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李蒯羽却发现母亲的床边围了几个“小豆丁”，不知是哪个奶奶的孙子孙女，就在李红群的病床前闹腾。
李蒯羽素来不喜欢小孩，看见那几个嘿嘿哈哈的小孩转头就想走，但在她提腿前被病房里的人看见了，那人还好死不死地喊了一声：“诶，你女儿又来了。”
这一嗓子断了李蒯羽的后路，她只得走到了那几个小豆丁里假笑，冲那几个婆婆打招呼。
只见那婆婆弯下腰对旁边的孩子说道：“你们呀，就要多和这个姐姐学习。她成绩可好了，一路考的都是名校。”
“什么名校啊？北大还是清华？”
小豆丁们的表情相当不屑，对对李蒯羽的成绩不以为然——毕竟在他们这个年纪，觉得清华北大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李蒯羽的学校虽然也不错，但自然比不得这两个学府，所以李蒯羽的成绩在他们心里自然也是不值一提。
婆婆的脸上一时有些尴尬，但她马上说道：“你们能考上她那个学校，我就烧高香了，红群，你教育女儿教育的好啊……”
李红群女士自然是谦虚起来，几个人哈哈大笑，一片其乐融融。
李蒯羽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忽然脱口而出道：“我对象是北大的。”
“啊？”那婆婆似乎愣了一瞬，然后欣喜道：“小羽谈了个北大的男朋友？”
李红群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当然知道李蒯羽口中的“北大的对象”是哪一个。但她万万没想到李蒯羽竟然就这么当着外人的面说了出去。
李蒯羽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错话”，但她表现的漫不经心，马上就要说：“哦，是我女——”
“你听她胡说。”李红群嘴快地打断李蒯羽道：“这都哪跟哪的事。我看你孙子这么聪明，以后肯定能考上北大清华，到时候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
那个婆婆接受了李红群生硬的话题转移，应声道：“诶诶，好，真要能考上，我给咱们小区那人全部请去喝喜酒！把全县人请去我都乐意，关键这小屁孩不争气！”
“他现在还这么小呢！那未来不可限量啊。”
“哈哈哈。”
李蒯羽的对象就这么被打哈哈了过去，但她心里并不开心。她盯着婆婆怀里小孩黑溜溜的眼睛，忽然起了一股叛逆的心思，想要把她的对象，她的性取向告诉所有人。
她为什么不能说？
她喜欢的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她的爱人比那些来找她的相亲男强一百倍，一千倍……她为什么要因为过去旧时代的看法将她爱人的名字淹没？羞于提起？
周围人明明应该祝福她，羡慕她有这么好一个爱人。
婆婆和李红群又聊了些别的话题，随即带着孩子匆匆告辞了。她在楼道里遇到了另一波老太太，便站着聊了起来。
可她们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李蒯羽身上，只听一个婆婆压低声音道：
“那李家的闺女也不过如此嘛，天天把她吹的那么神乎，考的学再好有什么用？当年再聪明有什么用？现在不是没工作了吗？”
“对啊，听说还喜欢女的……可吓人，怎么喜欢女的？这么不正常？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说不定她就是因为喜欢女的所以被开除的。”
“哦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不然她这干的好好的咋回家了呢？”
“当年还有人说她跳级上的学，是神童呢，我看呀，神童也不过如此。”
“哈哈哈。”
“……”
医院的隔音效果太差，一群老太太耳朵又背，虽然是压着嗓子讲，但这些对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落在李红群的耳朵里。李红群的脸一阵百一阵红，最后愤愤道：“她们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女的也比她们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婿强一万倍，什么东西了这是。以后不许她们进我病房了！气死我了！”
李蒯羽哑然失笑，看着怒火中烧的李红群，她反而觉得有趣。李红群这人护短，虽然她平时也因为李蒯羽的性取向念叨着这念叨着那，但她不许别人说她女儿的一点不好。
看着气鼓鼓的李红群，李蒯羽觉得自己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她笑了笑，附和道：“对，你说得对。她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对象可好了。”
李红群像是演川剧的，当场来了个变脸。
“你……你们还在谈？”
“当然。”李蒯羽坦荡地说，“十年了。我真的爱她，她也爱我。”
李红群低下了头，沉默了半天。李蒯羽就坐在她旁边给她削苹果，等她苹果削完时，发现李红群女士眼眶红了，她立马软下声音读递过苹果道：“哎呦怎么还哭了。”
李红群不说话，固执地别开头，用手背往上摸了一把眼睛，声音沙哑道：“没事。”
“你……”李蒯羽无言以对，叹了口气。
下一刻，她就听母亲说道：“妈没本事，妈也知道不该管你，但是……”
但是我很担心你。
但是我怕你因此受苦，落人口舌。
但是我怕你们这条路太难走，最后无疾而终。
但是我怕你蹉跎了人生中最好的时光，最后因此后悔……
“妈，没有但是。”李蒯羽轻轻说，“我过的很好，我和她在一起很快乐，我们很投缘，你不用担心。”
李蒯羽低头，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
