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初生,林间的雾气裹挟了寒风吹开帐帘,冷意阵阵上涌。
少年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但再论如何,昨晚的伤春悲秋也都随困倦的哈欠一齐消散了。
葛童送饭倒送的积极,就是不管饱,半碗淡汤齐齐飘着几根菜叶,据对面解释:他们半路扎营,还得一些时日才能抵达碎叶,加之朝廷送来的粮食不多,还大半折在了路上,只能靠这次北上时补充的余粮度日,最后附上一句多有不便,望见凉。
至此,葛童便不好发作,颇显大义的将自己食物分一半给少年。“你是锦程哥偷捡回来的,军营里没给你备多余的粮食,这些日子将就一下吧。”
一人一半的后果就是两个少年双双饿着肚子,其中某人只好回忆了下京城东街那鲜香的卤鸭,咂吧出几分味道。
晌午,少年自食其力地扯了胳膊上的绷带,措不及防看到一条可怖的疤痕,片刻,便又轻轻缠回去。这一折腾只感觉胃里头更空了。
草丘上土多草少,几根零星的撅草像被羊啃过般乱槽槽的杵着,秃得一块一块,偏偏那饭香便从秃草丘后面遥遥地飘来。
少年狠狠咽了下口水,窜入营帐。
到底没多大年纪,忍受不了饥饿,本能驱使少年去找吃的东西。值得一提——当他与帐内那小子大眼瞪小眼时,内心坚决否认自己是同他约好的。
葛童讪然将手中半个馒头搁回锅台上:“挺巧啊!哎……你,你叫什么来着,我忘问了。”
“不记得。”
少年边摇头,边一指,道:“那个,你还要吗?”
葛童顺着他目光一看,那还得了,居然是他掰剩的白馒头!
“……呃,拿去吧!”
有点不舍。
葛童平时散漫惯了,有次还当着许杳的面大言不惭:“许老头现在最看好的就是我”被许杳抄起军棍追着打,打到他好一阵子背着人都不敢再叫一声“许老头”;偷鸡摸狗的事儿都涉猎一点,比如偶尔饿到发慌,偷一两块点心垫下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良心作祟,不敢拿太多。
当下给了少年,葛童只得作罢,安慰似地拍了拍肚子,道:“一会儿这要来人,去那边吃。”
少年这回乖乖点头,跟着葛童跑到半人高的草丘后面。二人低头窸窸窣窣摸索出一块儿净地,钻到一起坐着。葛童这才发现少年沉闷得紧,自己说十句都等不来他吭个声儿,于是用胳膊撞他。
“我知道你失忆了,但这不说话也不顶用啊!多说多想,指不定就记起来了。”
只见少年摇头:“我不想,因为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还能有预感?
少年又道:“你之前说,救我的人呢,他在哪儿?”
葛童:“他……”
这让他能怎么说——是锦程哥救的人,也是他一来就把少年丢给许叔,人走得无影无踪,这么说难道不够伤人心吗?
不知是什么心思泛滥,葛童乱七八糟地给少年圆了一下:“锦程哥忙得紧,不过等他回来,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大不了咱四人相依为命啊!”
葛童快活地一乐,露出上下两排不值钱的白牙。
少年觉得自己是跟不上他一跃三千里的思绪,闷声啃着馒头。
二人寂静的空隙,听到草丘后面几个将士扬声谈笑:“痛快!北上击退了匈奴人,回程还打了场便宜仗,进京后指不定怎么赏呢!”
另一将士说:“别高兴太早,这次皇上发了好大火,可千万别迁怒到我们身上。”
“我们打的那可是伸张正义之仗,谁叫那些个养虫的玩意儿杀了长公主,碰了皇上的逆磷,灭族都是便宜他们了。”
“此话有理,就是不知将军如何定论……”
葛童看一旁:“怎么了?”
