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黎,姜堇让陈列陪她去取成衣。
中秋将至,滕柏仁的父母、滕氏这一代的当家人因生意关系,将赴江城办宴会。
姜堇至少提前了半个月准备。
她去试穿成衣,揣度着这样的雪青色会不会和滕太太相撞,又换作更低调些的槲寄生绿。重新量尺寸时,裁缝叫她吸气,委婉地说:“姜小姐好似丰满了点。”
腰线宽了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寸。
姜堇懊恼道:“喝多了酒的缘故。”
之后还要去见一群港岛提前来江城的千金小姐们。赴会的车上,姜堇始终翻阅着滕氏的族谱,滕氏人口众多,每次参与聚会的不一而足,她要一一记下。
下车走进酒楼,门口所悬的日式风铃一阵叮铃作响间,陈列忽压低声问:“值得么?”
庭院里所栽的三角枫已红了小半,预示着盛夏将要过去、即将迎来一个肃然的秋。
七年前姜堇一走了之,便是在这样一个季节。
“值得么?”姜堇重复一遍,似在玩味地揣度这三个字。
“雪照!”一阵脆亮的粤语女声。
姜堇已笑着迎了上去。
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吵得陈列脑仁疼,她们叽叽喳喳称呼对方名字,中英文混杂,陈列只记住最闹腾那个叫罗恬儿。
罗恬儿带着自己十岁出头的小侄女,看着倒还比她沉静些。
“你换保镖啦?”她睨着姜堇身边的陈列:“蛮靓仔的噢。”
姜堇应了声。
“能帮忙看孩子么?”她不由分说把自己侄女塞给陈列。
豪门千金的话题不外乎那些,赛马,游艇,谁谁谁又包了哪个小明星。
陈列瞟了姜堇一眼。
她坐在一旁搅拌一杯橙汁,看上去兴致不高。
最安静数陈列身边小女孩,竟掏出一本物理习题来做,书包里一只魔方当纸镇。
陈列瞟了眼她的题。
她立刻说:“你不懂,我做竞赛题,水平足以参加内地的竞赛。”
陈列一手摁住她的习题册,单手看似随意地将魔方拨了两拨,已拼好其中一面。
重新用魔方压住习题簿,点点难住她的那道题:“选C。”
“不可能。”
“你验算试试。”陈列告诉她一个公式。
抬眸,发现姜堇正含着点笑意看他,窗外霓虹初升,打在她纤长的睫毛上。
陈列几乎是立刻撇开眼神去。
罗恬儿托着腮叫自己小侄女:“喂,你跟靓仔聊什么?”一边跟姜堇低语:“你保镖靓过男明星咯。”
小侄女:“你别管,他教我做题。”
“咁犀利?”罗恬儿绯色的面颊明显有些微醺:“我是智性恋来着。”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陈列身边,手里一杯红酒说不上有意无意,尽数泼在陈列胸前的白衬衫上。
又笑着去拽陈列的西装领:“唔好意思,我带你去清洗。”
其他千金神色暧昧。罗恬儿是她们里面玩得最花的一个,被老来得女的老爷子娇纵坏了,磕过药,不知睡过多少男明星。
陈列挣开她手:“不用了。”
“走啊。”
陈列抬眸,漆黑如点墨的瞳仁看着她,没任何表情:“我说了不用。”
罗恬儿有些下不来台。
她看向姜堇:“喂,你么家招保镖没有素质考核的么?”
