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名棕发女郎走来,有双秋日松果般美丽的眼睛。
她笑着跟姜堇说了句什么,李黎听出那是一句法语,这名女郎是法国人。
姜堇挑着唇角回应,竟是一串与本地人口音无异的流畅法语。
李黎惊了。待女郎离开后,她问:“她同你讲什么?”
姜堇觉得好笑:“她问我是不是亚洲的电影明星。”
李黎陪笑道:“姜小姐这样的身家,自是不屑做演员这样的职业。”
姜堇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在红砖墙上摁熄:“是,在银幕上演有什么趣儿。”
陈列在旁边听得心里悚然一惊——
好不容易李黎几乎相信了她是姜雪照,她偏自己又要来说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好似她心底潜藏着一份渴望,渴望有人发现她就是当年的姜堇。
陈列觉得她在玩火。
李黎问她要不要去续摊,她婉拒:“改天吧,我今晚还有一些设计工作。”
李黎又一阵陪笑:“什么时候能拥有姜小姐设计的一件珠宝,那才真叫有面子,可现在拍卖会上的价格水涨船高。”
姜堇弯了弯唇:“李小姐,手袋可以随便送你,可珠宝是我的作品,纵使我们有私交,也不能随便送你。”
李黎涨红了脸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堇叫陈列:“走吧。”
出行时若无其他人,陈列都随姜堇坐后排。
她今晚喝了酒,妆容脱了些,反有两道红晕顺着她平时冷傲的面颊爬上来。她好似累了,头靠着车窗阖眸休息。
她醒着时陈列都正襟危坐,这时她睡了,陈列才垂眸去瞥她的侧颜。
窗外闪烁的霓虹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时而光亮,时而晦暗。让陈列想起刚刚给她点烟的瞬间,火光亮起的一霎,也是这般映亮她的睫毛和小半张侧颜。
那时她没有笑。手指半屈着拢住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火光熄灭的刹那,陈列觉得她很累。就像现下霓虹移走的晦暗分秒,陈列也觉得她很累。
下了车,陈列陪她往酒店里走,刚巧撞见滕柏仁操控着轮椅出来。
“见完李小姐了?”滕柏仁问。
他这样的大人物,竟会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李黎。他对姜堇身边人的把控程度,令陈列悚然。
姜堇笑着耸了耸肩。
他目光落到姜堇怀里抱着的一篓玉兰:“这是什么?”
“路边,顺手买的。”姜堇随意答道。
滕柏仁伸手在花瓣上碰了碰,面上挂着笑,只是突地一扬手,把那篓花打翻在地,手指没收着力道,姜堇的腕间也被他劈出一道红。
姜堇却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站着,嘴里问:“这么晚还要出去?”
滕柏仁仍挂着笑,也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嗯,开个会。”
“那我上楼去工作,等你回来。”
“去吧。”滕柏仁的轮椅毫不留情碾过散落一地的玉兰瓣。
姜堇上电梯时倚着金属轿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列不知她是否有一瞬间想起白柳絮。
白柳絮现在怎么样了?陈列根本不想问。
回了总统套房,姜堇略为倦怠地交代一声:“我去换身衣服,你去我工作室等着吧。”
总统套房房间众多,大多是空置,姜堇便拿其中一间改造为自己的工作室。
陈列走进去。
一张巨大的胡桃木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些设计稿,相较于一些喜用平板的设计师,姜堇好似更喜欢传统手绘。
保险箱有两只,大抵放着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原石。另有一方工作台,放着些雕铸器具,一只宛若十九世纪航海风格的单眼放大镜、是可以头戴的款式,旁边是宛若手术台的聚光灯。
姜堇走进来时,陈列正在打量那方工作台。
“那是打磨珠宝用的。”姜堇勾腰去旋保险箱的密码锁,她换了一件白衬衫加窄脚丝缎裤,长发很利落地在脑后挽个髻,看着倒比刚才气色好些。
她取出一枚钻石原石,放在那方工作台上,戴上那单眼的放大镜,调了调焦距,又旋开聚光灯。
手上开始雕琢时,嘴里告诉陈列:“有些设计师只画设计稿,把后期的切割打磨工作交出去。可我不,我喜欢跟这些小石头打交道。”
她手里电动的切割工具滋滋作响,她便是在这样一片噪响中,似是对陈列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那么美丽,又那么冰冷坚硬,好像没有心。”
她勾腰工作时眼底泛着专注的光泽。
看起来与手里的钻石无异。
她说那句话的语调,竟像是在说自己的谶语。
陈列在她身侧站了许久,看着她发髻下露出的天鹅般光洁后颈。当她暂且停下手里的工作、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时,陈列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姜小姐,我有话讲。”
姜堇抬起头来,含笑睨他一眼:“怎么,看上李小姐了?”
