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大伯为什么老想着你回去管集团?难道不是给自己儿子继承更符合大权在握的常规思路吗?”陆璃疑惑道。
她刚刚听许舒言简意赅地讲了他家里的大致故事,脑子里迅速谱写了一出豪门恩怨,瞬间感同身受,觉得许舒这个位置实在是有点窒息。
许舒摇摇头,道:“当然不是想让我回去继承,是想让我管理,意思是我干活他们拿分红。职业经理人以上需要坐一个董事级别的高管把权,我大伯这两年身体不好,他那俩儿子一个比一个活得稀烂。我大姑性格很软,一般什么事都听姑父的。我那个大姑父啊,天天创业还天天破产,混迹商场二十年归来仍是白手起家。给这种人,我大伯肯定不愿意。”
许舒无奈道:“所以就只剩下我了,一个干得出成绩又能操控得住的晚辈。表面上多给我点分红,实际上是帮他控制这艘大船。谁看不出来?”
他眉眼间流露挥之不去的厌烦:“我才懒得管。”
陆璃点头道:“虚与委蛇,商场竞争。每个人都带着虚情假意的面具在勾心斗角。搁谁谁不讨厌,我也会讨厌的。”
许舒侧头看她:“你挺熟啊。”
陆璃没接话:“你就是因为不想管这些才去运动队的吧,叔叔做警察是不是也是因为讨厌这套人情斗争?”
许舒收回目光看前方:“我爸那部分猜对了。他是他们那一辈里最聪明的,我爷爷也一直想把他培养成接班人,结果我老爹死活不想管,高考填了志愿报了警校直接远走高飞,把我爷爷气得生了场大病。”
陆璃听出他的画外音:“但你不是?”
“我进射击队才**岁,我爸也是个不参与家族交际的,我当时游离在许家之外,没人想在那时候就培养我继承公司。”许舒神采奕奕,“我进射击队主要是因为有次我跟我爸去靶场,他带我打靶,结果我砰砰砰几发全中,我爸可高兴了,说我以后是个当警察的料子。结果我妈坚定地否认了这个想法,转头就把我送市体校去了。”
“后来事实证明,我确实是个天才。”
许舒眼角眉梢带着得意洋洋,陆璃没忍住笑起来。
可不是吗。许舒十七岁就在北京奥运拿了冠军,四年后的伦敦,他再度问鼎十米□□金牌。年少有为,天之骄子,许舒的体育生涯是不容置疑的出类拔萃。
陆璃靠在座椅上看他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睛深邃,睫毛却很长。明明是英俊得很凌厉的风格,可这个人的气质整体上又是温和活泼的。汽车飞驰在三环路,窗外一片又一片幢幢楼影向身后掠过,车里昏黄的光线却为他镀了一层柔和的温暖光晕。他就这样跟她随意地说着家里的事,重逢之后横亘在“陆律”和“许总”这两个称谓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太多。
“所以你呢?”许舒就在这时候转头看她,恰巧望进那双眼睛中。浅色瞳仁被水润过似的,玻璃一样透亮清澈。许舒能从其中看见自己,与她对视着,张了口却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他把目光转回前方道路,思路勉强接回来:“你练体操是为什么?无论怎么说这个项目比射击苦很多。”
“和大多数小朋友接触体操的原因一样咯,我小时候喜欢玩那些攀爬类的健身器材、喜欢挂在单杠上面,还爱把秋千荡得特别高。”陆璃也转过头直视前方。她感觉到自己耳朵在发烫,幸好车里灯光昏暗,不仔细看应该察觉不到那抹红晕。
“爸妈尊重我的爱好,就送我去兴趣班了。后来被老师看上,带我去市队。后面就是省队和国家队了。其实中途爸妈知道我练体操很苦,提出过让我回去读书,但我坚持练,他们也就随了我的心意。”陆璃想起自己的父母,眼底溢出笑意。
许舒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她。
“那你是很幸福的。”许舒试探道,“所以为什么后来表现得如此高冷?”