姜堇似笑非笑。
罗恬儿指着陈列鼻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陈列径直垂下眸去,看也不看她。
罗恬儿忽地扬起手臂,迅雷不及掩耳地打了陈列一巴掌。
有人忍不住出声提醒:“嗨,这是在内地。”
她们亲眼看过她在港岛如何跋扈,将一个得罪她的男明星一掌打翻在地,又拿九厘米高跟鞋去踩他的脸。
沓沓,沓沓,一阵高跟鞋声凑近。
罗恬儿回眸见是姜堇:“你不会因为一个保镖跟我计较的吧?开了这个,我明天送十个到酒店给你挑,个个胸肌大过他。”
姜堇也笑:“给她一巴掌。”
罗恬儿有点懵。
她刚刚不是给过陈列一巴掌了吗?保镖,男星,这些男色说白了都是狗,不值得尊重。
“给她一巴掌。”姜堇重说一遍,挑着唇角朝陈列看过去。
众人包括陈列,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这句话是对陈列说的。
“什么?”罗恬儿的声音几乎立即拔高起来。
滕氏的门楣是高,可她们罗家在港岛也不是吃素的。
“你打不打?”姜堇用普通话问陈列,唇角弯着,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陈列:“我不对女人动手。”
“那好。”姜堇点了点,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掌朝罗恬儿的侧颊扇过去。
“你打我?”罗恬儿捂着面颊几乎忘了生气,只是彻底震惊。
她动手扇了一个保镖,和姜堇动手扇了她,这完全是两个性质的事。
“走。”姜堇拎起手袋,径直带着陈列走了出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走到庭院,那株三角枫仍是红得宁然。
姜堇看了眼,忽地笑了:“你问我值不值得?”
一阵风铃的碎响间,她压低了声回应陈列先前的问题:“我不用再给任何人下跪,也不会再让任何人踩你的脸,你竟然问我值不值得?”
她望着那株红枫,语调苍凉得让人想起她十八岁在警局路灯下、那声同样苍凉的笑:“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了。”
-
罗家第二天便找上门来。
罗家老爷子已年近七十,竟有罗恬儿这么个二十出头的女儿,上门来替她讨要说法,说女儿在家哭闹绝食。
滕柏仁坐在轮椅上:“什么情况?”
罗老爷子没好气:“你问她。”
姜堇在一旁沙发上坐得端祥,冲滕柏仁眨眨眼:“她打我保镖。”说着微微挑唇:“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陈列在她身后唇角紧抿,平时前方,眼神如点墨。
滕柏仁看向罗老爷子:“您听到了?”
“听到什么?”
“打狗也要看主人。”滕柏仁平静地说。
“你……你……”罗老爷子气得拂袖而去。
姜堇站起来欲离开。
滕柏仁叫住她:“你这么一闹,我跟罗氏打场生意战,就算我操作再好,也得几百万蒸发,就这么算了?”
姜堇俏皮道:“我赔你啊。”
她在设计行业混出名头来,手里不缺钞票。
滕柏仁笑了:“我不要你的钱。”
他操控轮椅,蛇行一般滋滋地到姜堇身边,捏了捏姜堇纤白的手指。他掌心里总有潮湿冰冷的汗气,说了句浪漫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要你碎成一片片的心,都属于我。”
-
有时候陈列觉得姜堇是在与虎谋皮。
中秋宴会,她已减去腰肢上小指甲盖那么一点的尺寸,穿槲寄生绿裙装去赴宴。
衣裙低调而得体得不抢滕太太风头,一张冷艳的面孔却足以令滕氏生辉。
今日聚会不只有滕家人,更有江城不少名流,姜堇一位位招呼过去。
到姜启超面前时,她微笑启唇:“姜先生。”
他已混得这般好了,与港岛政府有生意往来,够得上滕氏宴会的门槛。
姜启超也笑得得体:“姜小姐,本家之间又见面了。”
他有李黎那么好糊弄完全相信这不是姜堇吗?陈列不得而知。
宴会上,大小事务多是姜堇在操持。有不相熟的人恭谨唤她:“少夫人。”
恰好滕太太在一旁,闻言笑道:“不好随便这么叫的。两人只是订婚,于女孩子名声不好。”
那人唯唯诺诺:“是,是。”
姜堇只是微笑。
宴席上切一只直径将近一米的巨型月饼,滕先生滕太太执刀,对着相机镜头留影,他们身边最近的一个位置,留给二少爷滕柏仁。
席间滕太太掏出一只丝绒盒,打开来是只翡翠玉镯,递给姜堇:“姜小姐今天辛苦了。”
她仍是唤她姜小姐。
姜堇弯唇接过:“多谢滕太。”
姜堇去洗手间时,陈列陪在她身边。
垂手站在门口时,陈列发现通讯信号有点不良,动手微调着自己的耳麦。两位名流千金从洗手间出来,应该是港岛人,说的是粤语:
“还少奶奶?嗤,滕家的门槛哪里是那么容易踏进的。就算订了婚,听起来滕太太根本还没认可她。”
“你瞧见滕太太送她那只翡翠玉镯没?”
