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搬到这出租屋后,夜里不大睡得着。
习惯了船舱时时随着河面轻微摆荡,出租屋里的这种平稳感,反而让身体不适应。
姜堇洗过澡,靠在床头,翻开那本从高考前开始看的《夜色温柔》。
抽出她同陈列的那张大头贴合照——从前的书签丢了,她把这张照片当书签用。
拿起来看了看,照片天天在书页里夹着,边缘竟有些褪色模糊起来。
照片上陈列难得笑着,她也是。
那时她的笑是否出自真心?亦或是一以贯之的某种伪装?
姜堇放下照片,拿起手机对着前置摄像头。
屏幕里的她一脸清冷,那般五官甚至让姜堇觉得,这样真实的自己是从来不会笑的。
她分开食指和中指,分别把自己的两边唇角往上拎,拎成一个笑模样。
良久,她又把手放下来,继续去看手中的书。
白柳絮昨天提过一嘴想吃桃子,今天陈列便来送了趟。
姜堇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迎他,冲他一点头:“来了。”
陈列远远朝她身后望去。
半掩的门扉里,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打开来,抵墙放着,里面的东西尚且凌乱。
陈列的目光顿了顿——姜堇开始收拾出国的东西了。
他其实并不去计算时间,心里对姜堇多久要走这件事也没概念。
只是看到这行李箱的一瞬,他明白——
姜堇是要走了。
一个月的好梦终究要到期。
陪白柳絮吃完饭,阿姨过来照看白柳絮,姜堇同陈列一同下楼。
陈列:“你要出门?”
姜堇点头:“我想去买瓶香水。”
姜堇自己从未买过奢侈品。
而臭水河边其实终年弥散着淡淡腐朽的气息,夏季尤甚。姜堇对那种味道厌恶至极,好似陷住她的泥沼化为无形包裹过来。
她做家教攒了一些钱,除了给白柳絮交医药费外,她想给自己买瓶香水。
一瓶香水,是她对过往生活的彻底告别。
她以为陈列不会接她的话,没想到陈列沉默一瞬,开口:“我和你一起去。”
陈列事后回忆起自己陪姜堇买香水的行为,想过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好像在亲手拿刀剜一块腐烂的伤口,因为知道它会越烂越深、一路蔓延到心脏。
倒不如现在痛个彻底,好似才能彻底把它清除。
两人一同乘上公交车。
江城这过分繁华的CBD,陈列以前也同姜堇一起来过。那时他给姜堇买了双限量版的鞋,尚是隆冬时间,满街枝头都有闪耀的圣诞妆点。
转眼已是盛夏,那些闪耀的玻璃球早已撤了下来,杉树和梧桐晃着阳光光斑,奢侈品柜台华丽的香氛味道传来,好似这里连阳光也比别处更明亮、更通透、更带某种难以企及的傲慢。
这一次,姜堇和陈列没再穿校服了。
姜堇穿上次那条看不出品牌的白色长裙,她气质极佳,长长的乌发披在肩头,挺立的颈项宛若天鹅。
陈列穿黑T,跟在她身边。
姜堇走近柜台,柜姐上下打量着扫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始介绍。
姜堇语气比她更淡:“我自己挑吧。”
柜姐转身走了,也没给姜堇扩香条。姜堇把试用装香水喷在自己细瘦的腕子上,避开陈列送她那条细细的链子,抬腕嗅了嗅。
之后又试了两三款,喷在小臂的不同位置。
尾调的香味氤氲在空气里混成一团。
姜堇问陈列:“闻出什么了?”
陈列皱着眉摇头。
姜堇笑,拿起其中一款去找柜姐付款。柜姐调出付款码,望向陈列——出于职业习惯,她默认是陪女朋友前来的男朋友买单。
姜堇:“我自己买。”
柜姐挑了下眉,又把付款码转向姜堇。
陈列并没有抢着买单。
两人好似有某种心照不宣地默契:姜堇这一与过去的告别仪式,要由姜堇自己完成。
走出专柜,姜堇扬扬手里的纸袋:“其实不管这款是什么味道,我都会买这款。”
“?”陈列问:“为什么?”
