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祠堂幽影与明颢莫测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交织,明颐几乎未曾阖眼,直至窗外透出蒙蒙的白。
卯时将至,钱妈妈已在外轻声催促,明颐只好压下心头的纷乱与疲惫,换上昨日周良玉为她准备的另一套更为素雅得体的裙衫,在周良玉的引领下,走向明允承的书房。
书房位于明府最幽静的一隅,门扉紧闭,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周良玉小心翼翼地叩门,里面却传来一声冰冷而略显不耐的“进”。
明颐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墨香混着陈年书卷的潮气扑面而来。
明允承的书房布置得极为清雅考究,满架典籍整整齐齐,墙上悬挂着名家字画,檀木书案宽阔厚重,处处彰显着这位祭酒大人的学识与尊崇。
明颐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着自己的父亲,对方正端坐案后,执笔批阅文书。明允承年逾四十,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常年浸□□卷的儒雅,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冷漠,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砭骨死水。
听到动静,明允承那握着笔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女儿明颐,给父亲请安。”明颐依着昨日礼仪嬷嬷紧急教导的规矩,跪地行一大礼,姿态标准,声音平稳,努力压下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尾音。
明允承并未立刻叫起明颐,他手中的狼毫未停,又低下头去批阅完一份文书,才慢条斯理地放下笔,端起案角的茶盏,发出细微而刺耳的瓷器刮擦声。
这刻意拉长的沉默如同千钧重的山石,沉沉压在明颐低垂的头上。
他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明颐身上,并非打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厌恶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件沾染了污秽的器物。
当视线触及明颐那张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时,明允承的瞳孔猛地一缩——像,太像了!那眉眼,那小麦色的皮肤、清瘦的轮廓,活脱脱就是颜舜华年轻时的翻版!
他又想起了十三年前。
即使他还是无官荫在身的明家二公子,明允承骨子里早就浸透了读书人的傲慢。当年圣上赐婚镇西侯嫡次女,那道明黄圣旨犹如烙铁,生生将明氏百年书香门第与武夫粗莽之气焊在一处。
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彼时尚未与长兄分家,颜舜华的嫁妆运到国公府那日,里面竟有一整箱柄镶七宝的胡刀,寒光映得满堂宾客面色发青。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父亲老国公爷从牌位里钻了出来,站在他后面狠狠地戳他的脊梁骨。
明氏家训第一条,不涉兵戈。
圣命难违,他不敢忤逆皇上,于是把所有的恨意都倾倒在了颜舜华头上。
新婚之夜,他只给她扔了一本《女诫》,叮嘱她日日抄写便和衣睡去。
第二日清晨,颜舜华当着他的面把那书撕了粉碎,直接扔进了火盆里,直到被吞噬殆尽。
“疯妇!丝毫不知礼数!玉门关穷乡僻壤之地,果真生出的都是你们颜家这样的刁民!”
明允承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过气血上涌,把这一辈子的难听话都朝着面前的新妇骂了出来。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疯妇能疯成这样——颜舜华听了这话直接掴了他一耳光。
这惊天动地的一耳光倒是没有传出明家的大门,不过确确实实惊动了辅国公府的大房。
已经袭爵辅国公的长兄拿天家赐婚来压明允承,长嫂不停劝颜舜华多为镇西侯府考虑,大房那边甚至命人送了安神汤来。
他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安神汤,而是极烈的暖情酒。
更让他崩溃的事情发生了,颜舜华怀孕了。
于是就有了明颐。
稚子无辜,他不是不懂。人伦纲常,更没有人比这位祭酒大人更懂。但他偏偏就是做不到喜欢这个女儿——这孩子的眉眼实在太肖似颜舜华了。
他年轻时尝试过去逃避,打着为明颐好的旗号,让镇西侯把明颐接回了颜家,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彻底告别这一段他今生也不想再回忆的婚姻了。
可是皇上替他记着,记着这场赐婚,记着他还有个在玉门关的长女。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儿,无论是眉眼的轮廓,还是并不白皙的肤色,亦或是行礼时带着弯弓搭箭力道的不自觉并拢的指尖......每多看她一眼,他都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颜舜华当年掴他的那个耳光。
颜舜华撕《女诫》时那带着轻蔑与鄙夷的眼神,与眼前这张酷肖其母、同样带着一丝难以驯服野性的少女面容重叠在一起,一股翻江倒海的怨毒与屈辱瞬间淹没了明允承。
为人父,止于慈。明允承反反复复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嗯。”他终于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极其冷淡的单音,算是回应,“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语气平淡得像在问询一个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应付的陌生人。
明颐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语气中那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冰冷,心中那点微弱的、对父爱的试探性期待,此刻已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托父亲的福,一路平安。”明颐垂首答道。
“平安就好。”明允承呷了口茶,语气依旧平板无波,“既蒙圣恩,入宫为帝姬伴读,便是天家恩典,更是我明家门楣之荣。需谨记身份,恪守宫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代表明家百年清誉。”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明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明允承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那股针对亡妻的怨毒之气稍稍收敛,他放下茶盏,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飞虫:“该说的都说了,回去好生跟着嬷嬷学规矩,入宫在即,莫要懈怠。”
