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的落地玻璃往下看,纽约市像一个个被纵横的街道分隔成方格子的大型拼图玩具,近处是林立的钢铁大楼,渐远是高矮错落的新楼旧房。地面上的人如蝼蚁般,从这么远的距离往下看,只是一团挤在一起的黑影。
穆长盛年纪已经大了,但仍通过自律的饮食和健身习惯保持着良好的体型,鬓角和头上偶尔会出现几根白发,他隔两个月就会将它们全数染黑。在外,他永远保持着精明、和善、干练的形象,在外国人眼里,他是一个务实进取的中国人。生意场上的周旋,他永远都能快速获取别人的信任和肯定。
他一直求取的,就是事业上的成功。
至于家庭,他并没有那么在意。两次婚姻的结果虽然都不如意,但他并不会将其称之为失败。在家庭生活之中,他唯一感到不满的,就是穆时。
那孩子不像他这般能干,从小就软弱无能,喜欢撒娇。小时候,每逢他出差回家,穆时都要抱着他哭上一会儿,黏在他身上不肯走,回回都要他厉声斥责才肯松手。后来稍微好一点了,不撒娇不哭闹了,但却见了他就怕。每次看到他那畏缩惊惧的模样,穆长盛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从不体罚孩子,他的眼神已经足够犀利,比任何棍棒的效果都要好。只要穆时不听话,他冰冷的眼神一射过去,孩子就马上绷紧身体垂下脑袋不再言语。他对自己的威严感到很满意。
穆时上了初中之后,他开始察觉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孩子成绩虽然优秀,野心却不足,不够上进,而且——他太黏那个江越了。
他本不想让江越搬进长平路,但在沈玥琅的一再坚持下,还是同意了。原以为照顾到18岁,等江越成年,就可以甩掉这个包袱,却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里,穆时竟然就与他产生了那么深厚的感情。
据下人说,他们有时候甚至会睡在一起。
岂有此理。
他不能容忍一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此深地插足他的家庭。自江越搬进来之后,他能慢慢感受到穆时的变化,那孩子有时甚至敢和他顶嘴了。
他本来以为只是青春期的变化,但现在想来,也许就是江越教唆纵容的。
那人像一个毒瘤,正在危害他的家,渗进他的生活。
他必须要采取行动了。
最终,以一纸协议,穆长盛成功挑起江越的自尊心,让他主动离开了长平路。
但他始终阴魂不散,即便离开了长平路,也仍常常与穆时见面,甚至偷偷带穆时去看什么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穆时的心理怎么会有问题,一定是江越在胡说八道,不知在暗中谋划什么。
如今也是,好不容易将穆时变成了穆子澄,结果“江越”这个名字,还是出现了。
像毒瘤一样,实在是晦气。
陈泰医生是穆长盛的老朋友,两人自少年时代相识至今,对彼此有着旁人无法介入的信任。
车祸之后,穆长盛赶到医院,也是第一个打电话给陈泰,寻求他的帮助。
关于车祸的原因,穆长盛是这么解释的:暴雨路滑,乡间道路不宽阔,雨雾导致视野受阻,再加上穆时当时情绪激动。
他故意略去的是:穆时是为了避开他派去追人的那辆车,才会出车祸的。
手术做了一整晚,医生表示穆时情况暂时稳定,但因撞击力度太大,体内多处骨折和内出血,恢复将需要很长的时间,病人因脑震荡也可能会导致暂时的失忆,但通常会伴随时间的推移而恢复。
穆长盛就是听到这里时,突然灵光一闪。
脑震荡,失忆。
他马上就想到了陈泰,陈医生最擅长催眠治疗,他曾经在晚宴上展示过几分钟,结果令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这念头一旦萌发,就势不可挡地猛然生长。一个念头催生另一个念头,一环扣一环,一个步骤紧接着另一个步骤。慢慢的,整个图景在他脑内已经清晰可见。如同即将开展一项新事业那般,他雄心勃勃——他将运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为自己打造一个理想的儿子。
说服陈泰,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以催眠修改来访者的记忆,为其塑造全新的人格这种事情违背了医学伦理,是他的执业资格所明令禁止的。穆长盛耗费了许多口舌,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渴望改善亲子关系的悲苦父亲,又多次提起他们少年时代的友谊,终于令陈泰点头同意。
那时的穆时正处于车祸恢复期,正是身心都最为脆弱的时候,很容易接受暗示。为了避免产生太多自相矛盾的问题,新身份尽量不与旧身份有太大的差异。
陈泰反复强调的暗示只有两项:一、他叫穆子澄,不叫穆时;二、他从小在国外长大,没有回过中国。
