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向而眠，原来是这么令人心动的事。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床头右侧的阅读灯开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墙上，隐约现出墙纸繁复的花纹。
江越侧躺着，半张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沉沉地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像停在他脸上的蝴蝶，随着极轻的呼吸而缓缓颤动。他的手轻轻搭在穆子澄腰间，无意识地拉着对方的衣角，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穆子澄也侧身躺着，在暗淡的光影之中，他舍不得闭上眼睛，视线落在江越的额头，再到眉毛，然后是哭红的眼角，嘴唇，和隐入黑暗的锁骨……
他以指腹轻轻摩娑江越的唇角，竭力按捺住吻上去的冲动。
酒店的床很软，腰上传来对方掌心的热度，令他躁动得睡不着。只好在昏暗的光线中，一遍遍地描摹江越的脸。
就这么一遍一遍，他渐渐睡着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他梦见了江越。
梦里的他和江越，都还很小，大约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两人在联通两个房间的阳台上聊着天，笑得很开心。他们互相作伴，在彼此的房间里写作业，看书，睡觉……就像相伴了很久一样，就像以后也会永远这样相伴一样。
醒来之后，他慢慢在黑暗的房间中回忆梦里的细节，觉得真实得像发生过一样，而不仅仅是一个梦。
那个联通两个房间的阳台，一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存在着。
睁开双眼，在黯淡的光线之中，江越的睡脸穿过幻梦，如此真实地展现在眼前，令他心头一暖。
忍不住拨开那人额上的发，轻轻吻了吻。对方仍毫无知觉，继续沉睡着。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尽管不发出声音。
江越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醉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身上还是有点乏力，他看着空荡荡的另半边床，心底泛起一股酸楚。
起身去找手机，最后在床头柜上看到了。打开微信找到穆子澄的头像，点开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以往都是穆子澄主动来找他，跟他聊天，这一下子攻防形势发生了逆转，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想起昨天晚上穆子澄的眼神，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是不是很失望？
思索半天，他还是按下了一行字：
你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吗？
点了“发送”，他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重新倒在床上。就在这时，他听到浴室的方向传来水声。
他起身，揪着一颗心走到浴室外面，仔细听着里面的声响——确实有哗啦啦的流水声。
喜悦瞬间盖过了紧张，他刚松了一口气，浴室门就从里面打开了，穆子澄穿着浴袍出现在门口，一头短发湿漉漉的，乖巧地耷拉着，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
看到门口站着的江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站在这里？”
江越怔怔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走了。”
“没有，我洗了个澡，吵到你了？”
江越摇摇头。穆子澄微微弯腰，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会不会不舒服？会头晕想吐吗？”
他还是摇头。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当作三岁小孩对待，他有些不自在，“我也……洗个澡吧。”
穆子澄往旁边跨了一步，让出了位置，江越僵在原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别走，行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的江越跟以前的不太一样。穆子澄看他泛红的脸颊，忍住了想上手捏一把的冲动，点了点头：“嗯，我等你。”
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柔和地照了进来，下方的城市慢慢苏醒过来，人流和车流已经隐约可见。他在靠窗的小圆桌边坐了下来，突然瞥见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有一则未读消息。
他点开来看，脸色不禁变得柔和起来，勾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江越洗了个澡，总算觉得身上清爽了许多，他把湿润的头发用毛巾擦了擦，刚拉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穆子澄，正微微笑着倚在墙边。
——事件重演，只不过两个人调换了角色。
“怎么了？”他站在门口问。
穆子澄笑得令人疑惑：“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嗯？”
穆子澄把手机屏幕亮出来，微信对话页面上，正是他之前发出的消息：你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吗？
江越的脸再次泛红，沾了潮气的眼眸立刻低了下去，试图在地毯上找到一些值得看的东西。
“你要找我，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视线瞟到放在玄关上的药袋，“我想……谢谢你，昨晚，给我送药……”
“就这样？这种话在微信上说也可以。”
“当面说，比较有诚意。”
“就没有别的了。”
他低着头，感到耳根也火辣辣的，“还有，对不起……前段时间说了那么多份的话。”
“哪些话？”穆子澄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他干脆闭上眼睛，豁出去了：“让你以后都不要找我，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之类的。”
“所以，你跟我道歉的意思是，你想撤回这些话吗？”
“是。”
“所以，我以后还可以继续找你，我们以后还能继续见面，是这个意思吧？”
“是。”
那边突然不说话了，江越疑惑地抬起头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穆子澄一脸灿烂的笑容，他一边笑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
“我很高兴，江越。”
“你干嘛往后退？”
他却还是继续后退，直到背抵到了玄关的墙上才停下。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削减，仿佛一颗明亮的太阳，“我太高兴了，得离你远点，我怕一时忍不住。”
穆子澄很擅长一脸自然地说出让人面红心跳的话。
这本事，跟穆时一模一样。
江越无奈地笑了，心底还是翻涌着些许苦涩，眉眼中不禁带了几分迟疑：“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你说。”
“也许你喜欢我，但是你不了解我。”
这话刚一出口，穆子澄的喜悦就如同被冰封了般，刹时僵住了。
江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正视他：“所以，我想让你了解我，知道我的过去。听完之后，你可以自主判断，到底……是不是要继续喜欢我这样的人。”