“嘻,瞧见了,看起来光鲜,其实懂的都知道中秋或过年,对心里认定的儿媳妇是要按照传统送金戒指的。况且那翡翠看起来水头也一般,她自己就是珠宝设计师,心里能不知道?”
她们讥笑着走远了。
不一会儿,姜堇从洗手间走出来,面色如常。可方才的揶揄分明从洗手间开始,陈列不信她没听到。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转过头来冲陈列笑:“一只翡翠玉镯,水头就算再不好,竞拍会上卖一卖,也是一笔小钱,我不亏啊。”
她上了妆永远这般明丽,看不出一丝颓意。
陈列:“你要卖?”
她弯着唇答非所问:“一个‘少夫人’的名头而已。陈生……”她用粤语唤他:“我告诉你,人没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只看你想要的**有多强而已。”
陈列一句讥诮的“是,你厉害”几要脱口而出,又觉刻薄太过,堪堪咽了回去。
他退后一步望着她背影,终于想明白刚才一瞬的愠怒从何而来:
他从来不是她想要。
而他从来都知道。
-
一场中秋宴会,好似明眼人都看清姜堇在姜家地位。
姜堇却丝毫不恼,出席活动时永远那般淡雅得体。
豪门却贯会做表面功夫的,宴会上驳了姜堇的面子,之后却又命姜堇代为主持另一场晚宴。
滕太太打电话来笑得客气:“姜小姐,这场晚宴本该我们两老主持,可我们临时有事需在澳洲办,柏仁腿脚又不方便,只得劳烦你。”
陈列本以为姜堇要推拒。毕竟刚吃了一记下马威,反向还一记才是姜堇的性格。
想不到姜堇慷慨允诺:“好的滕太,应该的。”
出席晚宴的礼服是滕柏仁亲自为她挑选。
姜堇在卧室里换装时,滕柏仁坐着轮椅面对巨幅的景观窗,秋深了,似要落雨,蜿蜒的江面上蒙一层灰颓雾气。
滕柏仁忽地转过来,对守在卧室门口的陈列笑道:“她真美,是不是?”
陈列闭口不言,滕柏仁带着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意,操控轮椅往卧室而去。
咔哒一声,卧室的门锁在陈列身后闭合了。
姜堇站在镜前。
滕柏仁尤喜给她选这种鱼尾款式的礼服,因为她的腰臀比实在出色。她的腰肢和颈项、手腕、脚踝一样,都纤细得过分,好似堪堪一握便会折断,因而生出一种脆弱的美感,格外激发人心底深处的罪恶欲念。
滕柏仁的轮椅与姜堇隔着一寸距离。
他的手并未碰触姜堇,只是目光在姜堇身上游走,冰凉的。
姜堇阖了阖眼。那样的感觉,似滕柏仁总是带着潮湿冷汗的手指、抚过她每一寸柔腻的肌肤,又或是……
姜堇睁开眼望着镜中自己时想,又或是像蛇,冰冷微糙的鳞片一寸寸在她身体爬过。
这样的打量也许持续了一刻钟,也许持续了一个世纪。
他终于操控轮椅上前来,唤姜堇:“过来。”
姜堇微微蹲低配合他轮椅的高度。
他的食指指尖打横在姜堇颈间划过,要触不触,那样的触感更似蛇尾。
他打量着镜中的姜堇:“白色很衬你,只是……瞧着太素了些,应该配条鸽血红的项链才好。”
想了想又道:“不对,鸽血红还是不够浓烈,可惜,可惜。”
他的指尖又在姜堇颈间轻轻一划,操控轮椅走开时嘴里低哼着一首歌:“Little poppy,sweet poppy……”
那本是欧洲中古世纪的一首儿歌,姜堇听过原曲,唱的是“little lily”。
此时被滕柏仁改为了“poppy”,格外阴冷的嗓音低哼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他操控轮椅出了卧室后,姜堇才快速脱了礼服。
