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柏仁一个小时以后回到总统套房的时候,姜堇站在窗前看风景,陈列仍是立在门口,好似从没挪动过。
滕柏仁瞥了陈列一眼,操控轮椅向姜堇那边而去。
“喜欢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么?”他问。
姜堇纤白的手指软软搭在他肩头,柔若无骨,笑道:“喜欢极了。”
那时晚霞如织,半轮浓金的夕阳在云层间冒头,被昨晚的暴雨泡得更似晕开水墨。
陈列望一眼天边。
按原计划,他飞往越南的航班此时正因起飞。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滕柏仁唤姜堇:“楼下餐厅的晚宴已备好,换衣服去吧。”
又转向陈列笑道:“你也准备一下。”
他摁了摁铃,门口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应声而入,陈列认出来他是跟在滕柏仁身边其中一个保镖。他叫陈列:“跟我来。”
把陈列领至主卧外的书柜,摸到关窍一推,一间暗室露了出来。
陈列并不意外。
纵使跟滕柏仁打交道的时间有限,他已总结出两个关键信息:一,滕家树大招风,做生意得罪了不少人。
二,滕家二少生性多疑。
这间总统套房既是滕柏仁的“行宫”,有这样一间防火防弹的安全屋并不稀奇。
“你可以叫我龚哲。”保镖自我介绍道:“晚上你住这里,我住隔壁。”
“住这里?”到这时陈列微微惊异。
他跟过的老板不少,通常会安排保镖住隔壁房间。这样既能保障安全,又能一定程度维护自己**。
把保镖安置在自己主卧边上,陈列还是头一次见。
可见滕柏仁多疑到了何种程度。
陈列问:“我来之前,是你住这里?”
龚哲没正面回答,只用粤语说了句:“滕少很看重姜小姐。”
是了,所以连常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保镖也信不过,怕他们觊觎姜堇。
这才找来一个姜堇的“仇人”。
龚哲告诉陈列:“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里面有套制服,你去换上,一起陪滕少和姜小姐下楼吃饭。”
陈列换好制服出来的时候,正遇上姜堇换好晚礼服从卧室出来。
滕柏仁自窗前转过轮椅来。
很难说是他还是陈列第一眼看到姜堇的。
姜堇独自露面的时候喜欢穿白,利落的西装。但身上这身晚礼服是滕柏仁为她准备的,格外的奢贵明艳,钻光闪闪的鱼尾款式裹住她完美的腰臀比。
浓密的乌发披在肩头,衬出一身的雪肌。她戴一条硕大的钻石项链,陈列自然不认得那是十八世纪的巧匠专为法国皇室打造的。
因这隆重的装束,她只略施粉黛,脸上的粉铺得很薄,没化眼妆也不用口红,只用一层胭脂薄薄点在唇间。因此她一点不显得俗艳,整个人都在发光。
陈列看着,一瞬想起在拳馆端着托盘卖酒、穿一身劣质红裙的她来。
当陈列意识到滕柏仁在盯着他时,他一瞬把视线从姜堇身上移走了。
滕柏仁操控轮椅向姜堇那边去,手臂揽过她纤细的腰线:“好漂亮。”
“多谢你了。”姜堇笑着,绕到滕柏仁身后,抬手摁一摁滕柏仁的肩。
恰好避开了滕柏仁对她身体的触碰。
滕柏仁对陈列笑道:“怎么,被她美到了?不要怕,你要习惯跟着她。”
陈列不知这句“不要怕”所为何来,好似美貌是过分巨大的杀伤力。
陈列沉默跟在姜堇身后。
想起姜堇那句“没资格直愣愣看着我”,他垂下眸子,看着姜堇同样钻光闪闪的细高跟鞋。
他本来也不想看姜堇。美吗?在他心中未见得如此,这样的姜堇只让他觉得陌生,他怀念那个赤着双脚站在破船的女孩。
可她已经消失了。
或许当七年前的夜晚,姜堇一路跌跌撞撞狂奔出宴会厅、一次也没有回头的时候,那个女孩在姜堇和陈列心中,都已经死了。
甚至现下姜堇身上的香水味也让陈列感到不适,有种过分浓重的麝香味。
门外滕柏仁的两名保镖候着,龚哲冲陈列点了点头。
滕柏仁和姜堇用餐的时候,一名保镖守在门口,龚哲和陈列坐在另一桌,面前两杯气泡水,与滕柏仁和姜堇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间酒店属于滕氏,姜堇生日这样的日子,餐厅自然包场,门口竖着“今晚满座,敬请谅解”的牌子。
法籍大厨卯足了劲发挥,介绍菜品时一连串叽里咕噜的法语,陈列听不懂,只听见姜堇淡笑着用法语回应“merci(谢谢)”。
对面的龚哲喝一口气泡水。
这时,滕柏仁掏出一只墨蓝丝绒盒子来,推至姜堇面前。
姜堇笑道:“还有礼物?”
