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位于蜀地与京畿道交界,终南山之南。
萧玉川与剑南道节度使宋鸿博接上头,在利州暂停,静等洛京城破的消息。
他向宋鸿博讲了洛京之危,讲了之所要在利州静候,只因要等陇右、河西二十万大军。他也确实在等这两路人马。
二十万大军从大非川赶往西京,至少得两月时日。
宋鸿博知晓太尉关延寿与齐王的厉害,手里头这十万人还不够给那祖孙二人填牙缝,所以纵使忧心忡忡,也只能听命于萧玉川。
月余之后,未等来洛京城破的消息,却等来楚原从邠州派来的暗卫,暗卫密见萧玉川,呈上楚原的密信。
信上道……
关延寿发兵六万致西京城破,丹阳公主被崔康芙的人马带往邠州。枢密使趁乱救走鲁王,现枢密使护着鲁王藏身于梁州,四联世家大族,筹措人马粮草,急待萧玉川返程汇合。
同时,关延寿亲率二十万大军,分兵三路攻打邠州、甘州、宁州。
崔康芙赶回邠州,仓促不敌关延寿,率五万邠州兵突出包围,与甘、宁二州的兵力集结,与关延寿打得有来有回,但伤亡惨重。
萧玉川捏信的手轻轻颤抖,声音沉凝:“你速回去告诉楚原,无论如何也要保得公主安全。”
暗卫拱手道:“公主与崔康芙大军在一处,楚将军探查不便,会随崔康芙大军移动,也会尽量打探公主消息。”
萧玉川将薄薄的信笺揉捏成团,霍地起身:“那就不等了!”
翌日,十万蜀兵从利州出发,日夜兼程急行军,七日后抵达毗临西京的扶风郡境外,遇上了埋伏。
关延寿早于两月前,便与齐王开始谋局……
唐逸旻在百官逼宫之时,曾许齐王太子之位以求支持,危局一解只字不提立储,还放任朝中文武对齐王攻讦构陷;还因前朝妖女丹阳公主,两次发兵攻打邻国…
齐王因此绝了念想,暗去幽州与外曾祖关延寿密谋夺宫。
是以,一月前,关延寿便开始调动军队。
得中原者得天下!
关延寿发兵六万直取西京;二十万攻打有屯有重兵的邠陇宁三州;另二十万兵将兵分数路,前往通向洛京的必经之路设伏,阻截前来靖难救危的各路兵马。
萧玉川与宋鸿博遇上了其中一路。岐州通往西京之道为主要官道,有幽州兵十万埋伏于此。
连绵的岐山之下,结冰的渭河之上,十万幽州兵玄甲锃亮,陌刀生寒,等候已久。
两军狭路相逢,摆开阵仗,各遣官将前往阵中彼此劝降,却说项不能……
日头刚刚爬上岐山之巅,暖黄的光将将照于两军,一场血战在摧破肝胆的战鼓声中开启。
刀枪槊矛挥过,引热血成溪,融化了渭河厚结的冰层,染红了清寒的水;撕杀声惊颤了岐山厚积的雪,崩雪伴着轰鸣一路从山头泻下,掩埋了些许残肢断臂。
作为与南弥鏖战三年的东桓主力,蜀兵熟悉主帅萧玉川、节度使宋鸿博的战术,对这场厮杀毫无怯意。
阵中,两支硕高的大纛紧紧贴随萧玉川、宋鸿博两位主帅。大纛何至,蜀兵何至;长剑何指,蜀兵何往,势如破竹。
幽州兵勉力支撑,渐渐不支,战阵缓步后退之际,它路幽州兵闻听岐州人马接了硬仗,赶来支援。
一战不知时,直至月冷星寒,暮色四合。
猎猎振扬的大纛之下,萧玉川血眸远眺,见幽州兵杀之不尽、望不到头,又回望疲惫脱力的将士们,染血的脸上绽出恨意,仰天长啸:“鸣金收兵!”
幽州兵亦人疲马乏,见好就收,也鸣金收兵。
渭河之畔,营帐犹如秋后蕈菇,长满了狭长的河岸,夜里大雪突来,盖天地以白。
帅帐内,萧玉川接过亲卫递来的帕子,擦着脸上干涸的血,充血的星眸里跳出唐卿月的脸。
她神情凉薄,话也凉薄……
“既然你如此执着,我就等着你,以我家江山为媒,以萧弘文、唐逸旻的头颅为礼……来娶我!”
唐逸旻之生死……若洛京城破,全看齐王如何处置。
想到父亲萧弘文时,他眼神复杂一闪。
半月前,两位密使派人来利州通禀,说是成功救出了鲁王……他的父亲萧弘文却不愿离京。
萧弘文曾与齐王联手杀了故太子唐卿景,有过不浅交情,笃定纵使洛京城破,齐王会饶自己一命,因此不离。
偏生他那位父亲不知,日后齐王会恨他入骨!