少年的动作突然迟缓下来,眨眼间恢复如常,朝他僵硬地笑了笑。
夜将近,少年找了块草坡躺着,脑海中奔流过近日的军旅,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有一点他尚觉明确——这军营里不全是坏人,至少有那么个人愿意朝他伸手。
翻了个身,少年将头埋进臂弯里。
“锦程哥……”
寂静中晚风一拂,落木沙沙作响,从西营传来阵阵笛声,一下子让人清醒了几分。
少年一仰头,望见葛童又猴似地窜上旁里的大树,一条腿盘在树杈间,另一条腿晃悠悠地吊着,勉强能听出曲调的声音正从他手里的鹰骨笛中传出。
“你在吹什么?”
闻言,葛童笛声一停:“笛子啊,看不出来吗?”
能看出来,不过是听不出来。
“什么调子,这么难听。”
“噫!怎么说话呢?”葛童眉毛飞扬地道:“上来,我跟你说。”
少年同他四目相对一阵。
“哎算了,算了,我下来。”葛童身架子小,落地轻盈,微微一响动人便站在了少年身前,露给他一个背影,扬起手中的鹰骨笛,道:“这是咱们将军——魏洵的调子。将军十五领兵,从无败绩,初到碎叶那年为鼓舞军心,自创南中难……哎呀这些都不是重要的,”葛童转身跃到少年身侧,故意压低声音:“重要的是将军年仅十八,不及弱冠,年轻貌美,可是咱们这儿的边疆沙美人!厉害的不得了!”
许杳这儿刚忙完手头上的活,便瞧见几里外某个不省心的兔崽子,也不知给少年灌输些什么,鬼精的脑袋正晃得起劲儿呢。当即丢下手里的铁杆,带上一支长枪,一语双关地吼道:“别吹了,回去干活!”
葛童惊得差点把骨笛扔出去,急急忙忙道:“下回再聊,我先逃命去了。”旋即调了个整齐严肃的五官,对着许杳响亮亮地喊:“哎,我马上就滚回来,您就别抄家伙了!”
许杳一概不听,长枪翻了个个儿扫去,老远传来葛童的哭嚎,“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嘶,伸手不打笑脸人!”然后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少年默然。
一想到今后可能确如葛童所说,他们要彼此相依为命,少年简直不知该不该高兴。
他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是二人给他的周界套了层帐子,悲欢离合统统隔在了那边,自己这儿则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然而没等少年从中整理出什么滋味,变故就一马当先地袭卷而来,打破了营中的宁静。等他听到刀剑相残的嘶杀声时,葛童和许杳早已无暇顾及他,匆匆披了盔甲冲出营帐,良心未泯地朝他喊道:“躲起来!”
少年惊惧地一颤,摸清当下的形势来,倒头往后,不料脚步顿挫间与一人直挺挺地相撞,转头看去,见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脖子往下硬邦邦的全是肌肉,没穿黑甲,只有手中一个把长刀正泛着寒光,厉鬼索命般阴森恐怖。
少年转头就跑,后衣领却被那壮汉伸手一勾,轻而易举的抓在了手里,身子在空中晃荡了下,麻袋似的被人扔向墙角。
一瞬间,少年对肝胆俱裂这四字产生了清晰认知,猛地吐出一地血还不够,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地咳。
——疼死了!
然而少年不敢倒下去,颤栗地收拾起四肢从地上爬起,不要命地跑,他怕不跑是真的会没命!
壮汉长刀一转,一把掀开滋生着杂草的垛子,朝少年追去。
平日里除那整齐化一的练兵声只剩下雁鸣的军营,此刻却杀声一片,六畜不安,猛地几声撞击,烟火满营。
居然还放火……
少年眼中的惊恐愈放愈大,一头撞进两丛干草堆间,脚下也开始阵阵发软。
视线中,葛童附在许杳身后,杀一个补一刀,动作利落干净,从平日看似消瘦的身板中爆发出一股子力量,灵活地躲避跳跃,好些手拿棍棒的大汉连他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更不可思议的是总被喊作老头的许杳,那个整日混在一堆破铜烂铁之间的人,此时居然活像头脱缰之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足够让敌人见之色变,先没了锐气。
许老头喊得字正腔圆:“就地斩杀!”
