往常的点儿就早早起来了。她没有在床上多赖,换上衣服后,细细回想着曲舟昨晚不惜晃醒她也要说的事情。
曲尹要娶妻了,嗯,要娶远近闻名的布商之女。
等等,布商之女?曲竹呆楞了一瞬,随即察觉到这件事情的不妥之处。曲尹娶妻,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子暂且不论,他可是要娶商人之女!曲竹心下一惊,长兄膝下无后,幸得圣上垂怜,让曲尹复了长兄之职,承平年代,便加拜为兵部侍郎。
武职变成文官,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曲家先父曲中仁曾官至太子少傅,虽说曲家非皇亲国戚,但层层恩荫下来,还有曲筝、曲尹二人本身就有才气和武力,现在的曲尹年纪轻轻走到这个位置,自始至终守在圣上身边,可见前途真是大好。
前途这种事情,曲尹比谁都清楚。可曲竹也和曲舟有着相同的疑惑,明明阿兄只要不犯大错,安安稳稳过个五六年,再往上升升官,最好的结局是尚公主,再不济也是和朝中世家大族联姻,断不会同区区商人之女结合。商人素来为士人所不齿,更别说娶为正妻了,妾还差不多。
天还未亮,曲竹穿过院子往曲舟的屋子走,她一路苦思冥想,就连阿兄近些时日来的表现也算了进去。程济贤多次叫阿兄去喝花酒,他一概不接,侍郎工作忙碌不说,即便有闲暇,顶多出门与程念柏品品茶,或是前去柱国府上赏赏花、清谈些许,绝无机会接触到什么布商之女。
她闷着头走路,全然没注意到,同样早起的阿兄曲尹,身着官服,正要往府门走去。
“竹儿,”曲尹身着深绯色朝服,“今日竟早早起来了。”
曲竹一个激灵,她抬头一看,曲尹面色沉静立在面前,差一点儿就撞个满怀:“见过阿兄。昨日睡得早,今天也就起得早。正好,叫舟儿起来。”她傻傻一笑,试图掩饰住方才一番思考的不自然。
曲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普普通通的一碗水,他没有多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声“走路时看路”,就绕过曲竹离开了。
曲竹应了一声,望向阿兄离开的身影。
他的身材同长兄一样高大,只是相比长兄,仍旧是单薄得过了头,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出一处多余的赘肉。明明模样一点儿没变,曲竹却明显觉察出,曲尹似乎比以往那个有点儿刺儿头的毛小子,逐渐变得内敛、变得善于隐匿情绪和想法。
她不由想到了《韩非子》中的描述,突然又觉得这样想很危险,毕竟阿兄归为人臣,理应为天子奉身,岂能想……
和曲舟一起练了半天武,期间曲舟一直想同阿姊聊聊昨晚的事情,曲竹想到舟儿到底还小,一些事情也还是懵懵懂懂的,更不用说男女之事、婚姻嫁娶,于是随便扯了些有的没的,搪塞了过去。她自己倒是上了心,下午又看了一个时辰书,决定去找阿娘。
阿娘坐在庭中晒着太阳绣着梨花,一旁放着一卷轴图样,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曲竹小心翼翼凑上前去,一下子从杜氏身后跳出来,还坏兮兮地大叫一声,吓得杜氏手上的绣花尽数散掉在了地上。
杜氏被吓了一大跳,抚了好久的心口才慢慢好转。她嗔怪地看了一眼这个不省心的姑娘:“竹儿,休要一惊一乍的,阿娘经不起你这般闹!”杜氏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捡起地上的梨花刺绣。
曲竹上前拉住杜氏的手臂,在她一旁坐下,顺手在阿娘常用的玉杯中倒了杯水,递到了杜氏的手中。
杜氏放下手上的活儿,喝了一口水,继而看向一旁笑眯眯的曲竹。
“往常此时,你应在屋中读书才对。这时候想起你阿娘,定是有所求。”杜氏点了点曲竹的鼻子,一眼看穿曲竹的想法。
曲竹也不遮掩,眼眸飞动,少见地娇俏一笑:“阿娘,我阿兄可是要娶妻?啊,这是舟儿那日同我说的……”
杜氏面容一变,转而叹了口长长的气:“玉奴打小胸中就有主意,无需旁人多嘴。这么说,竹儿你大概知晓那娘子家的事了?”
