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那段日子,在姜堇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了。
好像人越想努力记住什么,越会变成抽屉里放久了的曲奇饼干,泛着潮气,手指一触就化为碎屑。
她好像只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
蝉鸣大声得好似没有未来,要在这一个夏天里消耗掉所有的生命力。姜堇在厨房里做饭时,穿一件无袖的吊带背心,长发在脑后挽起来,随意地垂下一两缕。
正对窗户的那株梧桐翠碧得刺人眼睛,手里的小油菜也是菜市场里最新鲜的,争辉似的,由姜堇在半透的淡绿小盆里淘洗。
白柳絮在客厅听戏,咿咿呀呀的唱腔传来。
一旁的锅里炖着汤,姜堇热得不行,用没沾水的手背蹭一下额,又感到汗珠顺着颈间滚下来。
有敲门声传来。
陈列这人看着糙,有些时候心又极细。白柳絮情绪不稳定,他怕乍然响起的门铃声惊着白柳絮,每每只是敲门。
姜堇在厨房里忙,听见白柳絮去应门。
白柳絮认得姜堇的时候就不大认得陈列,只叫他:“阿堇的男朋友。”
陈列往厨房里来的时候,姜堇忙着自己手里的活没回头,只嘴里招呼一声:“来了。”
陈列这一个月里并不常过来。
他依旧住在船舱,偶尔和以前的朋友联系做一些公司的事。
“嗯。”陈列应一声,看向姜堇的背影。
她穿无袖背心,露出冻牛奶一般白生生的两条臂膀。尽管她瘦,可刚满十八岁的女孩自带一种刚刚熟成的丰腴感。
汗液沾着背心,靠近腰肢的地方浸湿一块,顺着她腰臀的曲线起伏。
陈列走过去,洗手,擦干,宽大手掌的虎口展开掌着她后颈,刚好压住她那颗小小浅棕的痣。
他的手刚洗过,微凉,很舒服的触感。
姜堇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小猫在他虎口里轻蹭了下,笑道:“你倒会赶时间,今天中午给我妈煲了老鸭汤。”
陈列掌着她后颈问:“热不热?”
“热啊。”姜堇拿过两根洗净的小葱放到砧板上:“但没办法,厨房里又没有空调。”
他们在出租屋里总是这样,因为有白柳絮在,他们谈不上亲昵,只是一些很私密的小动作。
只有在拳馆,他们在更衣室或门口避人处疯狂地接吻,喝酒,狂欢,小腿高的芒草猫尾巴一样扫着姜堇细腻的脚踝。
这时姜堇一边切葱一边答陈列的话,陈列放开她后颈,过了会儿,姜堇感到身后一阵凉凉的风袭来,吹着她颈后的两缕碎发一扬一扬。
姜堇回头看,发现是陈列多牵出一条插线板来,插了台小小会摇头的电扇在那里。
姜堇:“会沾上油烟的。”
陈列:“那又怎么了。”
姜堇的睫毛轻翕一下。
是啊,那又怎么了?
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光而已。
姜堇笑一笑不再说什么了,转回头去切葱。
陈列问:“还有什么要切的?”
姜堇丢了块老姜给他,又给他两颗西红柿:“把皮剥了。”
吃午饭的时候,白柳絮的戏匣子依然咿咿呀呀的唱着。
姜堇嫌以前房东的窗帘不好看,自己去做了条浅纱格纹的。她以前并不会做这般“奢侈”的事,但这一个月的时间,她希望尽善尽美。
窗帘被她洗过,带着淡淡薰衣草的馨香。白柳絮受不了空调,客厅里两台电扇架着,又窗户大开吹着穿堂风,纱帘一扬一扬,灌入盛夏的风也仿似染了浅紫。
桌上摆着一道香菇老鸭汤,一道糖渍番茄,一道苦瓜炒鸡蛋。
都是清爽菜式。
白柳絮一边吃,一边悄悄地瞄陈列。
姜堇好笑起来:“你总看他做什么?”又用筷尖给她撕一块软烂的鸭肉。
白柳絮压低声,好似跟姜堇说悄悄话:“你男朋友长得蛮帅的哦。”
又说:“你还认不认识这么帅的?介绍给我呀。”
姜堇哭笑不得。
白柳絮的胃口总算比以前好些,相应的精神头也好,吃了饭也不肯去睡,嚷嚷着要吃陈列拎来的西瓜。
西瓜冰镇在冰箱里,陈列去切了几牙来。
到客厅一看,白柳絮却已经靠在沙发睡着了。
陈列低声问:“叫她么?”