-
因为滕太通知临时,姜堇即刻便要出发去主持晚宴。
晚宴由一艘邮轮载着宾客徜徉于公海,远离任何一个国度,显得自由浪漫。姜堇事务繁多,嫌乘邮轮出海太慢,因而乘飞机到附近国度,又搭直升机飞往海面。
滕柏仁刚好到此国有公干,便与姜堇同往,送姜堇去乘直升机。
滕氏自然有私人飞机,可这次晚宴低调,不好张扬。姜堇搭乘的直升机是她自己租的,她偶尔极赶时间出席隐秘地带的珠宝展,需要动用直升机,因而与全球最大的直升机租赁公司有往来。
深秋时节,天色深灰如鸽羽。姜堇裸露着纤细光洁的小腿,却用一件黑色长款风衣把膝盖以上裹得密不透风,一根腰带束出盈盈一握的纤腰。
手里拎一只公文箱,里面装着要在公海上秘密商谈的文件。她踩着双黑色细高跟鞋走得极快,微埋着头,直升机螺旋桨煽动的巨风撩着她长发狂舞。
陈列一身黑西装显得双腿格外修长,大跨步跟在她身后。
滕柏仁的轮椅远远停在停机坪边。
身后有机场的工作人员路过,望着姜堇和陈列登机的画面,叹了句:“呵,好像拍电影海报……”
滕柏仁的视线扫过去。
那人蓦地住了嘴——他此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分明只是一个眼神,却让他周身冷下来。
姜堇早已适应直升机旅行,海面狂风吹着机舱摇晃,她罩着巨大的隔音耳罩仍能低头在设计簿上做功课。
直至降落在甲板上。
姜堇从舱内跃下,急急往船舱内走去。
她这一趟来得及,换装的时间已不充裕。
陈列检查室内的时候,发现姜堇倚在那面维多利亚时代的全身镜边,半笑不笑地看着他。
陈列:“?”
“陈先生。”姜堇挑唇:“你再不快些完成工作出去的话,我就只好当着你的面换装了。我风衣里可什么都没穿。”
陈列脖子一梗,完成最后的检查快步走了出去。
姜堇办事得力,晚宴开始得很顺利。
她安排完一众事宜,才不疾不徐地在晚宴露面。
陈列跟在她身后,视线第一锁定的是宴会厅里那盏水晶灯。
恁地浮夸,丝丝缕缕地绽开来,像一朵烟花在半空绽放。却不是瞬息地美,长长久久地挂在那里,把数千尺的宴会厅照得犹如白昼。
浮夸得要命。
姜堇一露面,却再无人诟病那盏水晶灯,所有人视线都被她吸引。
客观来说,她五官长得美,却并非一等一的无可挑剔。可只要她一露面,无人的视线能不看向她。大抵她身上杂糅着一种矛盾的气质,你以为她是清冷高山雪的时候,她展颜一笑,又似罂粟般的妩意。
淡淡间有近妖的魅惑。
尤其她那一双浅琥珀色的眼,有时觉得婴孩般通透澄澈,有时灯光照进去,又发现那双眼其实深不见底。
陈列目光锁定在她脑后的那支簪子。
她用首饰还是极为克制,不戴任何珠宝,只用一支碎钻镶成的水晶簪挽起一头长发。
那碎钻拼镶而成的,竟是当年臭水河畔紫花地丁的模样。
陈列嘲讽地笑了笑。
姜堇似没听到,端着酒杯一一对宾客致意。
这样的晚宴上自然不乏人嫉羡。陈列听见人窃窃议论:“得意什么,上次滕太还不让人叫她少夫人呢。”
姜堇置若罔闻。
人多而杂的晚宴最是难以控场,陈列一边用耳麦与守在外场的安保组交流,一边时刻留意内场动静。
偏偏这时一个小胖子撞到姜堇身上。
“小心。”陈列立刻挡在姜堇身前。
姜堇没事,只是她一把长发太浓,一支簪子本就挽不牢。此时一撞,簪子掉在地上,小胖子的母亲道歉后慌忙带着小胖子走了。
姜堇叫陈列:“捡起来。”
陈列盯着地上那支簪子。
姜堇挑了挑眉,唇角浮出一点笑意:“陈列,捡起来。”
陈列的眉很浅地蹙了下——为什么他尝试着对她漠然处之时,她永远在尝试激怒他?
