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的午间正是最热的时候。
火伞高张,清风卷携着热浪一股股涌来,叫人心生懒散,不愿走动。
新入宫的宫女们却得于这个时辰,在掖庭宫的院子里跪坐成排学习簪发。
谢三娘端坐其中,低着头听候教习嬷嬷的发落。
她的位置靠近中央,没有半分树荫遮挡,不一会儿额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不敢擦拭,更不敢让汗水滴到嬷嬷发的簪子上,只能把背挺得更直些。
许是旁边的人犯了什么错,嬷嬷抄起手边的训棍就往背上打,一声闷响之后,能听到小宫女低低的啜泣声。
柳嬷嬷须眉倒竖,一脚踹翻了低矮的破木桌,训斥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还不把东西都给捡起来?”
小宫女连忙把将自己的抽噎声吞回肚子里,俯下身子把散落满地的器件捡起来收拾干净。
坐在边上的谢三娘顺手帮着拿起一把木梳,还没等交还到对方手上,手臂也挨了柳嬷嬷一棍子。
“让你动了么?”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别以为自己端的是一副好人模样,偏显得我是个蛇蝎心肠、恶人做派!”
这一下看上去打得不重,然而谢三娘却觉得整个手臂都火辣辣的疼起来。她只得把木梳放回原处,颤抖着手重新跪倒在自己座位上,不敢再动。
整间屋子里除了小宫女捡物件的响动,只剩下柳嬷嬷的训斥,剩下的人大气不敢出,唯恐惹了霉头。
“莫要觉得我小题大作,今天你只是梳错了发髻,明日若是给娘娘弄伤了头发,那就不是这一棍子能解决的事情,要是碰上脾气不好的主儿,搞不好你连命都丢了。”
柳嬷嬷是今年新选入宫的小宫女们的总教习嬷嬷,望着这些大气不敢出的新人就是好一番头疼。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今年招进来的人里头,居然还有连布匹样式都认不全的。
这些人要是到各宫娘娘手底下犯了错,回头自己的名声也会被糟蹋个干净。
越想她越是心里来气,嘴上也变得不依不饶:“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出身,世家女也好,乞丐也罢,既然入了宫成了奴婢,就得遵守宫里的规矩。”
她指着犯错的小宫女和一旁的谢三娘:“你们两个,明日就滚去浣衣局,洗三天衣服再回来接着学。”
谢三娘嘴里泛苦,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又怕再触怒了嬷嬷,只能低头应是。
这宫里果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要地位高些,几句话就能随意定了别人的罪罚。
晚间和她住在一个屋的秦英姐姐从箱笼里取了一支药膏,在青紫印上仔细涂抹,这才让谢三娘第二日还有力气搓洗衣物。
她从前在家里也帮着母亲洗衣服,但一家人的衣服总共也没几件,最多不用一个上午,就能用皂荚全部清洗干净。
这浣衣局却不同,大大小小的衣服都送到浣衣局来,能堆满半个院子。
宫人的服饰和贵人的服饰要分开清洗,谢三娘分到的是掖庭宫送来的脏衣服。
掖庭宫里住的都是宫女和太监,平日里干活难免沾染上脏东西,换洗得不勤,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味。
浣衣局的白芷姑姑还不允许用多了皂荚,洗了一遍两遍,水还是脏的。
这些衣服用料粗糙,搓洗起来及其费力,偏生谢三娘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这么反复几次,还没过一个上午,她的上半身已经麻木得失了知觉。
“对不住。”早上那个小宫女端着自己的盆子,蹲在谢三娘一旁道歉,“是我连累了你,我帮你分担几件。”
谢三娘没让她拿,本就是自己主动要捡的,怎么算也算不到对方头上。
想着在这宫里多一个朋友便是多一分人脉,她便低声问道:“唤我三娘便好,你怎么称呼?”
原来这小宫女名叫冯娣,自称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只因为被自家父母嫌弃不是儿子,才刚到年岁就被卖到这宫里来赚银子。
谢三娘心里唏嘘,她家里比对方穷上不少,顿顿都是窝窝头,运气好能有点咸菜。这一辈除了她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虽然过得不富足,但至少家庭和睦,少有冲突。
和对方不同的是,她是自己选择的入宫,做不成秀女便做宫女,左右都是为了赚点银子补贴家用。只不过她不曾想过,这宫里居然规矩这么多,银子尚未赚到,反倒是先被罚过来洗衣服。
“我听说若是进了贵人的院子里服侍,主子是会重新赐名的,到时候你就可以换个名字,不再受家里的牵绊。”谢三娘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只能如此说道。
冯娣却是摇摇头,帮着谢三娘把盆里的脏水倒掉,又重新打了些干净的水。转个身蹲在旁边,自顾自地再次拿过几件衣服来洗。
“那又能有什么区别?”
