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黎雯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猫少,干得比牛多。总之,活得比所有人更惨。
勒克司交派下来的任务量陡增,且件件都标着「紧急」和「重要」。
原本需要三天完成的市场分析报告,压缩到一天半;下周才到节点的项目提案,要求她提前给出完整框架和初稿;甚至连一些本该由助理处理的会议纪要和数据整理,也出现在了她的待办清单里。
黎雯的工位被各种文件淹没,电脑屏幕同时开着十几个窗口,像一群索命的幽灵。邮箱的未读邮件数量,永远无法清零,给人一种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永恒绝望。
她一杯接一杯的灌着咖啡,舌尖早已麻木,只剩下纯粹的、作为燃料的苦涩。
而她试图联系乔治的念头,也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刚泛起一丝涟漪,就被更汹涌的工作浪潮吞没。
黎雯偶尔在深夜盯着手机屏幕上乔治的对话框,指尖冰凉,却敲不出一个字。
说什么呢?说「对不起,我的资本家老板又间歇性精神亢奋,我今晚还是得加班?」同样的借口用了太多次,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
乔治那句「我们不合适」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心口,平时感觉不到,只有在每一次因疲惫而心跳过载时,才会泛起尖锐的隐痛。
而她被如山的工作压着,连把那根刺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周六的晚上,黎雯又是加班到十点还没走。
办公区只剩下她头顶这一片孤零零的光源,四周沉寂如凝滞。黎雯揉着酸胀的眉心,试图将视线聚焦在密密麻麻的数据上,眼皮却沉重得不断下坠。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的「妈妈」两个字,像一道催命符。
黎雯拿起手机四下看了看,公司空荡荡的,只有勒克司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但里面似乎没有人。
自从上次和妈妈争执过后,她一直没主动联系,不确定这通电话是试图缓和母女关系,还是又一场催婚催育的苦难教育。
她站起身,穿过长长的工位,推开厚重的防火门,站在寂静的楼道里接起电话。
「黎雯!」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立刻从听筒里炸开,「你上次到底和刘先生说了什么?!你不爱搭理别人,看不上别人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告诉他......你喜欢你们老板呢?!」
「什么喜欢老板?」
黎雯叹了口气,身体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那点凉意,能稍微镇住即将爆裂的太阳穴。
而在她上方半层的拐角阴影里,勒克司的脚步,在听到那声‘喜欢老板’后,顿住了。
他刚结束一个在顶楼私人休息区的电话会议,想从楼梯间安静地下去。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妥,像被无形钉住的幽灵,僵立在原地。
「你还装傻?」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掺着哭喊后的嘶哑,「人家刘先生是正紧事业单位的体面人,好心提醒你二姨,说你的想法不算出格,但家长得引导!你二姨追问半天,他才说是你亲口说的,你不想嫁人,不想要老公,只喜欢有钱的老板!现在老家亲戚全都知道了!都在传你想钱想疯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啊!你让我以后怎么出门见人?!」
黎雯的大脑被高强度的工作搅得一团混沌。母亲的哭声和指责,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她绷紧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她费力地转动了几秒,才从记忆角落里扒拉出那个所谓的「刘先生」,以及自己当时那句极度不耐烦的、旨在彻底堵死对方的回复:「我喜欢带给我财运的男人,比如老板;我讨厌断我财路的男人,比如老公。」
她当时只想表达不婚不育保饭碗的钢铁意志,怎么就被这个微信名为「正直之舟」的刘先生,传成了如此不堪又指向明确的版本?
「你现在必须马上给我回来一趟!」母亲的声音带着催促与命令,「周末就回来!当面去跟你二姨和刘先生解释清楚!赔礼道歉!人家是为政府工作的人,你怎么能这么不知好歹?」
黎雯连日来的疲惫、对乔治的愧疚、对勒克司那种把人当燃料榨取的不满、对家庭无止境索取的绝望,以及此刻被亲戚嚼舌根的屈辱……
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混合成一种尖锐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我不回去。」她对着电话那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冷的死寂和嘲弄,「他们传得没错,我就是喜欢有钱人,喜欢我老板,我不需要回去澄清什么。」
黎雯看着楼道下方旋转延伸的、空洞的黑暗,仿佛那是她人生的无底洞。
一种极致的疲倦和叛逆攫住了她。
她口不择言地反击着,话语像淬毒的箭矢离弦,看似无往不利,精准地刺向手机那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支射出的毒箭,其锋镝首先洞穿的是她自己的心脏。
那剧烈的、无声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稳,指尖冰凉地抠进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倒抽冷气的嘶声,紧接着是更加尖锐凄厉的哭骂,像钝器划刮着耳膜。
「你!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们老黎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那种有钱老板能看得上你?人家不过是玩玩......」
母亲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
黎雯想起初中晚自习放学后,数学老师将她单独叫进办公室补习。起初老师贴很近时,黎雯还没意识到不对劲。等他的手猝不及防地捏了一把她的胸后,她像只被烫到的猫,猛地弹开,撞倒了身后的椅子,连滚带爬地逃出那间酸馊味的办公室,连书包都顾不上去捡。
回去的路上,夏夜的风扑在滚烫的脸上,却带不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屈辱。