姜堇摇摇头:“让她睡吧。”起身拿了张薄毯搭在她腰际。
又坐回茶几边的小板凳上,拿把小剪子剪着绿箩发黄的部分。
陈列把西瓜放在茶几,坐到沙发另一侧。
姜堇修剪完放下剪子,对着西瓜扬扬下巴,气声叫陈列:“吃啊。”
自己拿起一牙,眼睛弯弯的带上了笑意。
陈列瞥她一眼。
姜堇笑道:“西瓜……没见过切这么大的。”
姜堇举起西瓜凑近自己的脸比了下,又低头去咬。
陈列也勾腰拿了一牙。
白柳絮的记忆停留在古早,习惯也保持着当年。比如吃西瓜时她要拿一个盆,把西瓜籽噼里啪啦地吐进去,觉得这样才爽快。
此时姜堇岔开双腿对着盆,勾下纤细的颈项,把嘴里的西瓜籽吐进去。
陈列看着她。
她抬头,唇瓣被西瓜汁染出一点红。
陈列挪开视线,埋头去吃自己的西瓜。
客厅里有花露水的味道,纱帘飘飘扬扬,阳光被滤过一道在地板投射出不规则的影子。
陈列觉得自己双肩不自觉放松下来。
他的生活总是在躲避、奔逃,好像鲜少有这般放松的时候。
他甚至酿出了一丝困意,不过手里的西瓜刚吃了一半。
意识有些混沌起来的时候,他感到脚边有动静。
这样的出租屋里总归不可能有老鼠。低头去看,发现是姜堇用拖鞋抵住了他的拖鞋。
姜堇没穿袜子,露出圆润的、像一颗颗小鹅卵石般的脚趾,像无聊的猫抓玩毛线球似的,一下下轻蹭着他的拖鞋。
陈列很难形容那一刻心里的感觉。
只觉得某种酸软,素来坚固的某些坚持塌了一片。
很久以后,当他怀疑姜堇或姜雪照其人、到底有没有对他产生过一丝真感情的时候。
他总会想起这样的一幕——
姜堇拿着半牙西瓜、脑后的丸子有些散了,用拖鞋一下一下轻蹭着他的拖鞋。
白柳絮这一觉睡了很久,姜堇先送陈列下楼。
上楼时,姜堇站在门前掏出钥匙,静静待了两秒,小小地吸一口气。
才把钥匙插进锁孔、一转——
踏进屋内,她先站在玄关远远地看着白柳絮。
白柳絮已醒转过来了,坐在沙发上,双眼带某种刚睡醒的迷蒙,又逐渐转为清明。
看着姜堇试探性叫:“阿堇?”
姜堇屏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呼出来,换了拖鞋朝白柳絮走过去,坐到小板凳上,脸埋在白柳絮的膝头。
白柳絮为女儿这意料之外的撒娇一愣,意识恍惚了一瞬,问姜堇:“你……几岁?”
姜堇伏在她膝上摇了摇头,阖上眼。
每次出门以后进门以前,姜堇都会重复一遍这样的流程。
因为她心里始终怀着一份恐惧,恐惧不知哪一次进门的时候,白柳絮已又不认识她了。
像这样白柳絮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的日子,她不知还能过多久。
白柳絮拎拎她的耳朵:“你还没告诉我呢。”
姜堇:“什么?”
白柳絮:“上次问你的呀,你到底喜不喜欢你男朋友。”
姜堇在白柳絮膝头伏了许久,闻着白柳絮身上的花露水味,垂着睫毛望着地板投射的阳光倒影,轻声说:“我不知道。”
-
姜堇回船舱拿了趟衣物。
白柳絮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年轻时一条花裙子,非让姜堇给她找出来。姜堇回去的时候,陈列正站在甲板上打电话,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河畔芦苇摆荡,总是很静。陈列低沉的声音传来,他是在跟以前那些朋友商量公司的事,像是准备开发一款新程序。
姜堇朝他一点头,取了衣物欲走。
陈列挂了电话叫住她:“姜堇。”
姜堇回眸。
陈列跳下甲板朝她走来:“我今晚要去见朋友,你一起么?”
姜堇有些意外。
她和陈列在拳馆拥抱接吻,不代表他们真正渗入了彼此生活的每一面。
从前那个陈列,在姜堇这边从来都是空白。
姜堇问:“我方便去么?”
“为什么不?”陈列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淡。
他跟姜堇说:“今晚八点,我来接你。”
-
姜堇每次出门上班时请的那位阿姨,跟白柳絮相处得挺好,今晚也是她来照顾白柳絮。
姜堇站在出租屋楼下等陈列。
一辆大众远远开过来的时候,姜堇习惯性后退一步。
直到车滴滴两声,副驾车窗降下来,露出两张陌生的年轻男人面孔。
姜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手下意识扣住自己的帆布包。
直到后排车门打开,陈列下车叫她:“姜堇。”
姜堇有些意外。
陈列解释:“我朋友的车。”
姜堇今天穿一袭白色连衣裙,扎马尾,配一只淡米黄的帆布包,像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单纯姑娘,五官却又格外出挑些。
她上车的时候,陈列对她介绍前座那人的名字,她淡淡点头。
那两人明显在冲陈列挤眉弄眼,笑得暧昧。
陈列一掌拍在驾驶座的车枕上,意思是叫他们闭嘴。
车驶上国道。写程序的人说到底都是内向性子,车内并无人聊天,只有对面方向驶来的车,前车灯倏尔一闪。
陈列扭头看一眼姜堇,发现姜堇抱着帆布包坐着,静静望着窗外。
她是在记路。
陈列心里动了下,某种难言的涩。他跟姜堇说:“没事。”
姜堇转回头冲他淡笑了下,仍又去看窗外。
车开到地方,众人下车,司机抻着懒腰舒展一下腿脚:“累死了,这都是为了列哥啊。”
陈列其实比他们都小,但他素来沉默又凌厉的气场,让人人习惯叫他哥。
他们不在江城也不在家乡谈事,不坐高铁,甚至不走高速走国道,皆因陈列怕暴露自己的行踪。
在这个陌生小城,趁着夜色,他们走进一个小区。
这房子也是租来的,他们偶尔谈事的时候会聚在那里。
陈列偶尔也过来写一些程序,这房子他显然轻车熟路。他叫姜堇:“你别换鞋了,他们的拖鞋都脏。”
“喔——”一阵男生们起哄的声音。
除了去接陈列的两个,客厅里另坐着个戴眼镜的男生。
陈列给他们介绍,男生笑看着姜堇:“我是该叫弟妹呢,还是该叫嫂子?”