滕柏仁:“打开看看。”
“哗——”姜堇打开盒子的时候发出一声惊叹,她清冷的声线衬得其中惊喜意味诚意十足。
龚哲冲陈列笑笑,看上去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
滕柏仁问姜堇:“喜欢吗?”
姜堇:“当然。”
滕柏仁:“我替你戴上。”
姜堇笑着把长发拂到一边,把颈上原本戴的钻石项链摘下来,捧着丝绒盒子到滕柏仁面前,微微蹲下身将就轮椅的高度,让滕柏仁替她戴上新的这条海蓝宝。
海蓝宝反射着餐厅奢丽的吊灯,刚好刺进陈列眼底。
陈列抿一口气泡水。
想起七年前姜堇的生日,他过分别扭地不肯把口袋里提前准备好的链子给姜堇。那只是一条再便宜不过的银链子,坠一朵不知名小野花,上面镀的甚至应该不是金。
姜堇把那条链子摸到手里,与他在破船狭窄的木板上汗液纠缠。
“为什么不祝我生日快乐?”姜堇道:“我成年了,才能对你做成年人该做的事。”
她小兽一般,噬吻上陈列的下唇,立刻有种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好似进一步鼓噪着船舱内过分浓郁的荷尔蒙味道。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那个夏天的一切都是如斯。狂热,躁动,潮湿,疯狂。
此时他盯着姜堇胸口垂坠的那枚海蓝宝。
现在的她早已不需要一条细细的廉价银链子了。
当晚滕柏仁和姜堇喝了不少酒,红酒瓶上奢侈的写着[1982]字样。
滕柏仁明显有些喝多,由龚哲护送着他和姜堇回房。
龚哲叫陈列:“你先去吃饭,一会儿换班。”
滕柏仁随身携带的保镖有两名,跟车的保镖有两名,更遑论按摩师、医师、法务等一大群随性人员。
酒店有专门的员工餐厅,陈列过去时,正是保镖团队用餐的时间。
龚哲应该是团队里最沉稳的一个,类似队长。他不在,其他人明显放肆些。陈列过去时有人已吃得差不多了,用牙签剔着牙,一副饕足样。
“你们说……”他这开头就起了意味深长的调子:“滕少今晚喝多了,会不会和姜小姐……”
他们擅长功夫,素质谈不上多高,都哄笑起来。
有人接话:“我始终怀疑,滕少的腿都那样了,应该不能……”
“嗨你懂什么。”剔牙的那个一挥手:“腿不好的玩得才野呢,不然心理的压抑无处发泄啊。不是有那什么各种花样……”
“你们有没有在姜小姐身上看到过……?”