她疯狂地蹬着自行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泪和汗水糊了满脸,世界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
她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劈头盖脸、用尽全力的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彻底打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上是火辣辣的剧痛。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因愤怒而狰狞的脸。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天天就想着怎么和男生鬼混!你们老师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说你心思不正,净往男生堆里扎,让我们做家长的必须严加管教!我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那一刻,比脸颊更痛的,是心脏骤然被冰封的寒意。她突然明白了,在那个男老师和她之间,母亲甚至不需要犹豫和求证,就选择了完全相信对方。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无论是骚扰她还倒打一耙的男老师,还是空口白牙侮她清白的相亲对象,妈妈总是会不加怀疑的相信他们的话。
倘若黎雯反驳,她就会听到一句轻蔑而笃定的诘问:「那别人怎么只说你,不说其他人?」
过去,黎雯会被这句话堵住,然后陷入漫长的、无休止的自我审视、怀疑、自责与煎熬。
后来,黎雯会反驳,「因为我长得漂亮,因为我发育得好,所以活该被苍蝇围着转,活该被骚扰,是吗?」
但现在,黎雯既不会自责,也不会反驳,她厌倦了。
「对,我就是不要脸!」黎雯平静地打断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哭骂,心里一片冰冷,声音却还是因痛苦而发颤,「妈,我不要脸,你现在才知道吗?我读小学的时候,你不就骂我不知羞耻,不懂检点吗?」
「而且,」她尾音轻飘上扬,像羽毛搔过灼热的炭火,带着一种醉醺醺的、近乎轻佻的恶意,「我老板至少多金有颜身材好,能给我实打实的好处!不比你们介绍的那些歪瓜裂枣、离婚带孩、指望找个免费保姆还得倒贴生娃的男人强一万倍?!」
黎雯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口积压的污浊尽数吐出,把最后那点残存的、可笑的体面也彻底碾碎。
「妈,我宁愿给我们老板当小三、当玩物,也不会嫁给你们口中的‘老实人’‘踏实人’!你满意了吗?!」
黎雯几乎能听到电话那头,母亲气得喘不上气的抽噎声,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从很早开始,黎雯就病态地发现,所有那些用来钉死女人的肮脏词汇——婊子、绿茶、狐狸精,哪怕是触犯道德底线的「小三」,都会隐隐激发她的向往。
当办公室里其他人,都在义愤填膺地声讨某个「坏女人」时,她总会忍不住轻声问,「可是......她看起来过得很快活,不是吗?」
旁人会用一种混合着怜悯与鄙夷的目光:「那是因为她活得恬不知耻!不要脸啊!」
哦。原来不要脸,恬不知耻,就能活得这么痛快啊?
这个认知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发芽。她开始亲手撕扯那些从小到大,被精心贴附在她身上的标签:「乖巧」、「懂事」、「阳光」、「体贴」、「善解人意」……
她学会了在与人交往时,精心藏起所有可能显露「好品质」的痕迹,甚至主动往身上涂抹相反的色彩。
当别人打量她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与过于性感的打扮,暗暗揣测她是否「拜金」、「被包养」时,她不但不生气,反而从心底渗出一丝诡异的欣慰。
看吧,当我终于活成你们眼中不堪的样子,你们就再也伤不到我了。
所以,黎雯对勒克司的感情很复杂。
因为勒克司是第一个不拿她当女人,甚至不拿她当人的男领导。
他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员工于他,不过是头上标着不同号码的机器人。
黎雯在他面前,在GM 工作期间,不需要假装精明、世故、圆滑、毒舌、不好惹,仅仅依靠工作,疯狂的工作,就能换来他的重视和认可。
这对于那些一直被当作「人」来对待的员工来说,自然苦不堪言,但对于黎雯这个,一直被当作性凝望客体的「女人」而言,却近乎一种解脱。
黎雯想,她一定是在GM 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滋生了属于「人」的自我意识,才会近来这么反感勒克司的压迫。
而母亲今晚这通电话,让她清楚意识到:如果不是勒克司,如果没有工作带来的成就感,她在其他人那里,无论是相亲对象、老家亲戚、还是父母眼中,依然是一个廉价且亟待处理的具有性价值的东西。
这么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被勒克司包养了。
他用高薪,买断了她的全部时间和精力。
相比较嫁人给自己找个报应,黎雯宁愿选择这样被勒克司「包养」。
挂断电话前,黎雯一字一句告诉妈妈,「我喜欢我的老板,除了他,别的男人我都看不上!不要再给我张罗着相亲了。」
然后,她没等母亲那边传来任何哭嚎或咒骂,径直挂断了电话,甚至粗暴地关了机。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又苍白而无力的消散。
黎雯虚脱般靠在墙上,仰起头,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上方拐角处,那个高大的身影僵硬在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这些明显有些寡廉鲜耻的话,让勒克司眉头紧皱。
但奇异地,这些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像一颗闷雷炸在深海里,在他心里激起无法平息的暗流。
一种混合着诧异、审视,以及一丝隐秘满足感的情绪掠过心头。
她喜欢的人......是他?
她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
她宁愿给他当小三也不愿意嫁给其他男人?
这个认知首先带来一种掌控全局的锐利愉悦,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缕更深切的心疼与困惑:她为何如此贬低自己?
以及,如果她的目标是他,留在GM中国区、留在他身边才是最优选,为何还要执着于为那个白男去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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