陈列懵了一瞬,姜堇已又低下头去。
陈列觉察有异,闭口不再说话。
等姜堇工作完,她对陈列说:“我去淋个浴,烦你在门口守一守。”
工作室配齐备的淋浴间,甚至有一张小小的贵妃丝绒沙发床,供姜堇累了在此小憩。
姜堇走进淋浴间,门开着一隙没关严。
陈列站在门口双手交叠,垂着眸子。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只细瘦的腕子拽住他西装,将他往里拖去,旋即锁上门。
里面淋浴声已起,陈列慌忙低头。蓬蓬的雾气间,他看见脏衣篓里放着姜堇刚刚穿过的那身白衬衫和丝缎裤,上面搭放着一条浴巾。
那姜堇现在是……
陈列视线里有姜堇纤而光洁的一双脚踝,他更是不好抬眸。
姜堇却轻轻地笑了,手往他的正装西裤伸过来。
陈列浑身一凛,却发现姜堇是从他西裤口袋里摸走了烟盒和打火机。
嘶,擦燃火石的声音。
陈列抬头,见姜堇倚在盥洗台上抽他的烟。
她自然不是裸着,严严实实地裹着浴袍,问陈列:“你要说什么?”
陈列猜到外间有摄像头和窃听器。
浴室里没有摄像头,估计仍有窃听器,所以姜堇把水流声开到最大,说话声音压低。
浴室里水汽蒸腾,姜堇的脸似掩在一片河面的浓雾中,半隐半现。
热气熏在人身上,渐渐分不清是水汽还是汗。陈列渐渐感到西装里的白衬衫濡湿,姜堇白腻的额上蒙一层细汗,人因呼吸不畅渐渐有眩晕之感。
陈列觉得这个场景很危险。
像极了七年前他们在逼仄的船舱里纠缠。汗液,夏夜蒸腾的热气,近乎窒息的心悸感。
他直接对姜堇说:“我想辞职。”
他发现自己做了个十分错误的决定。
当姜堇在舞池里那样看着他的时候。
他低估了姜堇对他原始而本能的吸引力。就像姜堇现下在一片水雾里抽着烟看他,他恨姜堇恨得要死,竟生出念头想上去啃噬姜堇柔嫩的唇,把她撕成碎片吞下肚去。
他应该是疯了。
他就不该和姜堇这样的人纠缠,或许滕柏仁才真正看透她本质,她就是Sweet Poppy,甜蜜的罂粟。
他就该离姜堇远远的,以免一朝不慎再着了她的套,再被她坑第二次。
姜堇摇摇头:“没可能的。”
陈列:“什么意思?”
姜堇:“入了滕氏的门,哪有那么容易脱身。我是,你也是。”
陈列缄默不语。
姜堇把烟灰点在盥洗池里:“你以前被追债的那些手段,在滕二少这里都不算什么。”
她盯着陈列锋利的喉结,指尖轻轻地横向刮过。
陈列后退一步,眼底似要喷火:“你早知道,还拉我入局?”
他终是忍不住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姜堇摇摇头:“可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你不会让我死。”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世界上只有你不会让我真的去死,你得看看我这种货色,活下去是什么下场。”
突然外面有动静,陈列几乎下意识伸手要去开门。
姜堇却伸手搭住他手腕,轻摇了摇头。
她开始脱浴袍的时候陈列立刻阖上眼,姜堇走进淋浴间的时候,他贴到墙面,垂眸非礼勿视。
滕柏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Poppy?”
姜堇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冷静到陈列觉得这女人当真没有心。她回应滕柏仁:“我在洗澡。”
“陈列呢?”
“去吃饭了。”
“龚哲怎么没有过来?”
“没必要吧,屋内都检查过一遍了,我工作时不喜欢人打扰。”
门外几乎是立刻响起了手机拨号的声音。
陈列的一颗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紧蹙着眉——他分明和姜堇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在这里担惊受怕?
而且姜堇为什么要撒这种一下就会被拆穿的谎?
门外滕柏仁阴郁的声线响起:“喂,龚哲,陈列和你一起在楼下吃饭吗?”
“知道了。”
听上去他挂了电话,叩了叩门对姜堇说:“那我回卧室等你。”
“好。”
滕柏仁的轮椅如蛇行一般嘶嘶地消失了,陈列大口喘息,却发现蒸腾的热气间,愈是大口呼吸愈觉得缺氧。
姜堇关了水走出来,陈列低着头,等她裹好浴袍才抬头。
她脸上是志在必得的清浅笑意。
陈列心跳如擂鼓,她竟知道龚哲会配合她撒谎——大概长期跟在滕柏仁身边的人,都知他有多喜怒不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堇走出去,回到主卧,揿灭了屋里所有灯。
陈列在紫外线夜视设备启动以前,快速走出总统套房。
精致的瑞士锁让门扉闭合几无任何动静。滕柏仁不喜任何外人看见自己的影像,是以走廊里反而没有监控。陈列大口喘息,感到白衬衫黏在自己的肌肉上。
这时龚哲走过来,看了眼陈列的白衬衫。
陈列什么都没说,他也就什么都没问。
-
姜堇的生活一如往常,工地,设计,珠宝展,以及替滕氏在贵妇圈社交。
间或约了李黎几次。
这天她在咖啡馆谈完工作,信手拨了个电话出去,笑问李黎:“出来坐坐吗?”
