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剧院看剧,是突然出现的想法。
穆子澄想起黎知遥以前说过,他的弟弟宋昱辰就是话剧演员,因此他也时常出入剧院。既然要找点江越和穆时没做过的事情,那么去看剧这种不太大众的活动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去到剧院正好赶上午场,他们选了一部近期口碑不错的英文原版音乐剧,幸好一楼还有位子,两人进场之后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找到了座位。座椅间距比较窄,两人的位置又在前排中间,必须麻烦已经落座的观众稍稍起身或将腿贴紧座椅,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一路低声念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地来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江越上一次看剧还是许多年前,曾被谢妍拉过去看了一场她朋友排的话剧,因为戏剧的形式过于先锋和实验,直到结束他也没搞清楚故事逻辑。离场的时候听着别的观众的评价,大家也都没看懂,也就放心了。
他翻着剧院发放的折页,看着上面印的故事简介和主要演员介绍,看起来像是传统的演绎方式,应该不至于先锋到让人看不懂。
穆子澄见他认真研究折页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凑到他耳边:“我两年前在百老汇看过这部剧,很不错的,不折磨人,不用担心。”
距离过近,穆子澄的气息吹得他耳根痒痒的,他低头微微红了脸。
“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这个?”
“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你看过一部超级难看的剧。”没经过任何思索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穆子澄自己都没察觉到有什么问题。
江越怔住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
印象中,看完那部剧之后,他只跟穆时一个人吐槽过。连谢妍来问他感想,他都是用好话敷衍过去的。
被这样一问,穆子澄也呆住了,“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起来好像有这件事……”
江越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心跳快得很。
为什么会这么像?为什么连这种事都知道……穆子澄到底是谁?
他一瞬间,产生了很不理智的想法。
见江越脸色惨白,穆子澄马上握住他的手:“你不舒服吗?”
“我……”
预示演出还有5分钟就要开始的场铃响起,观众正从入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江越看着越来越满的座位,想压抑自己心中的不满,却仍然无法摆脱刚才那个离谱的想法所带来的震撼。
他咬紧下唇,望向穆子澄,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掌:“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现在?”
“嗯。”
“好。”
他们起身离开,又是一连串的“不好意思”,逆流而上的两个面容俊秀的青年在人群中很是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始终握紧的手。
终于离开了大厅,他们回到车库发动了车子,江越将车子驶上大路,整个人都紧绷着。
看着车子左拐右拐地慢慢往另一条大道开去,穆子澄不由发问:“我们去哪里?”
江越目视前方,连声音都绷得紧紧的:“长平路。”
穆家的别墅在长平路尽头,地处幽静。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已经几年没人居住的别墅每个月都有人来修整,因此保持得还很不错,只是没了人声,显得很寂寥。
穆子澄跟随江越穿过在夏日中显得过于生机勃勃的花园,推开大宅的大门,空荡荡的前厅回响着吱呀的开门声,他们两人站在门前,面面相觑。
江越看着他,好像等待着什么:“你有想起什么吗?”
穆子澄不懂他在说什么,摇了摇头:“我应该想起什么吗?”
江越眼底有一丝失望,但他迅速打起精神,又带他逛了一圈一楼的会客厅和厨房,二楼的书房,每到一处,似乎都在期待他想起什么。
但穆子澄始终摇头。
最后,他们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两个房间。走进房间时,穆子澄看着空荡荡的白墙和遮盖着白布的家具,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房间对面有一扇玻璃窗,外面就是阳台,夏日的天空下,一株高大的香樟树撑开巨大的伞盖,郁郁葱葱地将树影摇落在阳台上。
他看着那个阳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与梦见的一模一样。
“那个阳台,是不是联通了两个房间?”他问。
江越僵住了。
“我梦见过这个阳台。”他仿佛被吸引般走上前去,旋开玻璃门的把手,一阵清风吹来,树叶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走出去,转头往右看——果然,是连通的。
那不是梦。
“江越,这是哪里?”他回头询问,却看见江越那煞白的脸和默默流下的眼泪。
“江越?”
他正要上前去,江越却先他一步,上前抱紧了他,“小时,你是小时!”
