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推门离开的时候，沉重的关门声像一记闷锤，砸在黎雯空洞的心口。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了几秒，才拖着虚脱的步伐走到桌前。
桌上那杯不知搁置了多久的冷水，入口是一种粗糙的滞涩。她就着这冷水，吞下几粒抗焦虑的白色药片。
黎雯沉重的脑袋，此时如浆糊一样无法思考，但她告诉自己：撑下去。
勒克司很重用她，她有机会调去法国。
她只需要这边妥善应付好小万总，明天和许姐说清楚，让她告诉小万总她已离职。之后凡是万盛与GM的合作，她一律避开。
这个局，就能圆回来。
黎雯脱掉身上揉皱的套装，换上一件细吊带长裙，外搭一件质地柔软的薄针织衫。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覆着一层近乎偏执的冷光。
如同一株彻底枯竭的植物，再开不出花，生不出叶，连呼吸都带着裂痕。可它依然绷紧最后一段根茎，死死咬住土壤。
黎雯薄涂口红掩盖唇色，拢了拢针织衫，拿起手机和门禁卡，走向电梯。
楼下的夜风比之前更潮湿了些，吹得黎雯裸露的脚踝泛起黏腻。
万禹宁静立在小区门口。
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清瘦修长，朦胧光晕落在他肩头，犹如镀上一层不真实的、近乎圣洁的柔光。
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的卑劣。
他调查过乔治，以商业插画之名抛出高额订单，甚至特意安排了需要异地完成的墙绘项目。
就是想用金钱买断乔治的时间，让他没空纠缠黎雯。
可乔治只按照兴趣接稿，对酬劳高低毫不在意。
这让万禹宁意识到，这个混血艺术生，或许没有那么容易打发。
看见黎雯远远走出来时，万禹宁立即站直身体，迎上前几步。
「抱歉，这么晚还麻烦你下来。」他语气里的歉意听起来十分真诚，随之递过一个厚重的文件袋，「里面是梨花溪未来的规划思路，和新中式品牌整合的初步构想，以及万盛对标的国际顶级度假村案例。我想着你提前看看，不论是对许姐那边的工作，还是之后与GM的合作对接，应该都会有帮助。」
「谢谢万总，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黎雯接过文件，客套地回应。
万禹宁唇角轻牵，夜色模糊了他轮廓分明的眉眼。
「也不算特意，」他语气自然，「司机送我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电话说家里孩子发高烧，我就让他先回去了。正好你住这附近，就顺路将资料带给你。我也顺便等等另一个司机，他到之后我还要去见个客户。」
万禹宁倒也没有说谎，他的司机小孩确实发高烧，他当时也确实让司机回去陪孩子。但他没说的是，那是发生在下午的事，现在跟着他的司机，就开着车在不远处等着。
黎雯听罢，一点没有怀疑。
许姐就曾提过，老万总就是那种念旧情，处事朴实而体贴的人。想来小万总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如此。
而她接触他这些日子，看他照顾员工、收留流浪猫、关照合作伙伴……
正是这些细节，让她对小万总天然充满信任。
她自然不好意思让他独自等在楼下，请他上楼又显然不妥。
「那我陪你等一会儿吧。」她说。
「不用，太晚了，」万禹宁摇摇头，「我去小区外面的便利店买点吃的就好，这会有点饿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也正好有点饿，」黎雯顺势接话，「那家店我有会员，陪你一起去吧。」
小区转角处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冷白色的光，货架整齐、空间不大，却萦绕着一股夜晚特有的宁静与私密。
万禹宁取了一份烟熏鸡肉三明治，黎雯也随之拣了个金枪鱼饭团。
就在她正要走向收银台时，却见他转身踱向冷藏柜，取出一小瓶金酒、一罐汤力水，和一瓶西柚口味的果汁饮料。
他回过头，眼中掠过一丝浅淡却明亮的光，像是忽然来了兴致。
「要不要试试我的便利店临时特调？」
黎雯略显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结账后，她在靠窗的高脚桌旁坐下，打开那只厚重的文件袋。纸张质感扎实，内容条理分明，显然是经过精心整理的内部资料。
