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黎雯眼下一片淡青。
她坐在化妆镜前，拧开遮瑕膏。
金属管身沁着凉意，湿润膏体挤在指尖，沿着略显苍白的面颊细细抹开。
粉底、散粉、腮红……
化妆刷扫过肌肤的弧度，精准如手术刀，将昨夜狼狈痕迹层层掩埋。
比起修复，黎雯更擅长伪装。
迪奥正宫红在唇瓣叠加厚涂，秾艳而热烈。
那些疲惫、不堪、死气，都被这抹艳色逼退到暗处。
镜中人终于鲜活起来。
黎雯化好妆后，目光落向衣柜，选了一条张扬的真丝裙。
手工缝制的樱桃刺绣，泛着熟透的光泽，仿佛下一秒要滴出汁水。高腰剪裁勒出曲线，裙摆开衩的尺度，刚好卡在职场得体与酒吧微醺的临界点上。
她系上腰带后，对着全身镜转了个圈。
裙摆在她身下荡开涟漪，真丝材质划过肌肤，轻薄得几乎感觉不到触感。
唯有后背的镂空设计，让空调风直接吻上脊椎。
黎雯扬了扬下颌。
镜中红得刺眼，美得锋利的女人，自信朝她走来。
长裙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每一道暗纹都绷得笔直，连腰际收拢的褶皱都像在无声宣告，「这才是我想要的样子」。
黎雯最后看了一眼全身镜，转身推开家门往外走。
晨间的热浪扑面而来，此刻正是早高峰。拥挤的地铁会蹭花她精心描绘的妆容，衣服也会在推搡中皱成一团。
她停在小区大门外，毫不犹豫地伸手，一辆薄荷绿的出租车应召停下。
「去星辉大厦。」黎雯报出公司地址，声音比预想的要哑。
「好的，星辉大厦是吧？」司机麻利地按下计价器，从后视镜瞥了眼她精致的装扮，「这个点去CBD肯定堵，我给您走滨河路绕一下？」
星辉大厦是CBD最高的玻璃幕墙建筑，她所在的GM广告公司占据顶楼整层，通透的落地窗能俯瞰整座城市。
黎雯点了点头，手指轻拢裙摆坐进后座。
冷气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缠绕上她裸露的后背，像无数只冰凉的手。
她慵懒放松的脊背瞬间绷紧——
因为出租车一个左转驶入滨河路后，巨幅LED广告屏上的画面，尖刀一样直直刺穿她的眼膜。
沈西合的面孔，在巨屏上循环闪回。
他穿着那件永远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金丝镜框后，是洞穿人心的睿智目光。
屏幕下方滚动着烫金标语，「西合精神疗愈中心，让心灵重获安宁。」
黎雯的胃部猛地抽搐起来。
她今早精心挑选的苦橙香水，此刻幻化成刺鼻的度洛西汀药味。
「女士，您还好吧？」司机透过后视镜，瞥见她血色尽失的脸，以为她低血糖犯了。
「后排备有矿泉水和葡萄糖片，您需要的话可以自行取用。」
他经常载这些CBD的女白领们上班，知道她们有过度节食的习惯。
黎雯死死攥住真丝裙摆，布料在她掌心扭曲成绝望的褶皱。
「麻烦开快点。」她虚弱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一早强撑的骄傲荡然无存。
出租车驶过隧道，光影在沈西合的脸上明灭交替。那张脸在阴影中扭曲，又在亮处恢复成道貌岸然的模样。
隧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近，广告上的沈西合被阳光照得发亮。
黎雯恍惚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那双手也是这样白得刺眼，正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衣袖扣。
「师傅...」黎雯缓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滨河路上...怎么全是心理诊所的广告牌？」
「都挂几个月了，」司机随口应道，「您不常走滨河路吧？」
出租车碾过减速带，剧烈颠簸了一下。
黎雯的牙齿磕到了唇侧的口红，蜡质黏腻味在舌尖蔓延。
