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夜晚,写字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如同疲惫合上的眼睛。
黎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份文件归档。
「走吧。」勒克司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区响起,他拿着外套,动作一如既往的简洁。
连续几天,勒克司都以「顺路」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为由送她回家。
这个「麻烦」,彼此都心照不宣,指的是阴魂不散的张弛。
自从张弛母亲因「寻衅滋事」和「故意伤害罪」被拘留后,张弛几乎每晚都堵在公司楼下。
这让黎雯即便不想麻烦勒克司,也一时没有别的办法。
好在勒克司展现了他作为上司极为负责的一面,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厌烦和不满。
甚至于黎雯感觉,他似乎在照顾下属的过程中,找到了身为领导的成就感。
他极其自然地接过黎雯的电脑包,两人搭乘电梯,径直下到地下车库。
车库空气阴凉,混合着水泥和机油的气味,顶灯冷白的光线将人影拉扯得变形。
勒克司的车缓缓驶向车库出口,就在即将驶出闸机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旁冲出,张开双臂拦在了车前。
「吱——」
刺耳的刹车声在地库回荡。
勒克司猛踩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声响。车前,张弛憔悴的脸在车灯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
「雯雯!」他扑到副驾驶窗边,用力拍打着玻璃,声音沙哑而急切,「我终于等到你了!这些天我等在公司楼下,一直都没有见到你,我知道你在躲我......我猜你可能从地下车库离开的,真让我等到你了。」
黎雯脸色难看,抱歉地看向勒克司。
勒克司降下车窗,冰冷的目光扫过张弛,「让开。」
「我是来道歉的,真的!」张弛避开勒克司的视线,只恳求地看着黎雯,
「我妈她......她做得太过分了。我没想到她会跟踪我找到这里!雯雯,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他的表情痛苦而真诚,若是放在以前,黎雯或许会心软。
但此刻,她只觉得疲惫。
「道歉我收到了。」黎雯声音平静,「现在,请你离开,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雯雯,你听我说......」张弛试图上前,被勒克司一个眼神威慑住。
「张先生,」勒克司开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你的出现已经构成了骚扰。需要我再报警过来,让你和你母亲在拘留所作伴吗?」
张弛身体一颤,脸上血色尽失,却仍固执地看向黎雯,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
「雯雯,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只要你点头,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就算扛着天大的压力,我也会为你坚持离婚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番时过境迁的「深情」告白,听在黎雯耳里只觉可笑又唏嘘。
她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张弛,我们早就结束了。如果当初你母亲反对我们在一起时,你有这份坚决,我或许会动容。但现在,我不需要你为我扛什么,我只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你的‘深情’,我承受不起,也不想要。」
说完,她不再看张弛瞬间灰败的脸色,示意勒克司开车离开。
张弛如同受到极大地刺激,整个人扑在黎雯所在的副驾驶车窗上,声泪俱下:
「雯雯,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他大声咆哮着,青紫的唇都在颤抖,「以前我总是告诉你‘那是我妈妈’,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她计较,不是因为我站在她那边,而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实在没有办法啊。我根本没有办法摆脱她,我没有办法摆脱她啊......」
「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能怎么办好吗?」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求她,就是因为你。我求她同意我们的婚事,只要她同意我娶你,我愿意一辈子都听她的,可是连这一点可怜的请求她都不肯满足我。而我......而我......你知道我为了我们能在一起,有多努力吗?」
「我明明知道你找了外国男朋友,还是不计前嫌得计划我们的将来。我明明知道她让我娶得订婚对象娇气脾气差,我依然忍着她的坏脾气......还串掇她与我妈妈生气,就是为了我妈妈将来能接受你。我甚至哄着她将市中心的别墅转户到我名下......是她同意我离婚,是她同意我离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我才告诉她你的情况,可是她骗我了......她骗了我啊......”