“她可以为了我请一个月的假，只为了陪我散心，我也可以为了她坐一夜火车，我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
李红群不说话。
“我把她看的和你一样重要。”李蒯羽凑到李红群面前说，“妈妈，我爱你，我也爱她。”
李红群侧过脸，像是有点生气。但不知道她是还在气李蒯羽同性恋这件事，还是在气她把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伴侣和自己做对比。
李红群女士平时瞧着大大咧咧，可有时候小心眼的很，是个爱吃醋的母亲。
“好了，妈，咱们不说这个了，你吃苹果。”
·
晚上，李蒯羽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就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头的木板，给缪曼云打视频电话。明明旅途中有一些摩擦让她烦躁，可两天没见，她又想缪曼云了。
“你回去了？”李蒯羽问。
“回来了。”
“其实你自己开车在那边转转也挺好的，反正假都请了，玩嘛。”
“哈哈哈。没有你，我觉得没意思。”缪曼云说，“对了，阿姨怎么样？”
“哦，还好，骨折本身不严重，不过因为半月板磨损，还得住几天院。”
“那就好。”缪曼云说，“那你刚好陪陪阿姨——不过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这话把缪曼云也问住了，她也不知道李蒯羽现在要去哪。她刚想说回上海，但又想到李蒯羽可能根本不想在上海呆。于是她硬生生改口道：“你想去哪里都行。”
李蒯羽闻言笑了，撒娇似的说：“我去哪你都陪着我吗？”
“你决定好了，我就去。”缪曼云说，她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不止是可以陪你旅游……如果你想在那个城市发展，我也可以去那个城市找工作。”
“你先别脱孔乙己的长衫——诶，你书写的怎么样了？”
缪曼云含含糊糊地答：“就那样。”
“我能不能先拜读拜读？让我有个优先权。”
缪曼云看起来有些犹豫：“你可能不喜欢这个题材。”
“怎么会。我可是什么书都看的。”
“好，我晚点把最近写的发给你。”缪曼云说，“别打岔，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工作。”李蒯羽想了想，“等我妈出院了，在家再待几天了，我就去看看。”
“还找大厂吗？”
“找啊。”李蒯羽在床上翻了个身说，“其实我后来想想，我还挺享受高强度的工作状态的，我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卷的人，太闲了也不习惯。”
缪曼云笑道：“你这不是自己PUA自己吗？”
“当然这个不会找那么忙的了，我想多抽点时间给我俩相处——当然，还是那句话，其实也不完全看我，也得看公司和行业本身。看哪家公司要我，我就去哪家呗。”
“那你肯定被争着抢着要，其实还是你选他们。”
“再怎么选不还是给人家打工吗？”李蒯羽懒懒地说，“不过说不定这次跳槽完还能涨薪。诶，我觉得还是得趁年轻多赚点钱，对我俩有保障。”
缪曼云的笑淡了一点，她点头，“对，但千万不要太累。”
李蒯羽在那头笑，但缪曼云知道这人未必听自己的。她垂眸看着屏幕里那张脸，用指尖来回在屏幕上摩挲了两下，又问道：“那西藏还去吗？”
李蒯羽思索片刻，笑道：“不去了。”
“你可以再缓一缓找工作，而且离你去就职肯定还有时间。”
李蒯羽垂下眼睫，开玩笑的地说：“我已经是受锤的老牛了，没有那分心性了。”
见缪曼云不说话，李蒯羽又无所谓地说：“而且去西藏又能寻求到什么吗？真的有神明庇护吗？我去了就能大彻大悟了吗？”
“人生是悟不透的，人是被牵着走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看似是偶然，实则是必然。你们哲学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李蒯羽绞尽脑汁想不起来那句话，而那头缪曼云性质忽然就低了，没有帮腔。李蒯羽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便又调笑了缪曼云几句，但缪曼云还是没什么反应，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缪曼云下意识说了句“没什么”，可对上李蒯羽的眼睛，她又哽住了，她叹了口气才说道：“有点心疼你。”
“你说你像受锤的牛——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看《黄金时代》，那时候我们才高中，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你说，王小波说的不对，那话对你就不适用。你说等你老了，你肯定不会像王二一样，而是会像苏东坡，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李蒯羽听完哈哈大笑，笑的停不下来。她停下时发现缪曼云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又笑了。
“那时候年轻呢。”李蒯羽说，“我小时候还以为自己会是个称霸一方，叱咤风云的人物呢——好歹能有一番大事业，为人类做出卓越贡献。可现在么……”
李蒯羽长舒一口气，“我只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仅此而已。”
李蒯羽把脸移除镜头，好不让缪曼云看见自己的失态，她低声重复道：“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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