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越被送到医馆时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
坐诊的依旧是上次那名少年，灵越依稀记得别人都喊他小薛大夫。
男人将他放在门口的藤椅上，随后自己走进去不知与那少年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少年便慢吞吞抱着药箱出门。
灵越乖乖坐在门口，双手规矩地摆在膝上，比之小腿处的伤口，更令他坐立不安的则是脸上那还未消退的热意。
“什么蛇咬的？”小薛大夫蹲在灵越身前，漫不经心扫一眼飘飘然的灵越，直接转头问百里青。
“是土灰蛇。”
“唔，算你们运气好。”小薛大夫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则是浅黄-色的粉末，交于百里青道：“取一些泡水来。”
百里青转身去打水，小薛大夫又将伤口清洗几遍才拿纱布简单包裹，“伤口三天别碰水，裹布一天一换。”
灵越看着他利索动作，低声应下，“哦……”
小薛大夫忽而眉毛微动，抬眼时已然换了副神色，带着几分促狭。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让他给你吸一下伤口？也好增进增进感情不是？我的生子良方还等着高价卖你俩呢。”
灵越脸色一红，扭扭捏捏地回头去看，见百里青还未回来，这才压低声音凑过去，“其实是想的……”
“想什么？”
百里青端着打满水的木盆走来，轻轻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灵越立即缄口不答，小薛大夫则笑眯眯开口，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说他要给你生孩子，问我要生子良方呢，正巧我这有一贴药，只要你们五两银子。”
“我没有！”灵越陡然背起一个黑锅，气呼呼又无能为力，瞪着那胡言乱语的大夫，“你胡说！”
“别听他的，他就是想坑你钱！”灵越生怕男人误会似地，又加紧补上一句。
再说了，百里青正值壮年又身形健壮魁伟，一瞧就精力十足，哪里需要什么“灵药”……
打住打住！不能胡思乱想。
灵越脸颊红彤彤地，一眼，又一眼，止不住地往百里青的胳膊、小腹以及前胸偷偷瞥。
百里青没多想，对小薛大夫道：“上次的药已经快用完了，剩下的不如一起给了我。”
小薛大夫爽快答应，进屋去准备药，留下灵越与百里青二人站在门口等待。
轻风扫过，带起灵越耳畔青丝，拂过他脸颊漾开些许痒意。
这痒像是从心底散出来的一般，带动他每一寸肌肤，他伸手揉了揉脸，将发丝别好。
脸上不痒了，心口又开始痒。
二人立在一处，明明未说一言，气息却忽而变得缠绵，仿佛这风都带着甜，扫过二人身体时便串起一道道糖渣拉成的丝线。
等小薛大夫包好了药，二人这才起身回家。
此时日头悬空艳阳高照，恰逢正午时分。
三三两两的农家汉子坐在路边树荫下，一边吃自家夫郎送来的饭一边谈天说地。
百里青与灵越路过小道时，霎时便吸引了那些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兴味。
灵越从前被人瞧惯了，更擅长于隐秘地吸引他人目光，然如今纵使这些眼神并未有多少狎昵之色，他却依然感到很不舒服。
他不由得快步上前，轻轻拽住百里青的衣袖。
男人只是步伐稍有停顿，随后便放缓些许，依着他能并肩的步调一同前行。
好不容易穿过小道、越过木桥，来到山脚下的木屋，灵越正要扑进卧房好好休息一番，却被院子外一道人影吸引了注意。
“你……你怎么了？”秋哥儿站在门外，见到灵越小腿裤被撕破，又裹了一圈纱布，不由得为之一愣。
灵越迎了上去，百里青则简单点了头之后越过二人进屋，留下灵越与秋哥儿坐在院子里谈天。
“哎……运气不好。”灵越见到熟人也十分高兴，聊起自己不慎被蛇咬伤一事也多了几分嗔怨，只刻意将遇到奇花异草一事隐去了。
毕竟这事儿还没十拿九稳。
秋哥儿满怀同情，“还好是没有毒的，多亏青大哥在你身边，否则你一人在那深山老林里，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救你。”
灵越笑了笑，他又不傻，百里青不进山，他自己一个人进去干嘛。
“对了，你上次不是让我绣花吗。”秋哥儿忽而话锋一转，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块纱，叠了几叠才展开，上面正绣着一朵粉白色的并蒂莲。
“唔，不错嘛。”灵越将那绣纱捧在掌心，迎着日光看了又看，转角处针脚错落有致，缕缕丝线扎实紧密，远瞧去那荷花竟与他画出来的模样别无二致。
光这绣工，丝毫不比他当初在京城所见过数一数二的绣娘差。
若是直接将这绣样拿去卖，兴许也能卖个几钱银子。
“这要是缝制成荷包，恐怕都能直接卖给富家小哥儿姑娘了。”