“我家庭是很幸福啊,你这有水吗?”陆璃说半天口渴,在车里摸索着。
许舒从驾驶座门边抽出一瓶陈皮茶递给她。
陆璃深吸一口气:“你还真是热爱橘子皮啊。”
许舒:“……”
“说实话我不光小家幸福,父母很爱我,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关系都挺和睦的。”陆璃还是口嫌体正直地把陈皮茶拧开喝了,“比起你这种豪门恩怨棋子身家要好挺多。”
许舒不置可否。
“大家对我风评那样,其实就是我懒。”陆璃轻描淡写道,“我懒得跟别人打交道,不需要成绩之外的其他人的认可,所以也不想特意讨好别人,久而久之他们会觉得我生人勿近,也觉得我高冷吧。但其实我也不是没朋友啊,叶卓然,林安,她们都跟我关系挺好的。”
“后来我这副模样,也可能是赛场上我表现出来的状态,就落到观众眼睛里。风评就是这样的,与众人认可标准不一样的表现都会被加上不同的个人揣测,从而被理解扭曲成多重意思。我觉得没有必要内耗和自证,我拿得了冠军,对得起团队和我自己,这不就够了?”
陆璃突然想起来:“你不是也这样吗?”
“什么?”许舒没反应过来。
“你之前有一次采访说射击看中的就是强大的内核,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许舒挑眉:“你还看过我的采访啊?”
“奥运冠军采访,谁没看过。”陆璃说,眼神心虚地往窗外飘去。
那其实是在她对许舒初生懵懂情愫的时候找来看的,印象相当深刻。
“其实我一直好奇。”她看着窗外,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你那天跟我说,期待我的更多面。但是,我觉得你没有你表现出来得这么……开朗。”陆璃直视前方,没有看他。
许舒的心向下沉了沉。
努力经营的外在皮囊一朝被人戳破,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况且这个人还是他很在乎的人。陆璃的敏锐程度远超他想象,他以为至少能把自己外在形象在她那维持得长久一点。
“我确实不是。”许舒的喉结上下滑动,顿了顿才说,“我其实也有挺多你不知道的侧面。”
陆璃非常聪明。她听出话头就趁热打铁:“那你为什么不和我那天一样,对我说期待你发现我的更多面?”
许舒真不愧是射击冠军出身。他飞速调整好了情绪,恢复成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那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
陆璃直视他:“为什么?”
许舒没敢看她,一字一顿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车内一阵静默。
陆璃轻哼笑出声:“之前叶卓然跟我说,你们男的无论在什么状况下都非常自信,我觉得这算是一条真理。许舒,你以为你在我这儿是什么样子?”
她有些戏谑地看他:“不会真把自己当男神了吧?”
许舒眼角抽了抽,想不出来拿什么话语或者表情来回应她。
继工作上见识过她的本事之后,陆璃的强势他再次领略到了。
车停在了陆璃的小区楼下。她已经解开安全带,没有等到许舒的回应。
她等了几秒,准备开门下车。
“听着,许舒。”
陆璃推开车门又拉回来关上。
“每一个人都是无数个侧面组成的,人心因此折射出不同的光泽,人也由此立体而鲜活。你的阳光开朗是真的,但我也一眼就看得透你不止如此。你工作里的雷霆果敢也是我欣赏的地方。其实就算刚刚你坐在那里黯然神伤的时候,也是属于你的特质之一,没必要因为唾弃自己的某一面而隐藏自己。在外人面前你可以经营自己的人设,但在朋友面前,就不必艰难地伪装自己只为留个好印象了。”
许舒一直看着前方,直到此时,他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车窗外的路灯没有吝啬光芒,把车内这一方狭窄空间照亮。
陆璃眼睛明亮嘴角含笑,神态却认真:“许舒,至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相信我所见的真实。”
许舒愣怔地看着她。
只觉得刚刚瞬间烧成灰烬的心在即将凉透的时刻死灰复燃了。
秋风从推开的车门涌入,陆璃朝他扬手告别:“谢谢你送我回来,也谢谢你的倾诉。”
他目送她上楼,没有多余反应。他被击中的思绪还混乱成一团,没能缓过来。
等许舒终于回到自己的大平层,只顾得上打开灯瘫在沙发上。
黑白灰的格调是他给自己内心的写照,平静、疏离也无趣。
但这里现在好像被硬生生地加了一抹彩色。
父亲的认可,还有陆璃刚刚的强行暴击。这两个人一晚上轮番在他心里敲来敲去。情绪和心理状态一直保持稳定的人,突然被如此触动很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始终被微风照拂的树林被一阵狂风吹乱阵脚,树枝叶片哗啦啦抖动,怎么也无法平息。
射击队重视心理素质,他非常清楚,心跳与脉搏不会骗人。
许舒很少有这样不淡定的时候。
许舒养的那只白色蝴蝶犬很不客气地跑过来,控诉主人今天怎么没有早点回来陪它。
白色小狗耳朵立起来,委屈又恼火,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铲屎官的脸上。
许舒:“……”
“祖宗,饶了我,行吗?”