愣了好几秒钟，在脑子里把江越刚才的话反反复复想了一遍，穆子澄脸上的僵硬终于化开了一点，“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你的过去？”
江越点了点头，郑重地把他带到了窗边的小桌子旁，两人相向而坐，瞬间空气变得非常奇怪。
好像是什么严肃的面试会场，虽然他俩此刻都穿着浴袍。
见江越低头斟酌词句的模样十分纠结，他忍不住说道：“如果很难开口，也不用今天就说……”
“不。”江越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皱着眉看他，“就是今天。”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又是长而缓的吐息，江越这才缓缓开口：“我喜欢的那个人，叫穆时，姓氏跟你一样。”
穆子澄按下自己想接话的冲动，抿紧嘴唇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江越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他是我弟弟。”
穆子澄的心脏像被猛击了一下，忽然喘不上气来。
因为不知道该如此详略，江越就从头说起，讲到幼时父母的分离，讲到少年时代父亲的早逝，讲到被生母接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因此结识了一个叫做穆时的弟弟……
江越在讲到穆时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不自觉变得柔软温和，他讲到穆时少年时的黏人可爱，渐渐长大后的认真体贴，讲到后来因为他的怯懦胆小而造成的分离，以及数年之后的重逢、告白……以及，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的生离死别。
这是江越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完整讲述他与穆时的故事，讲着讲着，他就好像又把那几年的时光重新过了一遍，那个人又再次像太阳一样在他面前闪耀着光芒。原本的轻描淡写到最后变成了满眶的眼泪，悲伤源源不竭，自他体内的泉眼涌出。
穆子澄倾听着，没有打断他，但当江越的过去慢慢羽翼丰满，有了清晰的形态之后，他却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过往的碎梦原本好像一块块拼图散落在各处，但在江越的讲述之中，他似乎找到了将它们拼凑在一起的办法，一个全新的图景即将慢慢展现，想颠覆他现有的记忆。
——那些都不是真的。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说。
——如果有人质疑你，试图告诉你，你的身份是假的，你不是穆子澄——别信他。
但如果……质疑的人是我自己呢？——穆子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你就将这种质疑遗忘。
刹那间仿佛有一片刺眼的白光，将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照亮并淹没，他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一片空白，头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他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这个房间，花了好几秒时间才重新想起来这是哪里。
对面的江越低垂着眼眸，攥着自己的手，故事已经讲完，房间里一片沉默。
“所以，就是这样。”说着像结案陈词一样的话，江越抬眼看了看他，神情有些淡淡的忧伤，“这就是我的故事。”
沉默是在等待反应，穆子澄想说些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像突然失忆了一样。
一瞬间，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他站起身来弯腰抱住了江越。
将对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双手环绕在他背后打了个结，他将江越圈得紧紧的。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缓了好几分钟，他好像才慢慢找回语言。
“我听出来了，你很爱他。但我并不是想取代他的位置，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我不想你那么孤单。”
江越将脸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没有说话。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的回答是——我依然很喜欢你，甚至更喜欢你了。”
缓缓的，江越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隔着柔软的浴袍，这拥抱的触感令人心动。
穆子澄先是愣了好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问：“江越，我是不是可以继续喜欢你？”
话语里全是小心翼翼。
江越发出了可能是世界上最悦耳的一声“嗯”。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未来也可能会喜欢上我？”
迟疑了几秒：“……嗯。”
一阵狂喜，穆子澄感到自己的心像直冲上云霄，整个人瞬间轻飘飘的。他紧紧地抱着江越，甚至有些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但即便这是一场梦，他也欣然接受，至少他拥有这几分钟的美好。
“江越……”他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说：“我现在很想吻你，可以吗？”
怀里的人愣了一下，然后好像发出了一声笑声，他以为自己的申请遭拒，正有些失落，嘴唇就触到了柔软而湿润的另一瓣唇，像云朵一般。
江越闭着眼睛，仰头亲吻着他。被这一连串的惊喜冲击得云里雾里，他当机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捧起江越的脸，更深地吻了下去。
不是昨晚那种混乱而意乱情迷的吻，这次的吻是清醒而绵长的。没有将谁当作另一人的幻觉，是清晰的指认，是明确的目标，是坚定的选择。
是终于坍塌的心墙下，两人的再次确定。
因为过于美好，穆子澄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短暂分开之后，他抵着江越的额头，看着对方明亮清澈的眼睛，小心地再次确认：“我不是在做梦吧？”
江越笑了起来，“你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话刚说出口，回忆里一个声音响起：
“我很没安全感的，你一定要戴上我给你买的戒指才行，不然我不安心。”
脖子上的银链串着的戒指此刻紧贴着他的皮肤，仿佛在他胸前灼烧。他情不自禁地握住戒指，好像握住了过去的幻梦一般。
回忆总是如此，一遍一遍将他凌迟。
看到他骤变的脸色，穆子澄就知道，他肯定是想到了那个人。
心中不能说没有妒意，但爱上江越的那一天，他就做好了准备，这辈子都要与他回忆中的那个人共存。
他嫉妒那个人，竟然拥有江越如此深刻的爱，那人的幽魂恐怕会在余生一直横亘在他与江越之间，令他永远都无法百分百拥有江越的爱；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比那个人更幸运——他还活着，可以在以后的岁月里与江越相伴至死。这是最重要的事。
带着这样的觉悟，穆子澄扶起江越的下巴，令他直视自己的眼：“江越，你只需要在乎当下的感受就可以了。”
当下，就是他们的一切。
江越点头，松开了紧握着戒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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