「嗯，」她皱了皱眉，「平时都乘地铁。」
偶尔需要打车，也不是早高峰，自然没必要绕道。
广告屏的冷光映照着车窗，沈西合的笑容被巨屏放大得宛如救世主。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如今竟成了城市景观的一部分。
黎雯觉得荒谬，下车踩过地面时，格外用力。
出租车门在她身后‘砰’地合上。
黎雯走向公司大楼，旋转门的玻璃将她的身影分割、重组，像一场无声的变形记。电梯‘叮’地开启，不锈钢内壁映出她稍纵即逝的真实表情。
当电梯门再次合拢时，她的嘴角已经扬起完美的弧度。
对着前台点头微笑，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呼，开始了她灿烂的假面人生。
「莉莉宝贝~」伊森倚在她工位隔板上，老远看她走来，晃了晃手中的马克杯。
「你迟到的十分钟里，我的咖啡因戒断症状都要发作啦~」
黎雯放下包，顺手接过他的杯子。
「伊森，你这‘戒断症状’发作得挺准时啊，跟公司打卡机一个生物钟。」
她边说边朝着茶水间走去。伊森每天只喝她冲得咖啡。
「别提打卡机！」伊森踩着猫步跟过来，「我昨晚直接睡在公司了。那个梨花溪的方案，客户拒绝接收。我怀疑他们市场总监的审美，还停留在乡镇风企宣册时代。」
提到‘乡镇风’三个字时，黎雯蓦地想到了小万总。
倒不是说他审美土，而是这些海归富二代们总是走极端。要么前卫得像概念店装置艺术，要么就像小万总这样，活像个从十八世纪英国穿越来的老派绅士。
昨晚她躯体化严重漏接几通电话，今早就收到一条彬彬有礼的微信：「抱歉深夜打扰，改日请黎小姐吃饭赔罪。」末尾还规规矩矩地加了个句号。
这种做派，在如今的海市简直像出土文物。
黎雯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按下萃取键后，浓郁的咖啡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利落地往杯子里加了双份浓缩，顺手往伊森那杯淋了焦糖酱，「喏，你的续命神仙水。」
她将杯子推过去时，目光扫过伊森晕染的眼周。
「伊森，你今天的眼妆，画得比甲方爸爸的要求还模糊啊。」
伊森接过咖啡杯，正要习惯性飞个媚眼，却在咖啡机反光里看见自己堪比国宝的黑眼圈。
「天！」他一个踉跄差点把咖啡洒在乐福鞋上，「我的绝世电眼怎么变成条形码了？莉莉，你太不够意思了，居然眼睁睁看着我出丑！」
黎雯慢条斯理地啜着咖啡，睫毛在晨光里眨了眨。
「我以为这是你新研发的宿醉妆呢！」
「我这是被迫营业的‘甲方爸爸催命妆’好吗？」伊森端起咖啡优雅转身，「我现在就去人事部申请工伤理赔，顺便问问能不能报销遮瑕膏。」
伊森前脚刚离开，黎雯嘴角的笑意像断电的LED屏，瞬间熄灭。
她面无表情，空洞的目视前方。
茶水间的磨豆机还在运转，她倚着流理台，看着深褐色的咖啡豆，在锋利的金属刀片下迸裂、粉碎。
那些磨碎的颗粒让她出神，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呼吸，正跟着研磨节奏一滞一滞的，紊乱而窒息。
浓郁的焦香裹挟着心悸涌上来，她右手不受控制地陷入僵硬。
「昨天不是说要来加班，为什么没来？」总裁勒克斯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
黎雯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溅在虎口，皮肤立刻泛起一片红痕，僵硬倒是因为陡然惊吓消失了。
勒克斯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眉头微蹙。
黎雯这才想起来，她昨天原本打算事后给伊森发条消息——「车抛锚了，今晚就不来加班了」。结果被小万总拉着讨论提案，转头就把这茬忘了个干净。
此刻对上勒克斯审视的目光，她莫名有些心虚。