作为儿子,他已仁至义尽,既然父亲要自寻死路,他唯有听之任之。
至于江山……他将帕子在手中紧攥成团,焦虑若旺火在眼眸里燃烧,那也得丹阳安然无恙,他才能亲手递到她手中。
不知崔康芙大军眼下位于何地,形势如何……于这年关将近的大雪之夜,他心急如焚!
……
洛京从内而破。
几十万百姓,近十万外邦商贾,被禁军久困京城两月,再也忍耐不住。
城外,齐王的人按兵不动,日日朝城中连弩射矢不休,箭头被拆,仅绑信笺,笺上书尽元丰帝唐逸旻荒唐行径。
更云:齐王不忍伤及城中无辜百姓,要百姓自救,开启城门……两月为期!
元丰帝彼年杀兄弑侄,逼死皇嫂,与从侄女丹阳公主秽乱宫闱,洛京人尽皆知。
在位短短四年,元丰帝三次讨伐邻国,一回因面子,两回因恶名狼藉的丹阳公主,劳民伤财,师出无名……百姓早就不满。
两月日期将近尾声,百姓连日冲击各大城门,便是城中几万禁军大开杀戒也阻止不能,从内打开了定鼎门。
阳谋难敌,元丰帝大势已去,边令诚等一系官员各自逃生……偏洛京被围得水泄不通。
齐王带大军入城,满城追杀世家大族,搜查官贵高儒,与百姓、商贾秋毫不犯。
大雪飞扬的洛京城内,齐王带着人,刀斩王候首、马蹄公卿骨,将鲜血染红的路从宫外铺入紫微城。
唐逸旻数日不沐不浴,披头散发,枯坐于同心阁的临水朱轩。
九洲池不仅上了冻,还被大雪覆盖,半根枯荷难觅,放眼望去,满目萧杀的白。
唐逸旻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派出去的宫使为何若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不是说好了吗?萧玉川接到蜀地的兵,在西京等候,只待齐王起事便赶来洛京勤王……他没等来萧玉川。
还有,各地指望他养活的驻兵驻将,应当已经收到京难消息,也应当赶来洛京勤王,可京城之外半分动静也无……这些人都去了何处?
五年之前,他在肃州日日东眺,盼着早日入主洛京,如今这洛京城却成了囚他的牢,令他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前几日,他梦见了关贵妃。
关贵妃七窍流血,吐着长长的舌头却还能破口大骂。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骂他凉薄凶戾,咒他不得好死。
这几日,他搬来关贵妃曾入住的同心阁,想再梦她一回,骂还回去。
他要骂关贵妃生而不教枉为人母,诞下唐伯文这么狗胆包天,篡位谋逆的畜生。
寒风掀帘,拂入一股挟带雪片的风,冻得唐逸旻打了一个哆嗦,他抬起枯瘦的手朝怀中探去,却摸了个空。
怀兜之内,那位白云观道长留下的仙丹,已被他服食一尽,他的心顿时躁乱,起身疯了一般,在空荡荡的朱轩内打砸怒骂。
“唐伯文,你这个畜生,畜生……”
力竭之后,他颓然扑倒在冰凉的水玉地面,扑倒在一双沾染鲜血的金边皂靴之前。
唐伯文身上的金甲之上,雪与血在甲片上冻结成霜,他若一朵来自地狱里的血莲,怒放于唐逸旻呆呆上仰的眼眸里。
唐逸旻探手掐紧了唐伯文的靴子,猩红着血眸,喷着唾沫狂骂:“畜生,杀我啊,来啊,杀我啊畜生!”
唐伯文垂眸微微,静看脚边白发蓬乱,双颊深陷的枯瘦皇帝,嘴唇微启:“你还有脸来同心阁?”
唐逸旻挣扎着爬起身,踉跄着步子,空洞着眼神在朱轩内打转,呼天呛地:“关玉英,你这个与人□□的贱人,生下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的畜生,朕这就下地府找你算帐。”
唐伯文阖上双眸,一挥手,身后的将士立时扑来,将唐逸旻按翻在地。
唐逸旻挣扎之际,唐伯文踱至他额首之前,从袖中抽出一卷华丽锦帛扔到他脸上。一将士拾起将锦帛,在唐逸旻眼前展开。
“为免你打扰我母亲与胡伯伯,签了这份退位让贤的圣旨,我容你做个太上皇,得个好死。”
看清退位诏书内容,唐旻文干裂的嘴唇哆嗦,瞪大了猩红的眼睛。
……
太微宫,含元殿,齐王衮衣旒冕,高登帝座。
往昔上朝,文武百官的身影,占满了丹庭玉殿。
今日朝议,百官身影不过往昔二三,中书省幸存的官员最多,包括萧玉川父亲萧弘文。倒是刀剑生寒,杀意满脸的兵将,将含元殿内外占满。
唐伯文临朝称帝,建元“穆和”。诏告内外,洛京城无人敢逆,无人敢违……因边令诚等世家大族,已十室九空。
洛京城破之际,边令诚往太师府放了一把火,连带自己一起,烧尽府中亲眷。
紫微宫内,自知难逃一死,边贵妃悬梁自缢。
唯独没能寻到鲁王唐仲礼!