见对方一副戚戚然的模样,谢三娘不好再劝,暗自揉了揉已然发麻的手臂,拿起一件粗布衣服就开始搓洗起来。
她们的动作实在太慢,一旁的白芷洗完了两大桶回来,而谢三娘她们连第一盆都没搓完。她实在看不下去,搬了两条板凳来,往两人屁股底下各塞一条,自己也坐下开始帮忙。
谢三娘和冯娣连忙道谢:“多谢姑姑。”
“不必谢了,照你们这个速度下去,今日肯定完不成任务,到时候被罚的可是我。”白芷不在乎这些虚礼,“你们都学着点。”
这搓衣服竟还有诀窍,谢三娘学着白芷的动作来回两下,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你们是因为什么事情被罚到浣衣局来的?”她嘴里也没闲着,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谢三娘和冯娣被柳嬷嬷罚的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
她也不白听,反过来教训这两个新人:“我问你们就得答么?记住了,这宫里没几个人是好的,以后别人问你们这些事儿,能装糊涂就别说明白。”
谢三娘回过味来了,敢情白芷姑姑是在拿她们消遣,刚刚说的这些话要是让柳嬷嬷听到,肯定少不了一番棍棒伺候。
想明白这个道理,她背上止不住地冒起冷汗,暗自提醒自己从今往后得要记得这次教训,话不能随便说出口,免得稍有不慎就得罪了旁人。
“你们今日在我这里来学到便是了,总比之后犯错要好。”白芷倒是不当作一回事,她可没那个闲工夫专门跑到柳嬷嬷那告这两个小宫女的状,“也别瞧不上我们这浣衣局,在这洗衣服的少说也得有个正十品,你们若是半年之后的考核不过,连这儿的门都进不来。”
刚刚被教训过的两个人只能连连应是,再聊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白芷自觉无趣,叫她们跟着自己去把洗好的衣服端到晾衣房去晾晒。
浣衣局右侧往里边走几步就是晾衣房。
因为夏天衣物换的勤,她们洗得又慢,等她们端着盆进来,里边的衣桁上已经摆满了衣物,没有多的空隙。
谢三娘以为白芷会再责备她们动作不够麻利,不曾想对方脸上反而露出稍许喜色。
“你们两个今天倒是走了大运,晾衣房不够地儿了,我们得去借其他殿的偏殿用,那里住了些位份低的娘娘,只要说些好话,她们都是会给赏钱与我们行个方便的,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白芷跟掌事的女官确认之后,便带着谢三娘和冯娣朝掖庭宫外走去。
见二人满脸兴奋,白芷又多嘴几句叮嘱道:“但是给我记着,出了掖庭宫遇到的所有人你们都惹不起,低头跟着我走就行,莫要多嘴多眼。”
“省得了。”谢三娘端着木盆,连连应是。
衣物沾了水便十分笨重,这会儿她的左手臂已经完全使不上劲了,整个重量都堪堪压在右边,走起路来不是很稳当,稍有不慎都有可能摔一跤。
谢三娘却顾不上这些疲惫,进宫一个礼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离开掖庭宫。听年纪稍长些的姑姑嬷嬷说,后宫里的宫殿金碧辉煌,里边住的娘娘各个都是美若天仙。御花园里的花也是常年盛开不败,无论何时去都是一番春日之景。
她心里是及其好奇的,奈何地位低微,宫规不允许昂首走路,只得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亦步亦趋地低头跟在白芷后边,用旁光打量周边的景色。
因着是借地方晾晒衣服缘故,她们只能去附近地位嫔妃住的偏殿,自然不会走太远的路。
白芷出了掖庭宫的门之后一直沿着墙走,饶是她刚刚威风凛凛,此时也谨小慎微,祈祷这条路上不要有什么其他人。
借着她的光,谢三娘能出了掖庭宫的高墙远远朝御花园的方向望,却不曾想高墙之外仍是高墙,她偷偷看了几次都没有找见传说中永不凋零的花,不免心生失望。
没走几步路便到了怡和宫,东配殿住的是赵宝林,按例她们需得先行拜见娘娘,得到同意之后才能借用东偏殿。
把木盆放到石桌上,谢三娘总算是能缓一缓又疼又麻的手臂。趁着这个空隙,她不露痕迹地环视了一周。
怡和宫不愧是嫔妃住的地方,哪怕宝林只是正六品,地位不算太高,整个配殿的布局和样式都比她在掖庭宫待的地方要好得多。
殿内还有消遣用的秋千躺椅,俱在房檐笼罩下的阴影之处。
白芷和从殿内迎上前的大宫女秋桃甚是熟络,放个衣服的功夫,两个人的手已然挽在了一起。
谢三娘就在她们身后侧着耳朵认真听,一旁的冯娣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险些摔了一跤。
即便谢三娘及时伸手扶住,闹出来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前面二人。
白芷扭头狠狠朝冯娣瞪了一眼,继而向秋桃赔罪:“这两个是新来的宫女,进宫还不足月,是人手不够来我这儿帮忙的。她们见识少,若是闹些笑话来,姐姐可千万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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