“竹儿并不知情,只知那位娘子家中为布商,家大业大倒是真的。”曲竹装出似懂非懂的样子,试图套杜氏口里的话。
“本来皇城根下,适龄女子颇多,其中不乏大富大贵之人。我曲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非累世公卿大族,可家中个个入仕为官,为大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至于堕自鄙视。圣上垂怜,你阿耶去后,众公卿以为过往情谊,不至于离弃。玉奴年纪轻,便借由父兄及自身才识官至侍郎,再不济也能同皇亲国戚攀一攀的……他不知从哪里结识的胡氏布商,说什么都要娶他们家嫡娘子。也罢,出自嫡室,还不算说不过去……”杜氏再度叹了口气,说的话好像是自我宽慰。
曲竹一时半会儿没应答,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杜氏又开始自顾自说起来:“竹儿也到了嫁娶之年,断不可如你阿兄这般,擅自决定、胡乱作结!父母之命,即便只有一个阿娘,也要多少听进去吧!竹儿,你断不可像你阿兄一样!有心仪男子,首要告诉阿娘,听见了吗?”杜氏越说越激动,一把抓过曲竹的手,使劲捏了捏。
这话曲竹耳朵都要听烂了。她小时候便决定,婚姻大事定要父母参照才好,古往今来,那些擅自做决定的女子,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的。更何况,曲竹相信,有阿娘和阿兄两个人把关,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这件事,她没必要太操心,只需每日干好她的分内之事就好,练练功、读读书、吃点儿好吃的。
曲竹自信地看了阿娘一眼,说:“我断不会做出格之事,一切全凭阿娘作主。”
杜氏满意地摸摸曲竹的发丝:“竹儿,你性子易冲动,但在大事关头,还是识明理的。不似玉奴,认准一个理,几头牛都拽不回。”
曲竹笑笑,眉眼露出乖顺。
“阿娘为玉奴找了此处小有名气的王婆,等哪日唤她前来,多给几贯钱,让她帮竹儿也打听打听。”
杜氏这么一说,曲竹心中还是一紧。虽说口口声声答应着阿娘,可曲竹真真正正面临婚嫁之事,自小的距离感一下子消失了,这件事情好像就贴在她的胸口,好像过不了几天就会发生。
到时候,她就作为新娘子,离开这个一直生活的家,开始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曲竹望着阿娘谈论着皇城娘子们婚事的面庞,红润,却已能看见岁月的沟壑。她就在想,自己会不会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阿娘的模样。
“阿娘自幼便与陈夫人交好,他们家我是清楚的。程家大郎君,以后继承的是上柱国之位,念柏又为人儒雅温和,听玉奴说他不沾女色、不耽宴席,可谓是如意郎君,”杜氏说着说着就开始咧嘴笑,“阿娘满心盼着我家竹儿能结上这门姻缘……”
曲竹心弦一动,阿娘筹划之人,原是程家大郎君。
她深知程念柏为人,到底也算是一代人一起长大。只是说不上多少爱恋之情,可能多是觉得程兄自始至终一直很可靠,即便曲家前几年在朝中几乎失掉所有权势,他仍旧同曲尹交好,可见不是始乱终弃的人。
按照阿娘同上柱国夫人的情谊,这事儿怕是不难成。
曲竹转念又想,若真成了,自己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到时再让程兄娶几房妾室,大小事情要她们打理,自己下半辈子也乐得清闲。
如此一想,曲竹倒有点儿开心起来了,她欢喜地说:“如此甚好,全凭阿娘作主。”
杜氏笑得合不拢嘴,一把将曲竹拥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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