蹙眉也就那么半秒的功夫,陈列脸上恢复永远冷然的神色:“我是保镖,不是你的狗。”
就在说话当下,“咻”地一声。
陈列是全场最快反应过来的一个——有人开枪,并且用了消音器。
一名侍应生应声倒地,血从肩膀汩汩流出来。如果不是他刚好端着托盘路过姜堇面前,那么方才中枪的便会是姜堇。
当人群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尖叫着四下奔逃。
这番情形下根本辨不清开枪的方位,他和她反而成了全场最冷静的两个。
他宽大的手掌虎口张开,护住她最脆弱的颈项。
这是重逢以后他第一次触碰她。
掌下的皮肤细腻温热,她的颈脉有生命力地勃勃跳动。陈列发现自己的心脏在跟着跳动,如果方才那枚子弹射进她颈间的话,这里的跃动便已停止了。
“咻”的一声,又是类似红酒撒了的声音。
陈列的耳尖动了动。
有时他真的很像豹,冷静,有力,对危险有着天然的直觉。他预判出子弹射过来的方向,挡在姜堇面前,子弹贴着他肌肉紧绷的臂膀擦了过去。
顿时,黑西装和里面的白衬衫绽开条口子。
那种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的,只觉得皮肤一烫。
“快走。”他压着沉沉的声线。
她很冷静,受过专业训练般将高跟细脱下拎在手里,随他快捷而无声地往安全屋避走。
作为保镖,陈列每次随行出行活动都会提前选定一处“安全屋”。
通常是洗手间,因为谁也不知要在这里躲多久,基本的生理需求比较好解决。
姜堇赤着脚,倚着身后的大理石盥洗台。身边溢着清雅的沙巴茉莉焚香,过分安宁,让刚刚突发的枪击事件显得近乎虚幻。
姜堇看一眼陈列的手臂:“你流血了。”
陈列跟着看了眼,不甚在意地:“擦破点皮。”
他偾张的肌肉随着衬衫绽开的口子露出来,是一种浓浓男性荷尔蒙的味道。他与她站得近,为了再有突发状况时最快护住她。
到这时,陈列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并不快,只是一下下很重地撞在心壁上。
他的指尖尚且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
细腻,温热。
那总让他想,如果方才的子弹射入她颈间,他触手的将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如早开玫瑰般灼灼的颜色,将变成一片灰白。
姜堇在他面前却显得并不紧张,只是愣神。
只是在等着这场事端过去。
当外场的安保通知陈列,外面已清场,开枪的人已抓获。陈列叫姜堇:“可以走了。”
见她一头及腰的长发还凌乱垂在身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簪子递她。
这女人简直是疯子。
刚刚枪击事件发生时,她竟还垂眸盯着地面这支簪子,陈列一把捡起放进口袋,带着她快速遁走。
这时她垂眸看了,却并不接,浅笑一笑,反而把他的耳麦扯掉。
“帮我把簪子插上。”她转身对着镜子,把长发在脑后挽个发髻。
他不动。
“快点,我不能松手,一松就散了。”她又一笑。
陈列懒得与她缠,上前把簪子插入她发间。
她颈后那颗浅棕的小痣露出来,他十八岁时热吻过的。
陈列一抬眸,才发现姜堇自镜间看他。她左颊下半张面孔,溅上了一滴血,也不知是方才侍应生的血,还是他的血。
很小,暗暗的红,缀在她脸上,像某种奇异的妆点,一颗暗红宝石做成的小痣。
这让她显得既旖旎,又冷漠。
他通常不怎么看她,因着这滴血多看了她一眼。
姜堇敏锐地捕捉到,开口叫他:“陈列。”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那好,陈先生。”
陈列终于忍不住道:“你对今晚的事,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真奇怪,他们分明朝夕相处,却要到这枪击事件突发的洗手间里,没被滕柏仁装窃听器,才能说几句私下的对话。
姜堇一挑唇:“滕家因一笔生意跟泰国人有龃龉,今晚的宴会又在公海的邮轮上。你以为滕太太那么好心真叫我来主持局面?她早知道今晚的事,不过是试一试我这个人堪不堪重用。”
陈列:“你不怕死?”
