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没有驶向黎雯熟悉的任何商业区，而是拐入了一条静谧的、两旁栽满巨**国梧桐的街道。
浓密的树冠在空中合拢，滤掉了夏日过于直白的阳光，在城市搭出一方近乎秘境的清凉。
黎雯正欣赏着窗外流动的绿荫，车子无声无息地停在一栋外观极其低调，仅有灰色水泥墙面的建筑前。
没有招牌，没有橱窗，门扉紧闭，是一座与现代都市格格不入的堡垒。
车刚停稳，那扇厚重的隐形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位身着浅灰色套装、发髻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已静立在门内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
她的微笑如同古典肖像画般完美，每一处都恪守着无声的秩序。
「万先生，黎小姐，一切已为您二位准备就绪。」
黎雯学着万禹宁的样子微颔首，跟随他的脚步从容迈入。
一步踏入，外界的喧嚣、炎热、尘土，彻底被墙壁吞噬。
建筑的内部空间异常开阔，挑高的天花板上是柔和的、模拟自然光线的照明。
恒温恒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难以捉摸的香氛。前调是带着露水的雪松，尾韵则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鸢尾根土壤气息。
这里不像商店，更像一个正在布展的、等待特定观众的美术馆。
寥寥数件衣物与配饰，被赋予艺术藏品般的礼遇，精心陈列在悬浮的合金支架上或通透的玻璃方舱内。每一件都拥有独立的光域，犹如是这片空间唯一的主角。
没有店员热情的「欢迎光临」，没有其他顾客的打量和低语。
那位引他们进来的女士，被称为「私人形象顾问」，她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在他们一侧。
当黎雯的目光落在一件晨雾白的真丝衬衫上时，顾问适时上前介绍：
「黎小姐好眼光。这件衬衫的提花暗纹，灵感源自一幅十七世纪的中国水墨，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欣赏到它的全部韵味。」
她巧妙调整了展柜旁的侧灯，微光掠过，衣料上的山水暗纹，如水墨般缓缓浮现，又悄然隐去。
她引导黎雯的视线落向袖口内侧，「这里绣着匠人的亲笔签名，每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
黎雯轻轻抚过面料，又匆忙收回了手。
她过去从未觉得，她每天涂抹护手霜的手指是粗糙的。可此刻，那质感挺括，却手感柔软的面料，让她心生恍惚。
「喜欢吗？」万禹宁问。
黎雯摇了摇头。
一件绣着匠人签名、标榜独一无二的衣服，即便不考虑价格，光是想象穿着它吃饭工作的心理负担，就让她这个高敏感抑郁症患者感到窒息。
「我不喜欢脆弱的衣服，」黎雯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小心弄坏它，会让我心生不安。」
顾问会意地微笑，「或许，您会更欣赏这款骆马绒披肩的韧性。」
她优雅地转向另一侧，指尖轻引，「这件披肩四季皆宜，无论是春秋外出，还是夏日身处空调房，都能给予最温柔的呵护。」
顾问戴上白手套，如同对待初生婴儿般，小心翼翼捧起一条看似质朴无华、却流淌着珍珠般莹润光泽的披肩。
「这件披肩，取自安第斯山脉野生骆马喉下最细腻的绒毛，每只骆马每两年仅能采集一次，一次不超过200克。由意大利百年工坊的匠人，以传承的古法手工纺织，单条耗时超过六周。更特别的是，这款披肩具有持续的生命力，每年都可以送回工坊补充新的绒毛，让这份温暖历久弥新。」
黎雯伸手触摸，触感犹如触碰一团温暖的云雾，细腻、轻盈到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她任由顾问将披肩为她搭在肩上，巨大的镜面里映出她的身影，那极致的柔软，几乎能软化她身上所有的棱角。
「很适合你。」万禹宁站在她侧后方，透过镜子看着她，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
黎雯点了点头。无法否认，这种被顶级材质温柔包裹的感觉，确实能带来一种纯粹的感官愉悦。
她凑近万禹宁耳边，压低声音说，「如果我只看不买，会不会让你很没面子？」
万禹宁没有回答，转而反问，「为什么只想看不想买？」
黎雯眸光清亮地望向他，「我只是来体验一下金钱的魅力，又不是来当冤大头。」
这里面任何一件东西买回去，她都不是日常用着，而是要日常供着。
万禹宁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和却认真，「雯雯，我从来没有追求过任何人，也没有为女人花过钱，所以，今天让我体验一下好吗？」
黎雯怔了一下，随即扬起唇角，「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径直走向鞋履区，目光在陈列的鞋子上流转。
找到一双真正不磨脚的高跟鞋，是她职场生涯至今，最执着也最无力的夙愿。
顾问会意地上前，轻声询问，「黎小姐在选鞋时，最看重哪方面呢？」
「不磨脚是首要的，」黎雯不假思索地回答，「尤其是后跟和脚趾的位置。其次要百搭，适合各种商务场合。」
顾问了然，引领她来到一个展示区：「这也是我们最关注的课题。这里的每一双鞋都采用了专利记忆棉内衬，在您提到的后跟和脚趾关键部位做了特殊缓冲处理。」