泪水糊了他满脸,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痛苦的抱头哭泣。
勒克司冷冷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张弛,发动引擎,车子驶出了闸门,将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彻底抛在背后。
车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寂静。城市的流光透过车窗,在黎雯脸上明明灭灭。
半晌,勒克司率先说话,带着明晃晃的嘲讽:
「我很好奇,你当初看上他什么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以你的能力和眼光,不至于如此。」
黎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迟疑了一会,才开口问答:
「遇到他之前,我喜欢过一个人。他能力极强,是我的精神导师,一度让我仰望。」
她难得提起过去,勒克司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明显收紧,但没有打断。
「后来我们分手了。那段时间,是我最低谷的时候。和张弛在同一家公司,他......他那时候,确实很体贴。」
黎雯的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像在回忆一个褪色的旧梦。
「他会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地给我带早餐,会很自然地蹲下帮我系散开的鞋带。天冷时帮我暖手,涂护手霜,记得我生理期并准备暖宝宝......当时我父亲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是由我的冷血和自私造成的,我对父母心存愧疚。所以,当他们强烈催婚时,我动心了。」
对于那时的黎雯而言,张弛给予的这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温暖,拼凑成一种类似「爱」的形状。
「我......可能从小没有怎么感受过那种细致的关爱。」黎雯的声音低了下去,「第一次去他家,他妈妈一个劲给他夹菜,嘴里不停地夸他长得帅、工作好,完全把我当空气。说实话,那种被刻意忽视的感觉很无礼,很难受......但你知道吗?我当时看着那一幕,心里竟然很羡慕。我羡慕他们家那种温馨和谐的氛围,羡慕他妈妈毫不掩饰的爱意。我觉得,大概就是在那样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他的性格才能那么平和,有耐心,能给出那些细致的温暖吧。」
黎雯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我以为我找到了避风港,以为那份‘人人都有’的温暖,等我成为她们的家人后也能触摸到。后来才发现,我根本融不进去。那份温暖是他们的,与我无关。而他在我面临他妈妈苛责时,只会让我忍耐,或者私下里补偿我......有一天,我觉得她妈妈的冒犯,已经超过我的忍耐限度。换言之,他对我的那些好,不值得我自尊受损后,我提了分手。」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勒克司一直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直到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他才侧过头,看向黎雯,目光锐利而冷静,如同在分析一份商业报告。
「黎雯,」他的声音毫无起伏,理性得近乎残酷,「你有没有想过,像张弛这种自身缺乏硬实力和核心价值的男人,他的‘好’,本质上是一种‘情绪价值’投资?在他一无所有,需要‘摘星星’的时候,他愿意付出极大的耐心和体贴这种低成本投入,来换取他想要的——比如你的外貌、能力,或者当时他以为你能带来的资源。一旦星星被摘回家,失去了距离和光环,他发现需要面对的是现实的柴米油盐,是比你更棘手的原生家庭麻烦,他那些‘作小伏低’的仰望姿态,就会立刻消失。」
「而你,」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笃定,「你本应该是那颗闪亮的星星。你美丽,坚韧,有才华,靠自己也能在夜空里发光。为什么偏偏要为了一点看似温暖、实则廉价且不可持续的人间烟火,就感动得降低轨道,甚至想要陨落?」
勒克司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调整了一下袖口,动作间是浑然天成的优越感。
「一颗星星,」他语气是一种基于事实的笃定,「只会与另一个高能级的星系产生共鸣,遥相呼应,拓展彼此的宇宙。而不是被拖入凡尘,湮灭在灶台的灰烬里。」
绿灯亮起,他平稳地踩下油门,轰鸣声伴随他的冰冷话语,彻底撕开了过往温情脉脉的伪装,将那段关系的底层逻辑,**裸地摊开在黎雯面前。
黎雯愣神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流光掠过她脸庞,映出眼底迷茫。
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问,似乎在确认什么,「陆总,在你看来......我真有这么......优秀?像你说的,是颗......星星?可我的家庭没有他家......」
勒克司甚至没有等她完全说出那个比较,便直接打断。
「黎雯,你犯了一个常见的认知错误。」
勒克司的视线落在车内后视镜里,与黎雯的目光短暂相接。
「在价值评估体系中,出身是初始资本,但绝不是决定最终价值的核心要素。真正重要的是个体的‘价值创造能力’和‘价值增值潜力’。」
「张弛的家庭,或许给了他不错的初始资本,但这资本是静态的,甚至可能因管理不善,比如他母亲的行为而贬值。他本人,从你描述和刚才的表现来看,缺乏持续的价值创造能力,他的‘平和耐心’在真正的风险,比如家庭冲突面前迅速瓦解,证明其情绪价值和稳定性也极其脆弱。他所谓的‘好’,是建立在自身核心价值空洞基础上的低门槛付出,一旦他意识到需要付出更高成本,比如对抗家庭、承担更多责任,他就会迅速撤资。」