少年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士兵来往中,似乎听清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得从半日前说起。突袭军营的汉子是这次北伐抓来作奴的,关在后营里一直是安安分分,谁料将军一走,就有人偷摸向外打通了联系,挑夜里砸晕两个看守的士兵,突然反抗,实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那个穿透少年内心后稳稳扎根的“锦程哥”却在此时无影无踪。
要不是葛童这几日屡屡提起,他还以为是自己烧出幻觉,往脑海中安置了一个“救命恩人”,偶尔想起时来安慰自己的罢了。
少年吸了下鼻子,转头往近处的营帐跑,中途还跛了一下,摔得满脸泥土,狼狈不堪。岂料刚拐过了角便与那索命来的蛮人汉子四目相对了,心底简直要涌起绝望来。
少年手里拿着被踩断后拾来的半截刀刃,面上神色狠厉,身子却抖个不停,困兽一般将刀举在自己眼前。
那蛮子嗤笑,随即面无表情地扬刀,眼见就要落下——
少年却忽觉一股力量自背后而来,牢牢扣住他的手腕,拉起他手中半片刀刃直直一挡,巧妙地避开震荡,那汉子的刀便被拦下,滞在了空中。
身后坚实的怀抱一触即离,接着传来清亮的声音:“别怕。”
少年鼻头一酸,莫名觉得这声“别怕”要比“躲起来”动听上许多。
等那人闪出,少年才隐约瞥到他的面容,只得出分外年轻这一个结论,旋即手中一空,刀刃便被身侧之人夺了去。青年翻过了个花握刀在手,接着漂亮利索地刺入了壮汉的胸膛,跟上一脚,将人踹进土里。
那人动作游刃有余,并行不悖,扯起少年往旁里一推,同时是血浆飞溅。
不过一滴没落在少年脸上。
魏洵漠然地抽回刀刃,垂头看他。
哦……差点忘了。
谁料他刚进一步,少年便满眼惊惧地退一步,眼底是赤红一片,半分不让接近。
“你——”
“将军,将军!”葛童人未及声先到,高高扬手,在空中挥了几挥,三两下便跃到二人身前,能从步子里看出轻快来。随即一收:“将军。”
魏洵正身而立,将手蜷起来放在唇边咳了咳:“才回了一趟京,这么快就生分了,果然得把你一块儿带走?”
葛童眼睛亮了亮,痛快地叫道:“锦程哥!”
少年一颤,狠狠盯住长身屹立的男人,只听葛童紧接着道:“不是我不想叫,是许叔偏不让的,他说什么军纪严明,规矩不能乱……哦,叛乱的北蛮奴隶已经解决了,许叔正抓了两个审问呢!”
魏洵脸一沉:“嗯,查到是什么原因了?”
葛童:“好像是,有人嚼您舌根被听着了,这才泄了出去。”
“找。”
魏洵发了命令,葛童当即不再嬉笑,以往被他踩在脚下的正经终于端了出来,混劲儿一收,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少年僵硬地转头,见着一地狼籍,夕阳的余晖落在将士坚硬的铁甲上,来来往往,运输着伤了的和死了的士兵。魏洵走到他身前蹲下,少年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沾染了落辉,轻轻的遮盖住了腥红的血迹。
边疆的沙美人吗……
魏洵似乎是匆匆赶来,朝服上面套着铁甲,来不及褪下,浑身透着丝坚硬和不近人情,偏偏低垂的眼角偶而还流露出几分柔和,恍然一股扑面而来的明媚。
少年阵阵木然。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有人是能将“刚柔并济”体现的如此浑然天成的。
“你姓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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