姜堇笑了笑:“前调黑加仑和肉桂、公丁香相融,变成辛香味的果香。”
“中调混合广藿,药感玫瑰的存在明显,焚香味也恰到好处不会令人生厌。”
“尾调带一点酸,麝香几乎融在玫瑰里,带有香脂特有的圆润。”
她背着网上看来的这段话,笑意在脸上一点点淡褪:“有人说,喷它的女人闻起来有种充满权势的华贵感。”
“我想闻闻看,女人的权势,到底是种什么味道。”
很久以后陈列回忆起姜堇那时的眼神,冷冽、平静、甚至带着某种惭愧。
如果他神经更敏锐一点的话,他是否从那时就该意识到,这样的姜堇注定和他分道扬镳?
两人走了一阵,姜堇的目光忽地锁在某奢侈品柜台前,定住。
陈列循着她视线望过去。
那是一名年轻的贵妇,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也可能因为保养得宜掩盖了她的实际年龄。因为她身边已跟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看上去是她女儿。
她推着一辆婴儿车,应该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在问询一款面霜,柜姐笑意殷勤。
女人长相算是婉丽,但并不出挑。正当陈列疑惑姜堇为什么要盯着她看时,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中年男人,正接一通电话。
看上去是女人的丈夫。
陈列看看姜堇,瞬时明白了过来——
姜堇的五官几乎与白柳絮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独眉眼不大相同。白柳絮的眼型更媚而上挑,姜堇的眼睛却更偏冷调。
更像柜台边那个中年男人。
姜堇唇角嘲讽地挑起来:“没错,他姓姜。”
“没遇到你的时候,我打算拿亲子鉴定去找他勒索出国的那笔钱。”
她对自己用词极狠——勒索。
说完这句后,她掉头就走,纤细的手指把那香水袋子攥得极紧。
陈列看着她背影,她刚才在看到生父以前、几乎是一眼认出了生父的妻子,那让陈列意识到一件事——
姜堇去偷看过很多次。
她也许是乘公交车去那富人别墅区,看她的生父如何与另一个家庭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陈列想起他尾随舅舅、去偷看舅舅生活的那一次。
他和姜堇都同样可怜。
他追上姜堇,点一下姜堇的肩,问:“吃冰淇淋么?”
姜堇绷着脸往前走:“这里什么东西都很贵,一个单球的冰淇淋要五十块。”
“我知道。”陈列说:“我知道很贵。”
姜堇停下脚步来。
她竟叹了一口气。
便是那一口气让陈列意识到——无论她多么生机勃勃地在泥泞生活里拼命挣扎,其实她有着很多的无可奈何。
姜堇终是说:“走吧。”
除了用一球冰淇淋宽慰自己,她又能对眼下这种生活做什么呢?
陈列随她往冰淇淋柜台走去。
“姜堇?”一道欢快的语调喊道,接着又确认一遍似的:“姜堇!”
陈列的反应比姜堇更快,快速往旁边的柜台闪身,掩没入人群中。
姜堇抬眼,见杜珉珉向她跑来,身后跟着的中年夫妇,应该是杜珉珉的父母。
杜珉珉一把挽住姜堇的胳膊:“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你了!你还没出国呀?”
又对着身后的父母喊:“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姜堇。”
杜珉珉的父母看起来都很和善,杜父笑问:“你父母在哪里高就?”
姜堇的唇瓣嗫嚅了一下。
杜珉珉朝她父母一挥手:“姜堇爸妈的集团在毛里求斯啦,跟你们不是一个圈子的。”
她问姜堇:“你是来吃冰淇淋的吗?”
姜堇:“嗯。”
杜珉珉赶她父母:“你们先去逛街吧,我不陪你们啦,我要跟姜堇吃冰淇淋。”
两人去柜台点单,杜珉珉要覆盆子和开心果,姜堇要单球香草。
姜堇主动买了单。
杜珉珉这种家境的女孩子,不会把百来块钱放在心上,提也没提要给姜堇前。
两人坐在明亮洁净的卡座里,吃着两客冰淇淋球。
杜珉珉晃着腿:“高考之后,除了散伙饭和填志愿那天,我竟一个同学也没见过,大家好像都蒸发了一样。姜堇你遇到过哪个同学吗?”