「而你,」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带着欣赏,「你的价值,由你的‘核心资产’和‘稀缺性’决定,与你的出身无关。你的美貌是顶级的、与生俱来的‘稀缺性资产’,在任何场域都能助你破局。这是一种巨大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先天优势。而你后天锤炼出的专业能力、坚韧心性、学习速度和解决问题的效率,是你的‘核心竞争壁垒’,是你持续创造价值、实现自我增值的根本。」
勒克司的语气明显加重,几乎带着鼓励的性质。
「这两者结合,让你成为一个估值极高的‘优质标的’。在理性的价值评估体系里,你属于那种值得长期持有、并且潜力巨大的‘绩优股’,只是需要一些机遇和助力。」
随后,他的话语变得更为锋利,带着毫不留情的批判。
「而你选择张弛,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一次彻头彻尾的、错误的、甚至是‘自降身份’的投资决策。」
黎雯呼吸一窒。
勒克司继续冷酷剖析,「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你手握着价值连城的珍宝,却用它去换了一堆看似温暖、实则随时可能熄灭、并且会弄脏你手的劣质炭火。你不仅没有实现资产的优化配置,反而让你的核心资产暴露在巨大的风险和损耗之下。这不是投资,而且是极其不理智的、会拖垮你自己的慈善。你需要修正你的估值模型。」
「估值模型?」黎雯不解。
「对,估值模型有误,价值匹配完全错位。」勒克司耐心开解,「你觉得自己的原生家庭不行,意味着你缺乏人生的稳固资产。那你就该用财富和地位作为挑选男人的标准,从而弥补原始稳固资产不足的先天劣势。而不是在稳固资产不足的情况下,还去追求情绪价值这类不稳定资产,这只会增加你的人生风险。」
他打量了黎雯一眼,冷冰冰道,「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了,这会成为你的人生污点。」
残酷,**,甚至有些羞辱性。
尤其是,黎雯觉得,勒克司对待张弛的估值,显然有失公允。
若是再早一些,她或许会为张弛辩驳,因为她承接过他很多照料。但现在,经历过他母亲来公司闹事后,她对他最后的感激也消磨殆尽。
黎雯消化着勒克司的观点,对他贬低张弛的部分保持沉默。
同时,也有一种隐隐的不服气,在微妙交织。
她沉吟片刻,忽而转头,目光直直看向勒克司,唇角勾起一抹带着探究和些许挑衅的弧度。
「陆总,按你这套理论,你未来择偶,也会这样精确评估?找家世财力相当的妻子,强强联合,高效积累?」
勒克司似乎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他甚至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平稳地落在前方的路况上,只是嘴角轻牵,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掌控者的从容。
「我不用。」他的回答简短而笃定。
随即,勒克司用他那特有的、理性剖析的语调给出了解释。但这一次,话语中似乎掺入了不同于纯粹商业计算的意味。
「首先,我的财富和事业版图已经达到了一个层级,不需要,也不屑于通过婚姻这种形式去进行简单的加法甚至乘法。那对我来说,边际效益有限,且可能引入不必要的复杂变量,比如家族纷争或争夺婚姻话语权。」
他沉思一会,语气似乎放缓了些许,但逻辑依旧清晰冰冷。
「其次,正如我所说,‘情感’确实是一种非可控因素,波动性极大,风险系数高。从纯粹的投资角度看,并非最优选。」
说到这里,他话锋却微妙地一转:
「但是,黎雯,你要明白,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它就变成了一个数字游戏。它的增长是有尽头的,或者说,它所能够带来的满足感和刺激,是会急速递减的。」
这时,他才侧过头,快速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
「而在这种时候,真正稀缺的,不再是更多的财富或资源,而是......」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是那种能够穿透层层壁垒,直抵内心的、纯粹的情感连接。是明知其不可控、有风险,但仍然愿意去配置一部分资产,比如时间、精力、情感,去博取那份独特回报的......冲动。」
他重新看向前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说出的内容,却与他之前冷酷资本家形象,形成一种奇特的张力。
「所以,对我而言,婚姻或者长期伴侣,我看重的,不是对方能带来多少物质上的叠加,而是她本身是否具备那种......能让我心动的能力。」
他这番话,依然是用商业逻辑在包装,但黎雯听懂了。
他不是在否定情感,而是将情感放在了比世俗财富更高阶的层面上。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去追求这种更稀缺、风险更高的投资。
而他选择投资的对象,必须本身具备能产出高价值情感的能力。
这依然是一种筛选,一种评估,只是评估的标准,从冰冷的物质指标,转向了更复杂、更主观的情感与精神领域。
这番言论,让黎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冲击与触动在她心中交织,分不清哪一种情绪更占上风。
她从未想过,像勒克司这样将一切明码标价、理性至上的男人,内心深处为伴侣保留的位置,竟是为了一份纯粹的情感本身。
这份认知,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沈西合。
那个曾让她仰望的男人,在决绝分手时,清晰而冷静地告知她:他未来的伴侣,必须是对他事业有所助力的基石,而非像她这样,身后还拖着沉重的、会拖累他的家庭。
那一刻的冰冷言犹在耳,此刻听来,更觉讽刺与心口泛起细密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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