他把狗推过去一点,让自己喘上气来。
他一边搂着狗头一边拿出手机,决定刷一刷朋友圈来缓和一下心情。
陆璃刚刚更新一条朋友圈。
原来她所谓的健身是跳舞,许舒有点意外。不过陆璃一直在打破她那层清冷的外壳,她其实是热烈也热爱生活的人。
而她的每一面都格外有魅力。
许舒点开了那条视频。
经典Kpop音乐,很有名的女团舞。不过远离年轻人潮流的许舒当然是没见过的。
那支舞里的killing part是“一击毙命”。陆璃对着镜头,轻轻歪头,纤长手指比枪,手腕轻轻向上一挑。
“砰。”
她左眼一眨,wink与子弹同时发送。
屏幕前的许舒手一抖,手机砸到脸上,差点晕了。
·
陆璃回家时在脑子里盘旋着一个问题。
他们在运动队里长大的孩子,通常都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干净纯粹。因为他们生长的环境是很简单的,成绩说明一切,勾心斗角与社会化的利用比外面的世界要少很多。
但许舒是不一样的。
打眼一看这人与人为善,亲切好相处。他会办事却不世故,周身是干净的气质。
陆璃是个纯种颜控,当年喜欢上许舒是因为他确实太帅了。
但她也很敏锐,许舒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开朗阳光,她一早就知道。
当年读书的时候,陆璃和许舒加入了一个小动物保护组织当志愿者,主要就是空余时间去照料附近地区被收养的流浪猫狗。陆璃每次和同学一起去的时候,总能看见许舒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小猫小狗围着他,他自言自语跟它们说话。
许舒会对着小狗念叨很久,也喜欢抱着它们,就这样静静等待日落。渲染在西边天空中的瑰丽晚霞出现时,他就安然站在那里,背影修长挺拔,却自带一分孤寂。
那时候陆璃第一反应是,到底要孤独成什么样的人,才会抱着小狗说很久很久的话,才会这样一个人看日落。后来转念一想,兴许是她自作多情,许舒没准就享受这样独处的安静时光而已。她不想以自己的想法揣度别人,但转身离开的时候也明白了,许舒绝对没有他在人前展露的那么快乐、那么享受热闹。
陆璃站在自家阳台上,落地窗给予了最好的视野,让她能够远眺这个城市的璀璨夜景。
刚刚闲聊一路,她竟然无意间获得了之前曾经困扰她的答案,许舒怎么会是这样的性格。他为什么会用阳光乐观来伪装自己,把真实的自我藏起来并隔绝与他人的距离,掩盖内心的一切情绪。现在想来估计是和他的生长环境和家庭背景有关。不过具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陆璃觉得自己尚未走进他的内心。
虽然因为职业原因,或者从小看探案小说看多了,她总对迷雾一团的事情比较感兴趣。她把自己撑起来坐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向屋里那块支起来的白板。那上面写着仅有不多的关于体操队选拔问题的线索,边上打了许多个问号,一个彻头彻尾的谜团。
但她很清楚,许舒并不属于她想解开谜题的这类范畴。
她不是个心理学家,不爱探知人性,但居然对许舒产生了浓厚的探索欲。
陆璃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陆璃叹了口气,心道她其实是不想明白这是为什么。本想转换一下注意力,却发现思绪变得混乱。
她不得不妥协地看向窗外,许舒的车刚刚停在那里,此时已经离开,却还是能让人想起方才在那片暖黄灯光下发生的一切。
也许是这家伙确实挺想让人靠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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