“是,女儿告退。”明颐再次屈膝,行礼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她垂着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心寒,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这间让她感到窒息般压抑的书房。
阳光透过回廊的窗子洒下,在明颐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寒。父亲的极致冷漠,比明颢昨夜揭示的冰冷预言更直接、更伤人地刺穿了她的幻想。
这座大气恢宏的明府根本不是她的家,不过是一个比毓金宫更早踏入的囚笼。
“颐儿。”一个轻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明颐脚步微顿,情绪依旧翻涌,没有立刻回头。周良玉快步走到她身侧,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着继母的端方距离,手悬在空中犹豫了片刻,便轻轻搭在了明颐微微颤抖的肩上。
她的指尖依旧微凉,但传递过来的,却是一种不同于书房里那种礼节性关怀的、带着温度的真切担忧。
“颐儿,”周良玉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看着明颐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却已微微泛红的眼睛,心底那点属于母亲的柔软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她知道明允承性情凉薄,可他对明颖虽不算热络,但至少维持着表面慈和的模样,连过继来的明颢,都不曾让他流露出如此**裸的冷漠与厌弃,尤其还是对这个刚刚归家、十二年未见的亲生女儿。
“好孩子,委屈你了。”周良玉叹了口气,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心疼,“你父亲他性子便是如此,古板执拗,又……”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低声道,“又因着些旧事,对先夫人,也就是你母亲,心结难解。他今日言语冷淡,并非是你的错。”
她看着明颐紧抿的唇和那不肯低下的头颅,心中更是不忍,这孩子身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隐忍,让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刚嫁入明府时,面对明允承的冷淡和明家复杂规矩时的惶恐与委屈。
“莫要把他的话全放在心上,更莫要因此就觉得自己不好。”周良玉的声音越发柔和,带着抚慰的力量,“你在塞北长大,自有塞北的天地广阔,气象万千,那是金陵城多少高门贵女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明颐的肩膀:“你很好,颐儿。模样好,性子也好,一看便是有主见有韧性的。我相信你母亲当年便是极有风采的女子,你像她是好事,莫要因旁人的眼光,就否定了自己。”
这番话,已远远超出了周良玉作为继母“分内之事”的范畴,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肯安慰着明颐,甚至隐隐地,在对抗着明允承那套刻薄的价值评判。
明颐抬起眼帘,对上周良玉那双盛满了真诚关切与心疼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属于女性的、感同身受的温柔。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心头的冰封,让她鼻尖猛地一酸。明颐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眼眶的热意,只是低低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应了一声:“谢谢夫人。”
周良玉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些欣慰的笑容,她轻轻拍了拍明颐的手背:“去吧,回房歇歇,规矩慢慢学。”
接下来的几日,明颐的生活被跟着礼仪嬷嬷学礼数填得满满当当。晨昏定省,行立坐卧,言谈举止,乃至一个眼神的流转都被赋予了严格的规矩。礼仪嬷嬷一丝不苟,要求严苛到近乎苛刻,明颐也聪慧,学得极快。
每一次谦卑的屈膝,每一次弧度精确的微笑,都像一层无形的茧,将她塞北带来的鲜活气息紧紧包裹、压制,生生活剥去她身上戈壁的风沙与粗砺。
几日后,终于挨到了离府进宫的日子。清晨,明府门前已停好宫中派来的车驾。周良玉亲自为明颐整理衣饰,动作轻柔细致。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然脱胎换骨、仪态端方的少女,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她屏退左右,拉着明颐的手走到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过来人的语重心长:“颐儿,此去宫中,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明氏、颜氏二族,切记万事谨慎。我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十六岁嫁给你父亲续弦,这近十年来不求用功,至少无过。你权当我为着自己的私心便好,总之记着几句话,或许能助你几分。”
明颐抬眸,安静地看着她。
“其一,谨言慎行,多看少说,明哲保身,不涉纷争。东宫也好,六宫也罢,水深得很。”
“其二,善待宫人,广结善缘。待人以宽,留几分余地,关键时刻或能得几分助力。”
其三,”周良玉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郑重,轻轻拍了拍明颐的手背,最后叮嘱道,“莫要轻信于人,亦莫要轻易交付真心。金陵城中情谊,多是镜花水月,宫中更是如此。”
明颐认真听着,在这冰冷陌生的明府之外,即将踏入更凶险的深宫之前,这份带着功利的“体己话”,竟也显得弥足珍贵。
“明颐谢过夫人教诲,定当谨记于心。”明颐深深一福。
周良玉满意地点点头,亲自将她送至车前。明颢不知何时也立在门边,依旧是那副温雅含笑的模样,对着明颐微微颔首。
车轮辘辘,载着明颐驶离了这座不曾给过她丝毫归属感的金陵府邸,向着那真正的命运漩涡中心毓金宫,缓缓行去。
明颐不知道毓金宫里有什么在等着她,她唯一知道的是——塞北的风,再吹不进这九重宫阙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