她取出一双简约的裸色高跟鞋，「比如这双，不仅内置了柔性支撑骨，鞋跟的倾斜度更是经过精密计算，能最大限度分散压力，确保整日穿着都不会感到疲惫。」
正当黎雯准备试穿时，一位身着深灰色西装的外国男士优雅走来。
他浅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开口是带着英伦腔调的中文：「下午好，很荣幸为您服务。我是詹姆斯·威尔逊。」
黎雯闻声抬头，整个人瞬间怔住。眼前这位，是她大学时期喜欢过的一位影星。
虽然喜欢的时间很短，但她很吃他的颜。
万禹宁见黎雯惊呆了，主动为她解释，「雯雯，威尔逊近日刚好在海市参加品牌活动，记得你以前挺喜欢他，就想着让你见见。」
威尔逊含笑上前，极其自然地准备俯身。
黎雯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把脚缩回来，「不，不用麻烦，我......我自己来就好。」
就在她慌乱之际，万禹宁已接过那双裸色高跟鞋，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黎雯屏住了呼吸。
他一手稳稳托住她的脚踝，另一手将鞋轻轻套上她的脚。
掌心的温度贴着她裸露的肌肤，温热而干燥。
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握过她的脚。
更让黎雯难为情的是，鞋子已经穿上后，他的手仍停留在她的脚踝处，指尖摩挲着鞋后帮与后跟相接的位置，似乎在确认是否完全贴合。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黎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纹路，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
「舒服吗？」他忽然抬头问。
这句话莫名让黎雯想到别的什么，耳根发热，只能点头。
威尔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角扬起欣赏的微笑：「万先生的体贴，胜过任何动人的广告。」
「这双包起来吧。」黎雯受不了揶揄，连忙说。
这种服务让她不敢享受第二次，而且这双鞋确实合她心意。
万禹宁起身说，「先穿着走走，正好试试磨不磨脚。」
黎雯穿着新鞋在展厅里缓步行走，威尔逊先生亲自在一旁为她讲解。
高跟鞋柔软得如同第二层肌肤，脚下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声响。
她感觉自己在一个被精心调控的真空罩子里行走，每一步都落在无声的云端。
在这极致顺畅且尊贵的体验中，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却像水底的暗礁，慢慢浮了上来。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奢华物品武装起来的自己，确实更精致，更「像」某个阶层的人了。
但更快乐吗？似乎并没有。
作为从底层一路打拼过来的人，如果说上班带来的是疲惫，那么这里给予的却是虚幻。感受不到活着的实感。
她忽然明白了：金钱买来的并非快乐，而是一种「无摩擦」的体验。
它消解了排队，过滤了嘈杂，消除了所有不确定性。甚至免去了人与人之间正常交往可能产生的摩擦和火花。
她仿佛被安置在一个无菌的、恒温的容器里，安全，舒适，却也......隔绝了生活原本的、带着毛刺的真实触感。
这里只有被抚平的褶皱，被满足的物欲，以及一种......剥离了生命粗糙质感的、光滑到令人心慌的平静。
万禹宁一直在观察她的变化。
从她最初的新奇，到逐渐适应，再到此刻难以察觉的怠倦。
他握了握她的手。
「看出来了。你不开心。」
「不是不开心，」黎雯纠正道，她努力组织着语言，「是不真实，让我感受不到自己。」
她的不适并非源于对物质的鄙夷或不屑，而是源自她那颗过于敏感、渴望真实连接的心。
她无法在这种被精心编织的、缺乏生命力的温柔里，找到自己存在的扎实依据。
万禹宁沉吟一会，了然后说：「那我们换个地方。不去体验金钱，而是让它为我们服务，去一个能真正让你放松的地方。」
他拿起手机，再次拨通电话，「安排一下，去丽贝岛的飞机，今晚就走。」
黎雯讶然：「现在？这么突然？我周一还要上班......」
「包机，你可以在飞机上舒服地睡觉。明天我们在那里浮潜，看珊瑚礁，周日晚上回来，不影响你周一上班。」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要去小区散步。
两个小时后，黎雯已经躺在了飞往泰国的私人飞机上。
机舱内如同一个移动的豪华酒店套房，座椅可以完全放平变成一张舒适的床，噪音被隔绝到最低限度。
空乘人员体贴地送上冰镇的柠檬草毛巾和助眠的香茅茶后，便隐入前舱，将静谧的空间完全留给他们。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窗外是深邃的夜空和下方城市的璀璨灯海。
黎雯披着那件新买的披肩，丝毫没有睡意。
夜空中的星辰越来越密，像打翻了装满水晶的匣子。
黎雯穿梭其间，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乘坐宇宙飞船，去摘星星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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