至于穆子澄全新的人生细节,则会在穆长盛精心伪造的社交圈与虚假记忆中得到呈现。
催眠,药物强化,虚假记忆。
如此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事情,穆长盛却真实地实践了——在他儿子身上。
一开始,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穆时变成了穆子澄,遗忘了父亲曾带来的冷漠与伤害,只记得一同在美国生活的日子,他们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像极了一对普通的父子。康复之后,他在长新找到了一份工作,生活慢慢步入正轨。
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令穆长盛放松了警惕。危机发生于半年前,穆时接到长新总部的通知,他将调入中国总部。穆时高兴地与穆长盛分享这一消息,孰料却换来他的冷言冷语。
穆长盛不想他去中国。但他说,他已经不是任人摆布的三岁小孩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和样子,与当年的穆时一模一样。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穆长盛觉得,即便已经换了一个身份,但穆时仍然在穆子澄的身上存在着。
事情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控制了。
看着玻璃窗下的纽约市,穆长盛坐在扶手椅上沉思着,方才陈泰已经给他来过电话,说穆子澄在最近的视频治疗中表现得不太配合,也许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他问我认不认识穆时。”电话的最后,陈泰叹了一口气,“长盛,我觉得他的记忆快回来了。”
穆长盛揉了揉疲惫的眉间,也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事情已经失控了。
穆时没有醒来。
尽管医院的医生都说指标没什么异常,但他就是不醒过来。
尽管江越此刻头脑也是一片混乱,但他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办好了住院手续,买了一些可能要用到的生活用品。
穆时昏迷着,眉头微微蹙起,像在被噩梦侵扰。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揉他的眉间,悄声在他耳边道:“不要怕,不要怕……”
眉头总算缓缓松下来,面容变得宁静。江越握着他微凉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有一种久违的温暖,引得他落下泪来。
为什么这么久了,今天才发现呢?
明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像极了穆时。
明明第一次见面,就已经情不自禁。
明明后面他那么多次主动示好,想接近自己。
为什么都没发现呢?
为什么要狠心拒绝呢?
明明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却像瞎子一样将人拒之千里,还一次又一次说些伤人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
江越的声音有些喑哑,颤颤的。看着床上沉睡不醒的人,他心中既是难过又是喜悦。
穆子澄就是穆时,这像奇迹一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连“难以置信”这样的词,都不能表达他的震惊与欣喜。
失而复得的滋味,实在是太甘甜了。
因为这一天,他可以原谅过去所有无法入眠、辗转反侧,绝望与悲伤都同样深刻的夜晚;他往后会永远感谢上苍、上帝、佛祖……不论哪个国度的哪个神明,他统统都会从心底里感激。
感谢祂们,将穆时还给了他。
即便等待了四年时间,也是值得的。
就算这重逢要耗尽他余生的寿命,他也愿意。
他像个顽固又执着的守财奴,视线一秒钟也不愿离开穆时,就这么痴痴地守着他,从白天,到夜晚,穆时仍然没醒,但沈玥琅倒是赶过来了。
他在电话里已经简要把事情告诉了她,但这个消息无异于向她投了枚炸弹,一下子很难消化,因此赶到医院后,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病房外的表情,很是古怪。
她平顺了一下呼吸后,缓缓走进屋内,绕着病床走了半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床上的病人。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穆时?”