穆时?
穆子澄身子颤了颤,茫然地看着这个阳台,这个房间,这棵巨大的香樟树。
“你是说,这里是穆时的家?”
江越在他怀里点头。
“可我是……穆子澄……”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乱了,一切都乱了,怎么会这样?
过去几个月的梦境和碎片不断在脑海中闪回:阳台,江越……雷雨,闪电,衣柜,江越……山景,暮色,江越……
一切都跟江越有关,少年时的江越,慢慢长大的江越,青年时的江越……他为什么会做这些梦?会不会这些都不是梦?而是真实的记忆?
那么穆子澄呢?
如果穆时才是真的,穆子澄是假的吗?
他的头脑像要裂开一样,仿佛有人在用铁锯一下一下地要锯开他的大脑,那钝痛,那刺痛,那锥心刺骨的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受控地蹲了下来,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
——你就是穆子澄,不要质疑你自己。
——你是穆子澄,不是什么穆时。
——你就是穆子澄,穆子澄,穆子澄……
“穆时!”
清澈的声音穿过无数混沌和疼痛,直达他的灵魂,那一瞬他感到世界清明了,所有的重负都像卸去了般,疼痛瞬间抽离,他感到身体轻盈起来,像在云朵之上。
他感到有个人抱住了他,很紧很紧,很温暖很温暖。
熟悉的气息和体温,一切都像春天的花草,重新开始萌芽,过往的记忆开始破土而出。
他抬眸看着江越的眼睛,那双像夜空下的清泉一样的眼睛,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哥……”
他抬起头,想抱紧江越,脑子却“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坠入了黑暗。
他开车行驶在纽约的街道上。
天空阴沉得厉害,像在酝酿一场大雨。十字路口上的灯迟迟不变绿,他也跟天空一样阴沉着脸,手指在方向盘上神经质地敲打着。副驾驶座上扔着刚拿到手不久的毕业册和系着绸带的证书,车子后座横放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他死死地盯着红绿灯,仿佛要用意念将它变绿。
终于,前车缓缓开动,他紧跟着驶出,随后一个变道超车,一溜烟加速往前。
他往市郊的方向开,越开越僻静,公路向前延伸至一片树林,春末夏初的时节,树叶泛着新绿和深绿,在阴雨将来的天空下显得越发静谧,公路两边的花朵此刻正是盛放的时节,无视着糟糕的天气自顾自地开着。可惜他一腔怒气,无暇去欣赏。
公路慢慢变窄,树林里的湿汽也越来越浓,慢慢升起了浓雾,他开起雾灯,慢慢减了车速。
树林前方出现一幢美式田园风格的房子,白色的屋顶上竖立着一个砖红色的烟囱,此刻正在向外飘着白烟。
他瞟了一眼那股白烟,眼底的阴沉越加明显。
把车停在房子外面的空地,经过郁金香盛开的花园,他踩上砖石小径,没有敲门就径直推开了前门。
前厅没有人,但更深处的客厅里传来悦耳的钢琴声,其间夹杂着说话声和谈笑声,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客厅。
里面好像正在举办一个迷你的私人派对,大约五六个中年男女正手持香槟酒坐在沙发上谈笑,其中就有穿着一件灰色套头衬衫的穆长盛。
“我有话跟你说。”他没有理睬那些投向他的目光,直直地瞪着人群中间的穆长盛。
坐在穆长盛一旁的是头发花白的陈医生,他是穆长盛的旧友,很早就移民到了美国,最近这几年,由于穆长盛事业重心逐渐转向美国,两人又恢复了密切的往来。
穆时经常会在各种家庭宴会上看到陈医生,对他也很恭敬。
因此今天看到怒气冲冲的穆时,他也感到有些意外,不由得站起身来,温和地问了一句:“怎么了,小时?今天你爸爸跟我们几个老朋友聚聚会,你不是也要管着吧?”