“你满意就好。”秋哥儿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这几日他白天晚上地干活，偷闲时才一个人偷偷去屋子里缝这样式，一遍躲着家人，一边怕灵越等不及，更是一有空就藏起来绣，好几次差点被娘抓个正着。
如今能交差，他自然是欢喜不已。
“你等下。”灵越起身走回屋，过了一会儿回来便塞了一钱银子给秋哥儿。
“你拿着，就当是我向你买下这个绣样。”
秋哥儿瞪大了眼，眸中满是惊讶，愣了半天才回过神，随后急急忙忙推拒，“这哪儿行？这钱太多了！我不能收。”
灵越唬着脸，强硬地将银子塞进他手中，又一把摁住，不许他松开。
“收下！你要是信得过我，不久后我或许会有一门大生意，到时候还得找你帮我做荷包呢。”
“大生意？”秋哥儿有些傻眼，在他印象里，灵越只是一个孤身来此的外乡人，模样瞧着也柔弱，只不知什么生意能用“大”来形容。
灵越哼哼两声，不满道：“你这是什么眼神，觉得我在骗你吗？”
秋哥儿试探着问道：“什么生意啊？”说罢脸上又浮现一抹担忧，仿佛担心灵越会误入歧途似的。
灵越惩罚似地一拍秋哥儿手背，嗔怒道：“你这什么眼神，觉得我会作奸犯科啊？还是怕我给你卖掉？”
秋哥儿连连摇头，都快将脑袋晃成拨浪鼓了。
灵越这才满意道：“具体什么生意我暂时不能说，倒不是信不过你，主要是我自己也不明白是否行得通，唔……到时候有消息我去找你！”
话至此，灵越便将事情敲定下来，等送走了秋哥儿后回屋亦是满面春风。
百里青也做好了午饭，只是简单一顿汤面，其中一碗还特意用油煎了一份荷包蛋，边缘微焦，中间一层白乎乎的蛋白裹住蛋黄，欲破未破，缀着嫩绿的菜叶，令人食指大动。
灵越本以为百里青只会做些糊糊菜汤，没想到竟然也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面。
他开心地跑到桌边坐下，恨不得围着百里青转上几圈。
“面！是面！我喜欢吃面！”
灵越欢呼一声刚一坐下，那碗加了煎蛋的面便被两根手指并着推到他面前。
“给我？”灵越咬着筷子惊喜道。
“不给吃我。”男人说罢，作势就要夹走那煎蛋。
他这般说也只是吓唬灵越，只等着看灵越护食模样，未了筷子伸了过去，灵越却也没制止，反而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又乖又软。
“……”百里青动作僵在半路，一时间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
灵越主动将自己的碗推过去，和男人的碗并在一起，随后用筷子把煎蛋夹给百里青。
“煎蛋很好吃的，给你吃！我吃面就行了！”
他当然知道，他又不是没吃过。
灵越说完美滋滋低头干饭，呼噜噜吃得分外舒畅。
百里青沉默着看向自己的碗，随后默不吭声用筷子一夹两断，指尖一挑，挟着那筷子分一半给灵越。
灵越眼眸弯弯，热腾腾的水汽遮住了他眼底闪烁光芒，却显得愈发朦胧璀璨。
百里青看一眼便将眼睛挪开，低头吃面。
“谢谢你呀。”
灵越轻声道谢，话语传入百里青的耳朵里，他像是被小兽那软软的肉垫碰了碰，示好似地贴在他身上轻蹭。
百里青：“唔”。
待用过饭，百里青则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洗漱，今日上山二人都弄得一团糟，直待夜深才打理干净回屋。
屋内没有燃烛，月光足以将屋内点亮，灵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心中就是那洞穴中的奇花。
若是能将那花采来……
灵越睁开眼，望着窗外月色不禁心痒难耐。
那洞穴离得山脚下也不远，万一那香气传出去会不会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
灵越想着想着忽地一下坐起身，望向藤椅的方向。
黑暗中，依稀可辨百里青的身影，依旧是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也不见他有几多兴奋。
灵越只好悻悻又躺回去。
一来一回坐起躺下，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伤口痛？”
男人忽而开口，声音清明，显然也不曾入睡。
灵越吓了一跳，他以为百里青早已入睡，听到此番询问一时又犹豫起来，灵越手指绕着发丝打转，“不痛，就是……”
“在想那些花么。”
男人再一次精准切中要害，仿若灵越所有心思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
既然被猜中了，灵越也不再纠结，索性掀开被褥坐起身，却不正面回应，只将话题扯回那故事上。
“白天那故事我还没说完呢，你难道不好奇后面是怎么发展的吗？”
黑暗中沉默半晌，灵越屏息听见男人慢条斯理的嗓音轻吐。
“不怎么好奇。”
“那我也要说，我现在睡不着，一闭眼都是那个洞穴里的花。”灵越破罐子破摔耍赖，起身搬了个木凳挪到藤椅旁边坐下，摆明了今晚他指定要骚扰百里青。