姜堇笑着摇摇头。
杜珉珉又晃一下腿,舔了舔冰淇淋勺子,这才开口问:“你那天……帮我把信给陈列了吗?”
姜堇:“给了。”
杜珉珉摸摸自己的耳朵:“那他……说什么没有?”
姜堇摇摇头。
杜珉珉反而笑了下:“我猜也是啦。”
她望着冰淇淋柜台的眼就有些失神。
有那么一瞬间,姜堇其实担心她会哭出来。
想不到她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冰淇淋碗,声音放空又放轻:“那我终于可以说啦,姜堇我跟你说哦,我那时候真的——”
她说着咧了咧嘴角:“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陈列哦。”
姜堇看向杜珉珉。
她必须承认,在这一刻,她对杜珉珉的嫉妒又超过了羡慕。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呢?
怎么会这样毫无保留的、不怕受伤的喜欢一个人呢?
甚至不要回报,因为自小已收到过足够多的爱、拥有足够多的底气。
与杜珉珉的这两客冰淇淋吃了一个小时。
告别的时候杜珉珉拥抱姜堇:“出国以后要常跟我联系呀!别忘了我呀!”
姜堇笑着与她告别后,走出商场掏出手机,删除了杜珉珉所有的联系方式。
面无表情地拎着自己的香水往前走去。
陈列估计早已走了,姜堇自己乘公交车回家。
洗完澡,她裹着浴巾把盥洗镜蒙的薄薄一层水汽擦干,望着镜中自己清寒的一张脸。
唇瓣轻翕了翕:“喜……”
她甚至说不出喜欢两个字来。
再见陈列是两天后,姜堇出国前的倒数第三天。
姜堇白天去了趟医院,与白柳絮的主治医生商谈。
姜堇:“她现在渐渐又好像认不出我了。”
医生点头:“这很正常,她这样的情况大多是终身住院的。有这么段清醒的时间,已经很难得了。”
晚上她回家给白柳絮做饭时,有人敲门。
陈列走进来,看着姜堇背对着他在水槽边忙碌。
姜堇:“过来吃饭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陈列:“免得你多备菜。”
他走过去洗手:“有什么要我弄的?”
姜堇递两只土豆给他:“洗干净,切了。”
“切块切丝?”
“切丝。”
她让开水槽给陈列,陈列看一眼她侧脸。
本该是无意的一眼,陈列却拉住她手腕,皱眉又看一眼。
嘴里问:“她打你了?”
姜堇:“嗯。”又笑一笑。
白柳絮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又开始把姜堇当作年轻时的自己,情绪一度失控。
吃饭时,白柳絮的情绪倒稳定。
这个夏天十分奇怪,空气里湿度高得腌着人皮肤,却始终不下雨。直到这时窗外一声惊雷,白柳絮握着筷子的手一抖,吓了一跳。
姜堇把一只河虾夹到她碗里:“没事,要下雨了。”
几乎压着姜堇未落的话音,窗外的大雨已倾盆而至。
姜堇想起臭水河畔的那条破船。
在这样的暴雨里,不知飘荡几许。
吃完饭陈列和姜堇一起收拾了碗筷,白柳絮站在厨房门外怯生生地叫他:“阿堇的男朋友。”
陈列:“嗯?”
白柳絮指尖抠一抠门框:“你要走啦?”
陈列点头:“对。”
白柳絮:“可是下雨。”
陈列:“没事。”
白柳絮:“雨下得很大。”
陈列看着她。
她看着陈列眨眨眼,终于说:“挺吓人的呐……”
这样汹涌的雷雨闪电,是她自己害怕了。
她又怯生生看着陈列,带一点祈求语气:“你今晚别走了。”
陈列试图跟她讲道理:“我不走,我睡哪里?”
