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第二天没去所里,拿着杯咖啡上了境寰科技的楼。
并购案是个大项目,安珂律师把组里的人都带走了,连个实习生都没给她留。
秋天已渐凉,她穿了件黑色短风衣。脱下之后是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和白色衬衫,下半身却还是西装短裙和短靴。
一看就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典范。
谈话地点定在研发中心的大会议室,她上来的时候向以宁正在做准备。
“向主任。”陆璃礼貌问好。
“早。”向以宁说,抬头看了看她,随后又把自己投入到电脑中,“许总还没到,随便坐。”
陆璃看出来了,向以宁也是个懒得交际的。她乐得如此,趁着这点时间捋了下昨天整理的资料,把向以宁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当成白噪音。
她昨天下午就给境寰科技做了个应对意见书。如她所料,秦致远和顾川一并接受了这份意见书和她提出增加合规审查的内容。秦致远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言好语地说让陆璃全权负责与保密相关的审查工作。
说实话她不理解这样一家已经在业内知名的科技企业为什么不配置自己的法务部门,境寰科技一直以来所有法律事务全都交给常法团队完成。国内著名的几家互联网大厂都拥有非常庞大的法务部门,内部团队处理自己公司业务当然更牢靠也更高效,就这种泄密案甚至都轮不到常法律师出场。难不成境寰科技已经要省钱省到这个地步了吗?
陆璃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结果向以宁突然抬头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陆律师。”
“啊?”
“我能加您个微信吗?”
陆璃刚刚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又出现突发状况。她把二维码推过去。
她索性开始打听细节:“向主任,昨天查到的这两个人,背景是什么样的?昨天这一部分资料许总没有给我。”
向以宁翻了翻面前那摞纸,把资料递给她,顺便看了看这两个人:“李进凯和杨峰,两个老工程师。我进公司他们就在了。平时做事任劳任怨,没有提出过什么新点子做突出贡献,但也没有出过问题。属于老牛型的人物,勤劳肯干但默默无闻。在公司也属于透明人。”
“老……老工程师吗?”陆璃看着资料上标注的年龄,“一个三十四,一个三十六。”
“科技公司研发部超过三十五岁就该更新换代了啊。”向以宁说得理直气壮。
陆璃:“……”
看来每个行业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艰辛。
向以宁转着笔:“李进凯,还没成家,但有父母生病要养。杨峰,成家了,有个女儿八岁。”她摇了摇头,“谁也没想到会是他们两个出问题。”
“就是因为这样才可能出问题。”陆璃叹了口气,“他们的收入在你们研发部不算高吧?”
向以宁说:“不算,但做研发的怎么会低?平均线吧。”
陆璃一手扶额:“辛苦干了这么多年,工资不上不下,但又挺需要钱的。一方面生活压力大但升职无望,加薪无望,另一方面还要面对你们超过三十五岁可能被裁员的压力。如果这时候有人给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来办一件看起来很好完成的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择?”
“会选择接受这笔钱,抱着侥幸心理背叛公司。”许舒推开门说。
“不叫背叛。人家和公司是劳动合同关系,没那么多道德的捆绑。”陆璃抬眼向许舒颔首就算打招呼,“人呢?”
“一会儿就来。我只说要讨论一下新方案,他们还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许舒拉开凳子坐下,放下手里厚厚一摞材料。
陆璃直入重点:“问过秦总和顾总意思了吗?是想报警定罪还是和解赔偿?”
许舒说:“这件事要最大程度缩小传播范围控制影响,我们的意思都是倾向内部赔偿。”
陆璃头也没抬:“好,我明白了。”
她话音刚落,门被轻轻叩响。助理推开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白t恤,格子衬衫,符合程序员刻板印象的典型打扮。
陆璃的视线打量着落座会议桌对面的两个人。
两个人年龄相仿,但又都流露一种超越他们年纪的憔悴。杨峰虽然三十六岁,尚且够不到中年人的标准,但他看起来和中年老汉差别不大。他戴一副黑框眼镜,眼里没什么光,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充分说明他昨晚没睡好。李进凯的精神状态明显更好一点,只是后背弓起来,看上去很疲惫。
许舒坐在他们正对面:“知道找你们来是为什么吗?”