男人穿着布衣短打，露出赤条条双臂枕在脑后，藤椅塞不下他全身，双腿便搭在另外一条长凳上，勉强才能架着睡。
“总之当时放眼宫内都无人可比那西塞公主，眼瞧着要落下风，忽然那些萦绕西塞公主周身的蝴蝶群变得焦躁不安，齐齐朝着殿外飞去。”
灵越双臂搭在藤椅扶手上，眨巴着眼娓娓而谈。
“西塞公主好奇不已，率先追了出去，圣上也十分感兴趣，遂领众人一同前往，一路循着蝴蝶踪迹，最终来到御花园的清波池旁。”
“清波池上筑有莲台，本是后妃献舞之处，但那时莲花尚未盛开，故而冷清寥落。”
“众人赶到时，只见那数十只蝴蝶竟绕着莲台上下翻飞似发了狂般起舞，莲台上一人白衣素服，背对众人吹奏笛曲，蝴蝶愈聚愈多，直到一阵异香漫开，众人才惊见那清波池内数万彩莲竟一同绽放！”
灵越说到此处忽而伸手拍了一下百里青，显得分外激动。
百里青扫他一眼不说话。
灵越恍若未觉继续道：“彩莲绽开后荧光漫天，清波池从未有如此盛景，甚至连圣上都是第一次见，莲台上笛声不歇，蝴蝶便愈来愈多，据闻当夜有人曾亲眼目睹一群群蝴蝶飞往皇宫。”
“说不定就是这些人放进去的。”百里青闭眼听故事，随口点评。
灵越“啪”地一下打在百里青手臂上，怒道：“不许打岔！”
百里青：……
“总之当时的场景一定非常震撼，将那西塞使团以及西塞公主都震在当场，而那神秘的白衣人更是在一曲毕后便众目睽睽下消失了。”
“异香三日未消散，那些蝴蝶便如痴如狂地盘旋三日。他们都说那日白衣人是天神相助，只可惜无人看清那白衣人的模样。”
“所以和香有什么关系。”百里青随口发问，继续拆台。
“我还没说完呢！这不就开始说了。”灵越双手托着下巴兴冲冲道：“刚好宫中有一位擅长分辨香料制香的妃子，她特意让母家带来各种不同的香材，想要仿制这异香，那三日内她试遍了香材，却始终无法找到、甚至复现。”
“唔。”百里青动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此事本来就这样作罢了，但那妃子的母家却放在心上，那妃子本就不大得宠，若是能复现此香，说不定能一举将这妃子推上去。”
“直到一年后的中秋宴，那妃子特意献舞，在要紧关头竟也有异香散出，竟又是引来蝴蝶！这才将众人心底的记忆唤醒，那妃子也因此得了盛宠。”
“她那母家本就从事制香贩香，便将此香定做珍品，轻易不卖，只专供皇家独享，圣上赐名月下仙。”
“等等。”百里青忽而睁开眼，“不是叫月下美人？”
“对呀。”灵越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晃，“仙人那是皇家独享的，对外卖的则是美人，香气及效果都要稍逊几分。而且这美人也分上品和下品。”
百里青眉毛微动，他想不明白一个熏死人的香料还有那么多讲究。
灵越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哼哼两声，“那些世家贵族不就是追捧个你无我有吗，越是珍奇他们越是追捧，底下人自然也一窝蜂追去了，不然怎么挣他们钱？”
“上品美人可以吸引方圆三里内的蝴蝶，而下品美人则徒有香气，无法引蝶。”
百里青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开口，“你这么清楚，你闻过？上品还是下品的？”
“我当然闻过，不但如此我还用过呢！”灵越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腰，似乎十分得意。
“引了几只蝶？”百里青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没有。”灵越尾巴还没翘起来又被摁下去了，悻悻说着，“不过我拿到手的时候是冬天！那会儿也招不来蝴蝶呀。”
“招不了蝴蝶也可以招点鸟雀甲虫什么的。”百里青随口说着。
“那太恶心了，我才不要。”灵越一想到自己浑身绕着虫子飞，这还得了？那就不是香到引蝶，是臭到招虫了！
百里青低低笑了几声，随后懒散地舒展四肢，“编了这么大一堆故事，指不定是那卖货的奇货可居，原料获得艰难就想着编造一些故事，将他再高价卖出去。”
“不管怎么样，总之这香在多年前就消失了，若是我们能再做出这美人香，指定能再挣一笔！”
灵越提到钱时双眼熠熠生辉，仿佛已经胜券在握，百里青也懒得再给他浇冷水，采了花以后如何制香，如何保存，又要如何去售卖等等……
这些问题灵越仿佛都不曾考虑，百里青纵然想到却也不想自找麻烦，只等着灵越一通热火朝天的操作撞了南墙再说。
就当是给小孩儿无聊时找的消遣。
“行，明天带你去摘花。”百里青闭上眼，打算结束话题，“现在去休息。”
“你答应了！”
灵越欢喜不已，乳燕投林似地冲回床上，等待第一抹曙光后开展他的制香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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