“嚯,谁敢!谁要是对姜小姐多看一眼,还不被滕少给撕了。”
陈列沉默咀嚼着碗里的鸡胸肉和蔬菜沙拉。
“喂新来的。”有人粗犷地撞了撞他胳膊:“我们是一边的,可不兴在滕少和姜小姐面前乱说啊。”
陈列睨过去。
大概他眼神太凌厉,未见得露了什么凶相,那人却有种汗毛倒竖之感,瞬间闭了嘴。
陈列继续埋头吃饭。
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出声阻止这样的话题。到了现在,就算这话题让他心底再不舒服,他也不会了。
陈列上楼时,龚哲已服侍滕柏仁在主卧躺下。
他守在客厅,姜堇在水吧那边给滕柏仁手磨一杯橙汁。
不知她为何不用电动榨汁机。她手持着刀将一颗柳丁一分为二,拿起半个用力摁在凸起的研磨器上,果肉和汁液迸溅开来。
她好似丝毫不在意果汁溅在她贵得要死的裙子上,抬起手指舔了舔沾上的汁液。
动作有种粗砺的野蛮。
她端着橙汁往回走,一边还**着自己的手指。龚哲跟陈列说:“那我出去了,有事对讲联系。”
姜堇对陈列点点头:“辛苦了。”
便端着橙汁往主卧里走去。
主卧的门开着一隙,在姜堇将它彻底合拢前,陈列望见滕柏仁那寒光闪闪的轮椅,还有King-size巨大鹅绒床的一角。
滕柏仁那样瘦,压在杯子里好似一片纸,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随着姜堇彻底关上门,主卧泄出的一线澄黄的光彻底消失了。
陈列在陷入黑暗的客厅里站了会儿,转身回了暗室。
这里作为安全屋的配置完善,甚至有独立的洗手间和淋浴。陈列洗了个澡,这才算彻底洗去了日租旅馆残存在皮肤上的味道。
当保镖较为辛苦的一点在于,从不能穿舒适的睡衣。
他睡觉时总穿紧身背心和足以外出的长裤,如真有突发状况,根本没有换衣服的时间。
暗室空间有限,床是一米二的单人床。
对陈列来说这已足够好,他仰躺在床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在梳理自己的心境变化。
起先他是真打算回绝滕柏仁。
从机场离开时他仍没下定决心。
让他改了主意的,是滕柏仁那一句:“她说,她很想你。”
陈列几乎能想象现在的姜堇是如何说出那句话的——
她穿不染一丝浮尘的白西装,倚在总统套房巨大的观景窗边,抱着双臂,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陈列啊?老朋友了,其实我挺想他的。”
陈列出离愤怒起来:
姜堇是如何在七年前对他做出那种事后,还能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来的?
陈列承认,他还是对姜堇好奇了。就像七年前他对白日里在学校文静娴雅、夜晚却红裙滚灼的女孩好奇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好奇,是因为恨。
他好奇姜堇这样的女人,是真的没有心么?她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刀枪不入,如此的完美无瑕。
陈列想着这些,翻了个身。
这样的她当真没有破绽么?他有办法对她报复回来么?
如果真能这样,陈列想,他就可以毫无留恋的离开了。把七年前的事彻底放下,宛如剜去一块腐肉。
陈列没有立刻入睡。当了保镖以后,他对新环境有一种天然的警觉。
胃里当晚吞下的食物在作祟,让他想起晚餐时保镖们对姜堇污言秽语的议论。
他又翻了个身。
滕柏仁喝了橙汁酒醒以后,真会和姜堇做那样的事吗?他的双腿那个样子,又能怎么做?
陈列觉得自己疯了。他甚至荒唐地想:如果滕柏仁和姜堇正在做什么的话,他的暗室和主卧只一墙之隔,他会听到他们的动静吗?
暗室里为安全起见不装空调,闷得有些逼仄。他出薄薄一层汗,又想起当年姜堇与他汗液纠缠的时候,伏在他耳边喃喃喊他的名字:“陈列。”
汗湿的发丝绕在他肌肉偾张的臂膀上。
她也会这样叫滕柏仁的名字吗?
陈列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想这些干嘛?
忽地外面有动静。
陈列立刻像只蛰伏的豹一样弹起来,在一片黑暗的掩护下悄无声息推开书柜。
书柜外,竟是姜堇和他面面相觑。
只有一线昏黄的光从暗室里泄出来,客厅绝大部分空间在黑暗里沉睡。姜堇裹一件白丝绸睡袍,站成黑夜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当晚喝多了酒,却不显得旖旎,只显得倦怠。抬起一只手来抚着自己侧颈,低声跟陈列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在。”
“我只是想来拿本书而已。”
“喝了酒反而睡不着。不是说喝了酒应该很好睡么?”她自嘲地笑笑:“你呢,喝了酒好睡么?”