“吾皇万岁……”
山呼海啸的叩拜声里,穆和皇帝将目光投向陛阶之下……萧弘文已三朝为官,跪姿与拜姿很是虔诚,“万岁”也喊得比其他人响亮。
昨日有信使来报,萧玉川带着十万蜀兵迎京,在岐山遇上曾祖父的兵,劝降不能,说项不听,直言靖难平叛,誓诛他这个“逆子逆臣”。
萧玉川走的道是前往西京……而他曾祖关延寿,正在西京周边作战。
他曾替唐逸旻打过天下,虽已称帝,却依旧能手持长槊纵马,再将这万里江山驰骋一回。
待登基大典一毕……唐伯文看着萧弘文,嘴角浅浅泛笑……他会带上萧弘文,去与萧玉川父子“团聚”,以解曾祖之危。
……
关延寿打了半生仗,练了一辈子兵,做了两回谋逆准备。
前一回谋逆,为替独子报仇。
他私铸甲胄武器,准备起事,却被唐逸旻察觉,并以此为据,索娶孙女关玉英,陪其篡权夺位。
这一回谋逆……
他遣人占了西京,自己则与崔康芙将战事从邠州打到宁州,再打到陇州。半月之后,穆和皇帝从洛京派出来使,带来嘉奖圣旨。
他解甲脱胄,颤巍巍跪下接旨……他终于帮自己的曾孙唐伯文坐上了帝位!
接拿圣旨的枯手颤抖不休,虽已耄耋之年,可关延寿胸膛里那颗心跳得有若壮年郎,为了他的皇帝曾孙,他还能再战一百年。
崔康芙一介女流之辈,不受招安,不接财官,一心与他抗衡。
此女年不过三旬,也无战场经验,与他过招虽伤亡惨重,能支撑半月已算低估了她。
三十万大军非能小觑,若不能为齐王所用,便当杀得一个不留……
五日之后夜里,月照天地,苍山负雪,张家岭那道狭窄山谷,幽若通往地狱的门户,阴冷而深长。
崔康芙带着八万残兵败将如期而至,绵长而疲惫的队伍半入山谷之际,一支鸣笛箭带着凌厉的尖哨声破空,打破了寂静的山谷。
山谷两侧,积雪的山林间,战鼓声擂若雷霆,冲出无数幽州兵马,厮杀顿起。
关延寿骑马高立于山谷悬崖之上,下看谷中战势,白须飘飘,脸上笑意横生……除恶务尽,他要将崔康芙吃干抹净。
“报……有异情!”有传令兵背插令旗,纵马急来,近了翻身下马急禀,“太尉,山谷后方有大军杀来,浅浅目测,足有六万人众。”
“六万人?”关延寿大惊。
萧玉川正在岐山与他的人短兵相接,麾下人数十万兵马被他的人困得牢牢……这六万人从何而来?
山谷内有八万崔康芙的人马,后方六万多人,他带来设伏的兵不过五万,若不及时撤出山谷,必被两路人马首尾包夹……
两权相害取其轻,关延寿当机立断:“快,让谷中主帅放崔康芙人马出谷,反尾还击后敌。”
鸣金声震彻山谷之后,埋伏在山谷前后的幽州兵一撒而空。
崔康芙大军队伍正中,唐卿月与冯时安蓬头垢面,眼神恍惚地一左一右,双双扶着长公主,自谷中巨石后面站起身子。
她转首回眺山谷来处,杏眸微红。
二十余日,她随崔康芙奔窜邠宁陇三地,目睹连轴不歇的血战,感佩崔康芙手下人誓死效忠,震惊于人命脆弱……
六日前,她在陇州接到萧玉川亲卫送来的口信。
那位名楚原的亲卫说——
蜀地离京畿道最近,萧玉川要她同崔康芙带着余下的兵将,遁往易守难攻的蜀地益州,等候他的好消息。
还说已向益洲成都府刺史去信,要刺史全力配合崔康芙防守蜀中,让她莫要声张身份。
楚原还说:“郎君说,‘望贵主莫要忘了曾经说过的话’。”
与萧玉川相识近十年,她对他说过许多话,不知他……要她莫忘记哪一句?
十日之后,崔康芙带着仅余八万人马,疲惫遁入蜀地。
益州刺史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前脚,毗邻南弥的朱提郡郡守遣人来报,南弥国中起了大战事,大批南弥百姓涌入朱提郡,躲避南弥战乱。
怕野蛮的南弥人在朱提郡生乱,郡守请求成都府派兵遣将去往朱提郡,协防东桓边邑安危……南弥难民实在太多,足有数万人众。
后脚,他接到萧玉川派信使送来的信。
萧玉川要他接待三州节度使之女崔康芙。稍后,崔康芙会率兵入蜀,来成都府修整……八万人吃喝拉撒,非是小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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