白柳絮理直气壮:“你不是阿堇的男朋友吗?难道你们不一起睡?”
陈列:……
姜堇这时在一旁出声:“你别走了。”
陈列转过身去看她。
她不看陈列,把洗净的碗碟放回沥水架上去:“别走了,不然她害怕。”
陈列张了张嘴,还未出声,白柳絮已欢欣鼓舞地出去了。
收拾完家里,姜堇哄她去洗澡,又送她回房去睡。
白柳絮躺在床上,紧握着姜堇的手:“别让你男朋友走啊,我看他好像准备出去。”
姜堇笑着安抚她:“他不走,就是下楼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白柳絮:“那我如果半夜醒了,要看见他的。”
姜堇替她把电扇摆远一些,又替她掖好薄毯:“好。”
带上门去客厅时,陈列刚好回来了。
外面风雨倾盆,他撑把伞根本不顶用,身上湿了大半。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毛巾、牙刷和一次性内裤。
姜堇看他一眼:“你先去洗澡吧。”
陈列:“嗯。”
陈列洗完澡出来,客厅里没人,看到姜堇卧室的门半掩着,露出一线暖黄的光。
他站在外面敲了敲门。
姜堇叫他:“进来。”
他走进去,姜堇已把那张小小单人床上换了干净的床单枕套,依旧是清新的格纹。
姜堇:“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不然我妈起夜不方便。”
陈列看着她把枕头放好:“其实不用换,我没那么讲究。”
姜堇直起腰来看他一眼。
陈列后知后觉自己这话说的有问题——他不在意,姜堇还在意呢。姜堇睡过的床单枕套,处处都裹着她皮肤的香气。
陈列默默闭嘴缄口不言了。
姜堇让他休息,替他关上门,自己去洗澡。
陈列仰躺在床上,两手交叠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两居室的出租屋并不大,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传来。
直到那水声停了,一阵拖鞋沓沓的声音。
姜堇在外面很轻地敲了下门,问:“睡了么?”
陈列:“没有。”
姜堇进来的时候,陈列从床上坐起来。
姜堇手里拿着液体驱蚊器:“这里靠近河,蚊子多。我房里那个驱蚊器药水没了,你用这个。”
陈列点点头:“好。”
姜堇准备出去,陈列叫住她:“姜堇。”
“嗯?”
“什么时候走?”
姜堇有些意外,她以为她和陈列之间永远都不会谈这个问题。
她回答陈列:“三天后。”
陈列又问:“还回来么?”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感觉,姜堇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姜堇原本垂眸看着床单的褶皱,这时抬眸看进陈列沉黑的瞳:“不回来了。老实说,这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回来了。”
白柳絮又会渐渐认不出她,甚至每每她的出现还会刺激白柳絮的情绪。
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定期给白柳絮交医药费,以及等她有能力之后,把白柳絮转到更好的医院。
陈列:“你只有二十万,知道要出国站稳脚跟、会吃很多苦么?”
姜堇挑了挑唇:“难道在一艘破船里的生活,还不够吃苦么?”
陈列点点头:“那我就不去送你了。”
姜堇看着他。
陈列:“剩下的三天,我也不过来了。”
他掏出手机,点进通讯录,本想当着姜堇的面把姜堇拉黑。
手指悬空在屏幕上良久,他终是自嘲地笑笑:“我就不用把你拉黑了吧,就算我什么时候喝多了拨过去,应该也是空号,你会换号码的。”
姜堇轻轻地呼吸着。
陈列语调犹然淡漠而平静:“去休息吧。”
外面雨声如注,打在芭蕉叶上的毕剥声传来,有世界将要倾覆之感。闪电后跟着一声惊雷,甚至床头插着台灯的光都跟着摇晃了下。
姜堇纤细的手搭上门把手。
陈列阖了阖眼,知道这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轻轻“嗑哒”一声。
陈列睁眼,发现姜堇锁上了卧室的门。
转而看着他问:“不是要不留遗憾吗,陈列?”
勾着他的后颈,对着他的唇角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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