陈列沉默一瞬,答她:“我不喝酒。”
“也是。”姜堇挑起的唇角更显自嘲:“你是保镖嘛。”
她跨前一步靠近书柜:“没什么事,我拿本书就走。”
这书架显然是酒店工作人员布置的,都是些古今中外名著和成功学范本。姜堇也没什么可挑的,随手抽了本英文原版的《飘》。
Go with the Wind,《飘》的英文名是“随风而逝”。
当姜堇走入书架前的一片光线里,陈列才发现她卸了妆脸色并不好。并不似十八岁一般饱满鲜活,的确充斥着浓浓的倦怠感。
她始终抬手抚着侧颈,好像有什么东西令她纤细的颈项不堪重负似的。事实上现下她颈间什么都没有,而之前挂着的,是那条大得好似虚假的海蓝宝项链,滕柏仁送她的生日礼物。
陈列嘲讽地笑了笑。
姜堇拎了书离开时朝他看过来,纤细的指尖点了点地面。
陈列不明所以地看了眼。
“我不是说了不要看我么?”姜堇矜曼地笑道:“看地,陈列。”
她纤薄的身影消失在了主卧的门缝间。
-
一周的试用期后,陈列正式成为了姜堇的保镖。
任谁都能看出他对姜堇毫无兴趣,总是冷着张脸公事公办。就连滕柏仁连续观察了他一周后,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是当然了,他怎会对她感兴趣?
就算他心底有一丝残存的留恋,也是对当年的姜堇,而不是现在这个戴着虚假面具的姜雪照。
一周之后,他已可以跟着姜堇单独出门了。
当然,姜堇身上有没有被滕柏仁置放着窃听器,这是陈列无法确认的。
姜堇今天去见几位同在江城的港岛阔太,这是她替滕柏仁交际的一环。
两人站在酒店路边,等着接送姜堇的那辆劳斯莱斯开过来。今日暴雨如注,酒店停车场出入口大排长龙,陈列撑着酒店巨大的黑伞站在姜堇身后。
姜堇穿白色西装套裙,拎着手袋的表情似微微出神。
她望着路面因来不及排水而汩汩冒出的水泡。陈列忽然想,他们分开的那年夏天,雨水少得过分,偶尔下两场,便是这样的暴雨。
忽然一辆黑色宾利驶来,大概怕老板等急,司机开得极冲,几乎要还越上候车平台来。
陈列拽着姜堇后退一步。
仍有雨泥污水溅在姜堇裤脚和白色鞋面上,姜堇不甚在意地看了眼,对现在的她来说衣服脏了扔掉就是。只是她这时才回过神来,嘴里好似下意识地唤了声:“陈列……”
也没再多说什么。
陈列发现他给姜堇当保镖最心刺的一点。
不是他日日夜夜要看到姜堇。
甚至不是姜堇和滕柏仁睡在主卧时、他躺在隔壁暗室里那些荒唐的幻想。
而是姜堇会这样唤他:“陈列。”
那声调和语气,一如七年前。
“姜小姐。”这是陈列第一次主动开口同姜堇说话,引得姜堇朝他看过来。
“你说过我现在是你的保镖,所以没资格看你对吧?”陈列道。
“嗯。”姜堇的语调里含着点笑意,眼尾微弯着。
“那我们现在是公对公的关系,互相起码的尊重要有。”陈列:“我叫你一声姜小姐,你是不是不该对我直呼其名?”
姜堇笑了:“叫你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没有那么熟。”
“我们不熟吗?”姜堇反问。
“不熟。”陈列几乎是立刻答道。
他与眼前这位姜雪照小姐,从未相熟过。
姜堇不说话了,又去看眼前的雨幕。当她那辆劳斯莱斯远远开过来时,她望着如线的雨幕说了句粤语:
“落雨好厌烦啊,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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