本来只是想用这样的玩笑话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穆时根本没搭理他。
“陈叔叔,我跟我爸有事要谈,你们可以继续。”
穆长盛站起身来,装摸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好友们笑了笑:“失礼了,那我先跟孩子聊一聊。”
不想在这种沉闷的空气中谈话,穆时大步走出了前厅,和穆长盛一起来到了前门的门廊下。
刚将门关上,穆长盛那伪装出来的和善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阴鸷地看了一眼穆时:“你干什么?那么多长辈在那里,你一句招呼都不打,什么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穆时也不想跟他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你凭什么取消我的机票!”
穆长盛轻蔑地笑了一声:“你回国的机票?我确实取消了。那是用我的钱买的,我当然可以取消。”
“我二十二岁了!我连决定自己去哪里的自由都没有吗?!”早就积累在心底的不满一瞬间爆发出来,穆时的声音因怒气而有些颤抖,“从小到大,一有不顺你心的事你就在我身上发泄,我必须要按你的计划你的意愿行事!没错,钱是你赚的,房子是你买的,可我不是任人摆布的玩具!我是你的儿子!你有当过我是你的儿子吗,穆长盛!”
“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会赚钱给你花?让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甚至送你到美国来念书?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现在反过来质问我?!”穆长盛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半眯的眼睛冷漠得可怕。
穆时看着他父亲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忍不住冷笑了一下:“你确实给了我提供了很好的物质生活条件,但你真的爱过我吗?”
穆长盛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会理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回去是要找谁?”
穆时用力将他推开,目光瞬间充满警戒。
“江越。”
这个名字从穆长盛嘴里说出时,穆时像被冷水从头顶浇下一般。
“你喜欢他。”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穆长盛像说出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我一直不喜欢那个人,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欢。他把你引上了邪道。”
“没有他我早就死了!”穆时无法容忍江越被这般侮辱,他的声音不由得高亢起来,“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在长平路那间别墅里了!你们把我扔在那里不管不顾,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有江越陪我!只有他在乎我!只有他爱我!”
“爱?”穆长盛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冷笑着勾动唇角,“两个男人谈什么爱,恶不恶心?”
“像你这样成天只想着怎么谋算他人的人,当然不懂什么是爱了。你没有爱过人,你没有爱过妈妈,你也没有爱过我。”
“你怎么就知道他对你的所谓‘爱’里,没有谋算?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想从你那里,从我们家族这里,得到别的东西?”
穆时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丧失了所有对峙的力气。
“我不想再跟你聊了,你根本不懂。”他转身往花园里走,“我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意思?”
他转身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愤恨之中又有几分悲悯,“就是字面意思,我不会再回来了。我要去江越身边,我要跟他在一起。”
“他给你下了什么迷药!没有他你会死吗?!”
“会!”没有一秒犹豫,穆时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但开度开口时,声音仍是有些颤抖,“我生病了,爸爸。”
他看到穆长盛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心不知不觉又冷了下来,“你们都不知道,你们都不在乎。只有江越在乎。我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快乐,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值得活下去的。”
起风了,花园的郁金香被吹弯了腰,天边的乌云开始滚动,似乎就要下一场大雨了。
“我行李箱有一瓶药,是半年前就准备好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原本是准备做什么,穆长盛从他未尽的话语中猜到了。
狂风吹来,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却很符合他此刻的心情。他笑得有些悲怆:“爸爸,当年江越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你不是也那样揣测过他吗,认为他是在谋算我们家,要害我。但事实是——是他救了我。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但是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打算得到你的同意。”
他转身离开,背影绝决而坚定,长风之中,他的最后一句话清晰而遥远。
“我会把那瓶药扔了,因为我已经有江越了。”
汽车驶离的时候,雨正好开始落下来,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廊檐上,很快就漫起一阵雨雾,穆时的车子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穆长盛站在门廊下,久久不语。
掏出手机,他拨打了一个电话,对面响应之后,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哑地说道:“他去机场了,帮我拦住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他带回来。”
对面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他看着如断线般掉落的雨,把天地变得一片迷蒙。穆时方才的控诉,还不时回荡在耳边,越来越刺耳。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会空谈什么爱。
爱是什么狗屁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他穆长盛的儿子,怎么可以变成这种软弱又无能的人,被一个男人绊住手脚?
在渐渐下得暴烈的雨中,他的眼神越发阴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