陈列一掌拍在男生肩上,让他别多话。
他们去开电脑,陈列去冰箱里找喝的。
冰箱淡白的光映亮陈列线条流畅的脸,光影雕琢下五官更显得凌厉。他取出几罐啤酒箍在臂弯里,另只手又拿了一罐随手带上冰箱门,看了姜堇一眼。
姜堇:“我也可以喝啤酒。”
陈列没说话,把啤酒拿去给那几个男生,说:“我下楼一趟。”
十分钟后陈列回来的时候,姜堇还抱着帆布包坐在沙发上。
陈列走过去,掏出袋子里的一盒酸奶,插好吸管放到姜堇面前的桌上,顺手在姜堇头上揉了把。
男生们又起哄:“喔——”
陈列指指屋角,姜堇看过去,是一个草莓形状的猫窝,一只橘猫在里面呼呼大睡。
陈列:“张潮捡回来的流浪猫。”
姜堇:“能摸吗?”
陈列:“能,它挠完你我带你去打疫苗。”
张潮哈哈大笑:“你摸吧,没事,它现在都是公公了,脾气好极了。”
姜堇便过去看猫。
陈列朝男生们走去,拖了张电脑椅坐下。相较于站姿,他的坐姿显得随意很多,甚至有些懒散,仰靠着椅背,手里顺手拿过一个电脑桌上的魔方,轻巧地转了几下,一个蓝色立面就已拼好。
姜堇过去的时候,猫就已醒了。
她伸手在猫背上挠了挠,那猫果然好脾气,舒服地咕噜噜两声。
姜堇便把猫抱在怀里,耳朵里听见男生们在那边聊。听那意思,是陈列想成立一家自己的公司。
张潮笑道:“列哥翅膀硬了,要撇开我们单飞了。”
陈列挑了挑眉,把玩着手里的魔方:“不是那意思。我爸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我自己开家公司,盈亏自负,不连累任何人。”
张潮试探着问:“你爸的债,如果你手里这个程序融到资了……”
陈列摇摇头:“多少钱都还不清。他还在堵,就是个无底洞。”
张潮叹了口气:“那你就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陈列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没丝毫笑意。
他们讨论了下陈列开公司的手续问题,陈列对着电脑去看自己所写的程序时,瞄一眼正跟猫玩的姜堇,问:“有兴趣看看么?”
姜堇抱着猫走过去,手托着猫的屁股。
姜堇的数学不错,物理却不是她的优势科目。那几年编程大热,姜堇也了解些皮毛,她站在陈列背后看了会儿,看懂个粗略的大概。
一个男生扶着陈列的电脑椅背:“孟娜那个智性恋,要是知道列哥写出这么吊的程序,一定又疯……”
张潮用胳膊肘搡他一下。
男生后知后觉地看一眼姜堇:“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咱列哥,长成这样脑瓜子又好使,以前学校不知多少女生追他,客观事实嘛。”
他伸手在陈列肩头捶一下:“不过,也没见列哥搭理过谁。”
陈列望着电脑屏幕,手指时不时飞速地在键盘上敲击一阵。
姜堇好似直到这时,才对过去那个陈列有了实感——
意气风发的,众星捧月的,傲到也许令某些人生厌、又令另一些人艳羡的。
他是那样的少年,在不少人的记忆中站成孤孑又不可攀的模样。
陈列忙完了自己的事,和姜堇一同先离开。
其中一个男生开刚才那辆大众送他们,另两个留下讨论些编程上的事。
直到下了车,陈列对着出租屋的楼栋扬了扬下巴:“上去吧。”
姜堇:“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陈列:“也没多远。”
他走出一截后,姜堇在身后叫他:“陈列。”
陈列转回身来。
姜堇:“你今晚为什么带我过去?”
陈列先是低了下头,昏茫的路灯下他好似在笑,又好似没有,晕黄的光圈让一切提前罩上了某种旧而模糊的滤镜,姜堇日后回忆起这段日子来,时时有这样的感觉。
陈列远远地望着姜堇说:“你认识我一遭。”
“我也算,把所有的自己都给你看过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