其实愈是上流阶层,愈注重社交礼仪。这种临时约人出来的举动,被视作极不礼貌的。
但李黎迟疑了下,还是应允赴约。
姜堇笑着挂了电话。
她坐在半弧形的软沙发上,手持铅笔在灵感簿上涂涂画画。陈列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着铅笔在纸面上写:
[还没问你为什么要辞职?]
陈列沉默着,知道这个角度的摄像头不可能看清纸面的字。
姜堇每写完一句,就打横线划去。然后继续写下一行:
[总不会是发现自己还喜欢我?]
陈列唇角紧抿,看她又把这句话划去。
[还是怕我推你去给李黎当鸭,好完成我的报复?]
她说话恁地粗俗。
有时陈列觉得她是故意。故意用三两块钱的笔簪住头发、故意把烟直接摁熄在红砖墙上、故意说一些粗俗的话。
好像在让自己记着,她真实的出身,是臭水河畔破船上的孤女,而不是什么养尊处优教养极佳的千金。
她划去这句,接着往下写:
[放心,我不会的。]
[我哪里舍得。]
她唇角边勾了勾:[还不如给我自己留着。]
陈列几乎是瞬时被她的这句话激怒了。
她总有办法激怒他。
什么叫还不如给她自己留着?她这样的说法,好似过往的她和陈列没有一点感情,只是一场玩弄。
姜堇写完这句,把这一页纸从本子上扯下来,傍晚时分咖啡馆燃起烘托氛围的小蜡烛,姜堇用纸角去撩那火苗。
渐渐地,那张纸变成了银灰的余烬。
一如她每次抽过的烟灰。
这时李黎从门口匆匆进来。
“姜小姐不好意思,久等了。”其实她是故意晾了姜堇一会儿,姜堇临时约她这件事还是令她不快。
“没事呀,谢谢你过来。”姜堇亲切地给她倒了杯花果茶。
两人闲话几句,姜堇忽然指着一张桌底叫李黎去看。
坐在那里喝咖啡的女孩,穿着一双当年李黎用来羞辱姜堇的限量版鞋。
姜堇弯唇:“这是多少年前的限量版?好怀念啊,我当年也有一双这样的鞋。”
李黎几乎呛了口茶,猛烈地呛咳起来。
姜堇贴心地抽了张纸巾递她。
“咳咳……”李黎捂着嘴道:“姜小姐也会穿这么平价的牌子?”
的确,这牌子对寻常人算奢侈品,对真正的豪门却够不上入流。
姜堇却坦然点头:“是,我有。我记得当年还有张限量版的手帕,我想把它送给我的一位旧友,可惜人家不要。”
陈列站在她身后眉心微蹙。
她到底在干什么?
几乎是引着李黎往她的真实身份上猜。
李黎的面色明显变了。她没告诉任何人其实她做过好几次梦,梦见姜雪照就是当年的姜堇,她一睁眼发现姜堇站在床头阴阴地盯着她。
嘴里道:“李黎,其实我已经死了。”
她甚至没把这个梦告诉她爸或是姜太太,因为不想任何人知道她当年做过亏心事。
姜堇看着她脸色,却又忽然转了话题。
聊起港岛即将举办的一个艺术品展。
李黎面色阴晴不定地一时没接她的话,她笑问:“不知李小姐可有兴趣?”
李黎:“我哪里够门槛。”
姜堇甚至亲切地拍了拍李黎的手背:“我在江城没朋友,你陪我这么多,我自然要回报你。”
陈列心想,李黎何至于这么蠢。
她分明都开始怀疑姜堇了,哪还会相信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
这样的好事正常人都会怀疑一番吧。
令陈列想不到的是,李黎应道:“我真的可以吗?”
姜堇弯唇:“当然。”
陈列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人性。人类的七宗罪中,最重的一宗是贪婪。
李黎的贪婪让她刻意忽视怀疑的直觉,去相信眼前就是单纯想对她示好的大小姐姜雪照。
之后姜堇带李黎飞了趟港岛。
她看起来当真对港岛十分谙熟,甚至一爿开了数十年的鱼丸小摊,与她闲谈的语气都似她自幼吃这家鱼丸长大。她也介绍了不少港岛名媛给李黎认识,其中不乏李黎之前只能在八卦小报上看到的。
回到江城以后,李黎对姜堇的身份深信不疑。
艺术品拍卖展那日,姜堇是远程操作。
李黎贡献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包括她爸和姜太太的一部分投资,尽数转给姜堇。
姜堇“好心”提醒:“李小姐,艺术品投资有风险,现在撤资还来得及。”
李黎:“姜小姐自己就是珠宝设计师,我自然全盘信赖你。”
陈列心知李黎要完,等着李黎双眼红肿闹上门来。
没想到登门来的却是喜滋滋一个李黎:“啊呀!姜小姐,你真是好眼光。”
她赚得盆满钵满。
姜堇弯一弯笑眼:“哪里话,都是朋友,下次一起发财。”
陈列于是明白了:现在李黎投入得还不够,姜堇要让她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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