哪有什么研发讨论会。
到了现在的局面,就算再迟钝也得反应过来东窗事发了。
许舒的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十月四号公司统一加班确定了新的系统架构图。黄金周期间研发部门轮值做系统维护,六号值班的本来不应该是二位吧。”
李进凯说:“章工家里有事,我跟他调了一下班。”
杨峰更紧张,他双手在桌上交叉绞紧,发现对面人的目光后又迅速地藏起来。
他嗫嚅道:“我……我女儿五号那天生病了,所以我跟王创换了一天。”
陆璃低头看两个人的资料。这两位之前肯定商量过咬定不承认了,只要没证据,公司不会把他们怎么样,而他们现在坚信公司查不到关键证据。
“是吗?”许舒没有表情地说。
他神色冰冷,让人望而生怯。李进凯和杨峰显然也没见过这位以和煦示人的年轻总裁有过这种神情,闭上嘴不说话了。
陆璃倒是有点意外。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许舒的这一面。
许舒直接把手上的证据铺开放在李进凯和杨峰面前,不再多费口舌。
许舒双手交握一动不动放在桌上:“你们多次登入系统中的架构图页面访问并编辑,并拆分成部分分别进行拷贝。然后你们将其通过一个自制的小插件发送到自己设备上而不触动警报,然后通过你们手机上传到论坛公开。”
“很聪明。技术也很厉害,这个插件能够突破公司的防火墙,你们该早点提出自己承担今年的防火墙加密任务的。只不过就是差一点,这插件留痕,技术还得精进一下。”
许舒干脆利落不绕弯子,对面两位工程师脸色惨白,在证据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杨峰伸手胡乱蹭了蹭额头上细密渗出的冷汗。
他颤抖道:“许总……不是这样的……”
许舒的平静很慑人。他紧接着道:“那是什么样的呢?如果我们报案,警察会查到你们的交易记录,发布记录,通讯记录。核心架构图是你们知情范围内的商业秘密,想好了,如果公司报警,那么就定罪了。更何况我们现在已经能从论坛的后台找到你们的IP地址了。既然那么聪明,怎么没想到挂几个国外站点转移呢?你们套的马甲我们几个小程序就攻破了。”
杨峰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李进凯面上看着倒是没什么反应,但捏紧了手指。
陆璃看了看许舒,许舒示意她说话。
“二位工程师,你们好。先别太紧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新上任的常务法律顾问,你们称呼我为陆律师就可以。”陆璃的声音清亮,听起来有一种舒缓的力量。
两个吓得不轻的人把求救的目光投到她身上。
“刚刚的证据二位亲眼所见,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可供争辩的了。现在如果你们承认自己的行为,那么公司选择可以不报警。这已经是我们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我们可以选择与你们和解,通过赔偿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陆璃抛出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现在不清楚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公开这部分核心机密。如果是你们自己采取行动报复公司,那么责任你们自己承担。如果是有人买通你们,请告诉我们对方是谁,我们一并追责。如果你们不肯说的话,那我们只有通知警察了,到时候查出来承担刑事责任,就不是现在付赔偿金这么简单了。”
陆璃不是刑事律师,但谈判她还是知道一些技巧的:“李工,你的父母还等着你去照顾,你一定很孝顺吧。如果叔叔阿姨知道他们这么好的儿子坐牢,二老一定会很难过的。杨工,你还有家庭,你的妻子和小女儿还在等你回家,你也不想让女儿长大以后说我有个蹲过监狱的父亲吧。”
“好了别说了。”杨峰打断了她,“别说了。”
泪水顺着他粗糙疲倦的脸流下来,他眼睛通红,目光呆滞:“别说了……”
陆璃知道,这基本已经成功了。
“对不起……对不起许总……”杨峰看起来已经筋疲力竭了,“我财迷心窍……我没有想报复公司……”
李进也长叹了一口气,大概也知道已无挽回余地。他把手机打开,把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放到许舒面前。
许舒说:“联系你们的转账人是谁?”