这时,已有安保在外做进一步善后搜索的脚步声,夹杂着隐约的人声。
“哪里会死。”她的笑又变得轻曼了些:“真想闹出人命就不会选这样人多的场合了,那名侍应生也只是受伤。”
“我不怕。”她抚了抚天鹅般的后颈:“陈列,我只是,有点累。”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我叫了,又怎样?”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还在笑。
为什么她总在挑衅他。
又为什么她清晰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他终于伸手箍住她脖颈,纤细的,脆弱的,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他展开手掌护过的。
微微拎起她抵在大理石墙砖上,逼着她仰头。
她皮肤太薄,他还没怎么加力,不过手指箍住她美人筋,她白皙的面庞上就浮一层瑰丽的血色:“我知道你恨我,但你现在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少夫人了?”
她笑得志在必得。
她情愿拿自己的命来以身试险,换滕太太对她的信赖。
就如她所说,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得不到,只不过看想要的**有多强烈。今晚一遭,滕氏少夫人的名头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陈列箍着她的纤颈:“你以为你是谁?真是什么豪门千金?”
他不知自己为何自己为何愠怒如斯。
或许是眼看她将死的惊惶。或许是发觉她是个疯子。又或许是他终究又一次确认,七年前她一次也没为他回头,是因为她不想要。
这或许是他重逢以后,情绪第一次在她面前彻底失控。
他逼近她,吐息是一种年轻健壮的男人独有的灼热,与滕柏仁阴冷潮湿的呼吸恰恰相反。他死死盯着她,目光如豹又如鹰,一低头就能狠咬住她的唇。
姜堇被他禁锢着,终是阖了阖眼。她终于发现他隐忍漠然的外表下,其实是个攻击力极强的年轻男人。真当他动起怒来,她的气力与挣扎都不是对手,只能被他沉郁而锋利的荷尔蒙牢牢笼罩。
在他的禁锢陷阱里,当他的猎物。
姜堇感到自己的心咚咚跳着,很快。
她滚了滚咽喉,听他声线沉哑地提醒她是谁:“阿堇,姜阿堇。”
陈列永远不会承认,在他换班休假的一天,他终是回到了那条臭水河边。
那时已是深秋,河面笼罩的雾呈一种灰白。
他穿一身便装站在河畔,牛仔裤,素黑卫衣的兜帽罩在头上,只露出凌厉流畅的下颌线。
七年过去,逐渐干涸的河面褪得更浅了,更大面积赃污的泥地露出来。漫地都是塑料袋、byt和垃圾,水面飘萍结得更厚,散发出腐朽气息。
陈列远远看着,河畔两条空荡荡的绳索,垂入污浊的水中。
不知泡了多久,绳头已腐了大半。
曾经的两条破船,已一条都不剩了。
姜堇的那条何时消失陈列很清楚。七年前他经过三个月漫长的审讯,回到臭水河畔,发现姜堇带走了他所有的钱,包括曾用来买他快乐的七十块。
姜堇离开前,解开了她自己那条船的缰绳。
风一程雨一程,等陈列回到河畔时,姜堇的那条船已不知飘往何方了。她总是这般决绝,连一条退路也不给自己留。
她把过去彻底放逐,把过去的姜堇彻底放逐,也把自己对陈列的一丝留恋彻底放逐。
七年后陈列回到这里,发现他曾寄住过一年的那条破船也没了。
不知是曾经的船主瞧它旧得难看不想要了,亦或根本就是缰绳自己腐了、船自动随风雨洋流飘远。
此时,陈列在豪华游轮过分奢华的洗手间里扼住姜堇的咽喉,看她绝美的脸上浮出一阵病态瑰丽的色彩。
他黑瞳垂沉,拇指在她颈间筋挛般摩了下。
他悲凉地发现自己仍是想说:“阿堇,跟我回家。”
可他们哪里还有家呢。
就连那两条破船,也随过去的他们一起,远远地、远远地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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