江越点点头,“他知道一些我只告诉过小时的事情。”
沈玥琅是从小看着穆时长大的,虽然并没有照顾得非常周到,但还是熟悉这孩子的相貌和性情的。此刻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单论相貌,确实是有几分相似,但是……
“如果他是穆时,那就是穆长盛撒谎了。”她一手撑着病床的矮栏杆,咬了咬下唇,穆长盛那个人,倒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但她觉得需要更充分的证据。
“穆时身上,有没有什么痣?”沈玥琅看向江越。
江越仔细想了想,“他左肩上有一颗痣。”
沈玥琅马上伸出手去,将他病号服的领口扯开,果然——左肩的位置有一颗痣。
“是在这里吗?”沈玥琅再次向江越确认。
江越点头,看到那颗熟悉的痣,他把穆时的手攥得更紧了。
“那就是穆长盛搞的鬼,我们都被耍了。”
“但是,为什么?”江越不理解穆长盛的动机,“骗我们穆时已经死了,又把他变成穆子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双手抱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她与穆长盛生活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这个人行事有时无法以常理去理解。
“他有很强的控制欲,这点你以前应该也能感觉到。一旦遇到超出他所认为的常轨的事态,他会不顾一切地将事情拉回到他所能接受的轨道上来。穆时的情况可能就是如此。穆长盛不能接受你们的关系,穆时又不听他的话……他也许采取了一些极端的行为。”
江越心里一凉:“你的意思是,车祸是……”
“那倒不至于。但他可能是利用了车祸……”她垂眸仔细思索了一番,“我记得他有一个交情很好的朋友,是个心理医生,擅长催眠。以前在宴会上,他给大家表演过,如何催眠一个人,让他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就是他,趁机在穆时身体和心理都最为脆弱的时候,给他施了催眠术。不然也解释不了为什么这四年来,他都以为自己是穆子澄。”
见江越脸色变得越发严肃,沈玥琅赶紧说:“由我来跟穆长盛交涉,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就好好照顾穆时吧。”
他现在确实也没有心思跟穆长盛对峙,就同意了。
沈玥琅离开之后,护士又过来看了一趟,穆时仍旧昏睡中,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见守在一旁的江越脸色很不好的样子,护士问道:“你还没吃饭?”
他摇头。
“还是去吃点吧,饿久了要低血糖的,可别守着守着连你自己也成病人了。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我们这边有人值守,你还是先去吃个饭吧。”
他谢过护士,但还是坐着没动。
腹内空空,但却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习惯了三餐不规律的生活,因此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护士的话却又让他想起了穆子澄在长新里天天督促他吃饭的日子。
哪怕是在没有记忆的时间里,穆时仍在关心他、爱他。
他靠着座椅,仔细地看着他的睡颜,从眉峰到鼻梁,从睫毛到嘴角,平稳的呼吸里,他的脸与记忆中的穆时重叠在一起。
“哥……”一声极轻的低唤,他闭着眼眉头紧蹙。
江越立刻直起身子,向他前倾,攥紧他的手应道:“我在,我在。”
“哥……”穆时无意识地呼唤着,呼吸也变得凌乱急促,“别走……别走……哥……”
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手指猛地绷紧了,随后死死抓住了江越的掌心。
“不用怕,我不走,我不走。”柔声在他耳边安慰着,江越忍住手上的疼痛,另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颊,“小时不怕,哥在……”
俯身前倾,他吻了吻穆时的眉间。
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呼吸重归平稳,手上的力度也缓了些,但仍握得很紧。
眼睫毛微微颤动,慢慢地,穆时睁开了眼睛。
隔着不过一拳的距离,他们四目相对。
那一刻江越觉得自己忘记了呼吸。
“哥?”
停滞的空气中,仿佛蝴蝶的翅翼开始搅动气流。
就是这双眼睛,穆时的眼睛。
——像星辰落入大海般闪烁着光芒,像亿万萤火虫一齐飞向夜空,像忽然腾空的焰火。
“哥,我回来了。”
失去了言语,没有语言能够形容此刻江越的心情,像连绵的阴雨终被明媚的阳光所驱散,像死寂的水面忽然涌动清新的泉眼,寒冬的荒土里长出了春天的嫩芽。
他凝望着穆时,过往的时光,不论是过去的四年,还是自从相遇以来的十数载,全都化作今天的这个奇迹。
他的爱人又再度回来了。
他找回了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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