李进凯摇摇头:“不知道。”
他转手把李进凯的手机递给向以宁。
“短信交流,本号早就注销了,银行转账的号码可能也只是一个中间平台。不告诉我们是谁,我们还是得借助警方力量。”许舒说。
杨峰也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他们。
“我……十月一号晚上,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像是人工智能,应该是加了变声器。我当时吓坏了,忘记录音了。”
“他说,你是不是缺钱。我以为对方是骗子,我说我不缺。结果他说,听说你女儿要上国际学校,家里还要换房子,你的老婆最近正在因为钱的问题和你吵架,你真的不缺钱吗?”
陆璃眉头慢慢蹙起来。
这完全属于家事的范畴,对方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
许舒应该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告诉我,把境寰科技这次的核心代码拿出来,放到网上任意一个公开平台。他会给我打四百万,定金一百万。”
“定金一百万?你一年工资不止一百万吧?你就不怕拿不到尾款还被开了?”向以宁诧异道。
“是……但他跟我保证了,说一旦发布,尾款就打过来。”杨峰喃喃道。
向以宁难以置信:“他说你就信?你是一个有社会阅历的成年人,这种鬼话都信?以后骗子给你卖保健品是不是一诈一个准啊?”
许舒在下面踢了向以宁一脚,向主任识趣地闭了嘴。
“可是我是真的缺钱…孩子读书的钱,买房的钱,最近我爸也病了。这么多钱我和我老婆两口子也攒不够。”杨峰叹息道,“哦,我跟他说,核心代码没办法弄出来,我们任何一台设备向外传输或者复制都会有警报,我破不了防护墙。而且代码内容很多,记下来重写也不现实。”
“然后?”
杨峰哽了一下:“然后他说,无论是什么,核心内容就行,更新方案也行,架构图也行,只要是相关核心文件,这四百万就到手。”
陆璃抬头看他,若有所思地问:“他只跟你谈钱吗”
杨峰明显脑子僵住了:“啊?是。不是…那还能谈什么?”
陆璃引导他:“他没有跟你说过,让你到另一家公司上班吗?或者安排你之后出国,换个行业给你优厚待遇这样的条件?就只是给钱?”
杨峰摇摇头:“他没提,我也没问。我想着公司也不一定能查出来到底是谁做的这事,四百万到手,幸运点我还是能在境寰干,实在不行我去其他的小公司也不是不行。那可是四百万啊,我三年的工资也到不了这个数,我拿到就能解决家里的急事儿啊。”
陆璃:“……”
她把目光转移到李进凯身上:“那你呢?李工?你接到电话是为什么答应了呢?”
“我?”李进凯看上去已经满不在乎,“我没有什么原因,做了就是做了。我就是想要钱,就这么简单。”
陆璃问道:“没有人跟你们提过,如果你们从境寰离职会获得什么好处?没有下家,没有任何保障?看目前的记录尾款应该还没有付给你们吧。你们真的没有考虑过被发现会是什么下场吗?会面对高额赔偿金、违约金,入狱,终身不能再踏入这个行业?”
李进凯沉默不语。杨峰双手捂住了脸。
陆璃叹了口气。
她继续问:“杨工,你有跟谁透露过家庭问题吗?同事,亲友,你和你妻子的熟人?”
“我很少在外面说起家事,毕竟缺钱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也没什么其他朋友,可能有那么一两次吧,我跟同事吃饭的时候念叨过几句。”杨峰叹了口气。
许舒接着问:“九月中旬我们确定重新制作架构图,这个消息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李进凯摇了头:“我没有向外说过。”
杨峰同样否认:“我也没有。”
许舒问:“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让你们办事的目的是什么?”
李进凯冷哼一声:“还能是什么?竞争对手想整垮境寰,玩个公开泄密的小招数呗。”
陆璃没有料到,这和一般的商战泄密案都不一样。
她手指撑着头,笔尖转动,在最上面的白纸上画了个巨大的问号。
陆璃忽然起身:“许总,向主任,能否跟我出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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