最令她惊喜的是，里面竟附有蓝天旅业近几年的全部投资脉络与策划方向。正是勒克司交待她明天要准备的资料。
黎雯粗略一看，不由皱了皱眉。
万禹宁一边拧开金酒瓶盖，一边从容解释，「蓝天旅业过去几年一直重仓海外市场，他们认为随着国人生活水平提高，出境游是下一个风口。也正因为扩张太快、资金链吃紧，才给了我收购梨花溪的机会。」
黎雯抬头，见他挽着衬衫袖口，熟练地将饮料兑入杯中，加入冰块，轻轻搅拌。他眉眼低垂，侧脸在冷光下清晰而英俊，动作优雅得像是在高级酒吧而不是深夜便利店。
片刻后，他将一杯泛着淡粉色的酒推到黎雯面前，「西柚金汤力。不算正版，但应该还能入口。」
黎雯微怔，「你不喝吗？」
万禹宁笑了笑，旋开一瓶矿泉水，「待会还要见朋友，得保持清醒。再说了，」他语气放缓，带点无奈的笑意，「我妈总叮嘱我，要少喝酒，多喝水。」
他倚在桌边望向她，目光里有种不着痕迹的关切，「但你看起来，需要放松一下。」
黎雯接过酒杯，几乎仰头喝了一大口。
她确实需要酒精，来麻痹紧绷的神经。
酒液清冽，西柚的微苦与金酒的凛冽交织，回甘却意外绵长，迅速托住她不断下坠的感官。一股轻盈的暖意随之漫入血液，蒸出几分朦胧的飘然。
「万总，我有个疑问，」黎雯再度开口，语气已不似先前疏离，「蓝天旅业如此看重海外市场，以万盛的实力，为何不顺势投资海外旅游，反而在这个节点重仓国内旅游业和家居品牌，我不太明白这里的投资逻辑。」
万禹宁闻言轻笑，手中仍不紧不慢地调和着另一杯酒。
「你这个疑问，董事会上也有人提过。」他语调平稳而淡定，「我在国外生活多年，深知海外虽是风口，却同样伴随政策波动与安全隐忧。而国内稳定的环境、庞大的市场，对国际游客的吸引力正在上升。目前的旅游开发生态仍显粗放，几乎没有在国际上拿的出手的连锁度假酒店品牌，这恰恰意味着，机会巨大。」
他略作停顿，看向黎雯，继续说道：
「而且，我做事向来笃信一个原则：只走窄门，不抄近路。短期看，地产行业波动牵连家居市场遇冷；但长期来看，每一次危机都是产业升级的契机。国内家居品牌若无法打开局面，我们就打造具有东方辨识度的品牌走向国际。旅游也是同样逻辑，出境游是风口，入境游同样是风口，并且更可持续、更易掌控。」
他将新调好的酒递给她，「给你换换口味。」
深紫色的蓝莓利口酒，从上层缓缓沉降，与底层轻盈的苏打水交融出一片朦胧的紫晕，像是将整个夜晚的温柔，都封存在了杯中。
「这杯酒叫‘蓝莓之夜’。」他介绍道，「蓝莓利口酒做底，加了一点柠檬汁提酸，最后用苏打水冲淡甜腻。静置片刻，便会晕染成深夜的颜色。」
黎雯垂眸望着那片深邃的紫，仿佛凝视一个过分旖旎的梦境。
她酒量很好，但是心情不好时喝酒很容易醉。此刻虽然不至于醉去，目光却已微微涣散，染上几分醺然的柔软。
「万总，你真是无所不能。」黎雯轻声感叹。除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来电，这个人几乎完美得不真实。
黎雯接过酒杯，随后饮下一口，动作里带着几分决然。像是要借这杯酒，疏解心头淤积的烦闷。
酒精迅速漫过舌尖，蓝莓的甜涩与柠檬的酸冽交织，竟让她分不清搅动味蕾的，究竟是酒，还是他沉静却灼人的目光。
他一直注视着她。
那双平日克制的眼睛，此刻在她浮起薄雾的眸光里，显现出格外专注的沉影。
他看得太认真，太沉默，以至于黎雯觉得刚刚喝下的不是酒，而是一捧滚烫的星火，正顺着喉咙一路灼烧，直抵心口。
「万总，」黎雯向前凑近半步，眼睛迷朦却严肃地盯着他，「你是......喜欢我吗？」
她脑子是清醒的，却也因这清醒而更加单刀直入。
万禹宁没有移开视线，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答反问，「你想要我喜欢你吗？」
「不想，」黎雯回答的很干脆，「我不和客户纠缠不清。」
万禹宁闻言一怔，随即低头轻笑起来。那笑声低沉，带着一点无奈的纵容，也有一分被她直白戳破的兴味。
「巧了，」他再抬眼时，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我也不喜欢公私不分。」
只是嗓音比方才更低哑了几分，仿佛被什么东西擦过。
他不再多言，只抬手拿起一旁的纯净水，仰头喝下一口。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自耳根悄然蔓延开的、过分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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