「司机开车太快撞到路障了，所以没来成。」黎雯轻声解释。
勒克斯淡淡扫了她一眼，「人不是好好的？不能换辆车？」
黎雯心中暗骂万恶的资本家，面上却挂着职业微笑。
「当时要配合处理事故，实在走不开。想着上个案子也快收尾了，就改到今天来处理。」
黎雯语速飞快，话音未落已经利落转身。
「我这就去处理工作，保证不会耽误进度。」
她动作干脆得近乎仓促，勒克斯那句「来我办公室」还卡在喉间，黎雯已经消失在转角。
勒克斯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比伊森的熊猫眼还要精彩。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可明明每天清晨，她都会单单为他准备一杯温度刚好的意式浓缩，奶泡上浮着个俏皮的笑脸，糖包整齐地码在杯垫旁。而她昨天没来，害得他不适应助理冲得咖啡也就算了，今晨他等了许久，也没见她过来送咖啡。
勒克斯望着黎雯匆匆离去的背影，指节抵着桌面。向来冷漠的眼里，罕见地闪过不满和困惑。
可身为上司的骄傲，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只喝得惯你泡的咖啡’这样示弱的话。
黎雯回到工位上，高跟鞋尖不轻不重地戳了下伊森的小腿。
「伊森，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勒克斯知道我昨天没来加班？」
伊森捏着气垫将转椅滑过来。
「莉莉，你不会以为是我出卖你吧？」他压低声音，「昨天勒克斯上午没露面，下午我刚把你‘加班路上’的朋友圈截图发到工作群，他十分钟后就杀到公司了。本来想通知你，结果被梨花溪那个难缠的总监逮住改方案...」
「要死啊你！」黎雯抓起文件夹拍他，「我那朋友圈就装装样子，谁让你真发工作群的？」
伊森掐着嗓子学她说话，「是谁说加班不让老板知道，比死还难受？我昨天那么忙，还不忘帮你刷存在感。」
他突然凑近八卦道，「怎么？勒克斯又用他那张37度的嘴，说什么没人性的话了？」
黎雯把签字笔转得飞快，「我跟他说出租车撞路障了，你猜他说什么？」黎雯咬了咬后槽牙，「他说人没事，怎么不换辆车来......这是碳基生物能说出来的话？」
伊森边补妆边笑，「勒克斯那张嘴，说‘写不好方案总会写遗书’的时候，可比这毒舌多了。」
两人正说着，勒克斯的助理探头进来，「莉莉姐，陆总让您现在去他办公室。」
「知道了。」
黎雯刚起身，就听见伊森在身后捏着嗓子，「宝贝儿~别忘了你的‘勒克司镇定剂’！」
他促狭地眨眨眼，「你是没看见，勒克斯喝完你的特调，每次都平和多了。」
黎雯揉了揉太阳穴。虽然此刻她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还是认命地走向咖啡机，机械地重复着那些烂熟于心的步骤：93℃水温，18克咖啡粉，30秒萃取。
最后在奶泡上勾勒出一个完美到虚伪的笑脸。
「陆总，您的咖啡。」
黎雯唇角扬起的弧度，和杯中那个用肉桂粉勾勒的笑脸如出一辙。
勒克斯头也不抬地接过，轻抿一口，胸中莫名的躁郁终于消解了。
「梨花溪的方案，客户全部推翻了。」他抬眼看着黎雯，「明早七点跟我飞一趟京市。」
空气凝固了几秒。
「记得带上咖啡豆。」勒克司脸上不见半分笑意，「还有，三餐你负责安排。我不吃飞机餐。」
把文章里的双引号都改成这个「」了，视觉上更好看。前七章没改，因为重修容易被锁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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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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