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灵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藤椅的方向。
晨曦穿过窗框进入屋内，照在百里青身上，灵越悄悄穿好衣服来到他身边，低头看去只见百里青呼吸平稳，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在腰腹上，袒露的胸膛依稀有着几道浅褐色的疤痕。
灵越早已将男人脸上的疤看习惯了，下意识都忽略了它，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些伤疤……似乎遍布他的身体。
百里青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种繁密的伤痕，虽然深浅不一但落在眼中依然有些可怕。
灵越不敢想若是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不能挺过来。
“看什么。”
灵越头顶忽而响起男人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带着鼻音，显然刚醒。
灵越仰头看去，正好撞入他浅褐色的眸。
心口忽而一顿，灵越讪讪将目光避开，咕哝道：“我们今天还有正事呢……”
百里青顺着灵越的目光往下看，随后落在自己胸口。
神色有片刻的凝滞，百里青重重突出一口气，不着痕迹将衣衫合拢，遮住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
“知道，打水洗脸去。”
言罢，男人不再拖延，利落起身穿衣去准备早饭。
二人简单过了早就再度往山上进发，灵越主动背着竹筐，又带上一把镰刀，走前还在门口的石头上磨了几下。
等二人来到洞穴外，藤蔓依旧横亘错杂，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灵越腿上有伤，加之第一次采摘手下也没经验，故而他提议只将洞口浅浅采一把回来。
百里青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能确定哪一个是那美人香，因此两人只能将洞口处所有能看到的不同类型的花草都摘了一把。
灵越不敢进洞，百里青便来回采摘运给他，二人一上午忙活下来粗粗一看竟然摘了十多种不同的花草！
灵越一一拿起嗅闻，许是异香太浓又是在洞穴内，故而这竹筐的十多种花草也多少都染了一些香气。
这可就难办了！
灵越在地上铺了块布，自己盘腿坐在洞口，不一会儿洞内传来声响，渐渐地走出一道人影。
百里青将镰刀扔在竹筐中，看向灵越。
“基本都在这儿了。”
灵越拽着百里青的衣服让他也坐下歇歇，随后将数十种不同类型的花草摆在他面前，颇有些苦恼。
“这么多种……这要一一分辨到什么时候去呀。”
“先带回去再说。”百里青大致扫了一眼道：“等认出是那一棵再回来继续采。”
灵越无法，随手抽了一根幽蓝色的小花儿凑鼻下轻嗅，半晌后香气渐淡直至消散，他随手将花一扔。
“不是这个，算了算了，先回去再说！”
灵越撇撇嘴，和百里青一道将这些花草全装竹筐里搬了回家，等下山时又将前几日埋下的陷阱一一查看，最终倒也有些收获，抓到一只晕头转向被网捆住的山鸡。
灵越不敢抓鸡，生怕被它叨一口，走路都离得远远的，不肯靠近百里青抓它的那只手。
百里青又得背竹筐又得提着鸡，右边手臂上还扒着一个人。
“你就非要贴这么紧走路吗？”百里青第三次被灵越挤进草丛后彻底忍不住了。
灵越紧了紧手臂，讪笑着将他拉出来，“我贴紧点有安全感……”
百里青无奈。
待回了家百里青去烧热水杀鸡，灵越也跟着蹭了一桶湖水坐在院子里洗花草。
灵越寻了个小竹篮，将筐里的花草都依次分类过了遍水，随后放在屋下阴凉处风干。
灵越这边忙完又闲不住，捋着袖子跑去厨房要帮忙，被百里青拎着衣领又丢了出去。
“拎鸡都不敢，你还敢杀鸡？”
男人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他把戏，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若是闲着无事，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弄你那个香。”
“我想了！我回来的路上一直都在想。”灵越提起这件事忽而眼睛一亮，蹲到百里青身边环着他手臂絮叨起来。
“我回来的路上想到一件事，曾经我认识一个人就会制香，他告诉我有一本书叫做《集香册》，里面汇聚了各种不同的香料制作方法，还有辨认之法，如果我们可以拿到这本书或许就可以知道怎么做！”
百里青一边拔毛一边垂眼瞥来，目光落在灵越交叉的双手上，又细又白像根筷子似的。
“你既然都说这香罕见，又怎么会有书能恰好记载？”
“我如果不确定还会和你说吗？”灵越哼哼两声，扬起下巴略有些小得意，“那人既然提起了集香册，肯定是里面有关于这美人香的记载，只是……”
话说一半，灵越声音忽而又低了下去，眉头轻蹙面露苦色，眼波滴溜溜地往百里青那边飘。
“只是什么。”
百里青配合相询。
“只是这《集香册》年代久远，当年也只有十多本抄录，多年来又下落不明，也不知这附近城中的书商处能不能见着这种孤本。”
“按你所言此香在当年这般风靡，若真有书册记载，当时早就该被人翻出来了。”
百里青将山鸡上的毛拔干净，又重新打了热水清洗，“不怪我给你泼冷水，这书册寻着的机会不大，你需得做好应对之策。”
灵越哪儿能不明白这道理，只是多少心中挂念这方法，想缠着男人带他去城中书局那边找找，他又不敢离开百里青身边。
若是当真寻遍了书局都找不到，那也只能作罢。
灵越将想法与百里青全盘托出，男人听罢不曾迟疑，直接爽快答应下来。
寻书一事就安排在了下午，百里青煮了一锅鸡汤，手艺虽不算多顶级，但山鸡肉嫩味鲜，灵越照旧吃了个肚皮滚圆，美滋滋缩在藤椅上，两只手交错揉肚子。
午后二人前往城镇书局，起初灵越还有些畏手畏脚，生怕再引来之前那三人，但百里青神色自若步履沉稳，一副天塌下来也浑然不惧的模样，倒也渐渐地让灵越没那么担心了。
是了，有百里青在身边，他有什么好怕的？
灵越一放松，话也多了。
日头正好，迎面春风徐徐，灵越一只手揪着百里青的腰带，一边问东问西。
住了这段时日，他才有闲心好好了解此地城镇。
他所住的村子名为静水村，离蒲城也就一二里地，来回赶路也方便，故而静水村也是方圆二十里内人数最大的村落。
再上一级，也就是此刻他与百里青要去的城镇名为蒲城，也是官道上依山傍水最为便利的小城，多年间客商来往贸易带动城内人口增多，倒也算是个繁华小镇。
虽然与京城没法比，但多年间客商在此地来往交易，倒也有不少老商号，指不定还真能被他给碰上呢。
百里青听他所言也只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
灵越也笑起来，“听天命！”
蒲城内只有一家书坊，名为润墨楼，正位于城东大街，灵越与百里青进城后转个弯儿就能到。
楼体飞檐斗拱华贵轻盈，独立于闹市之中自有书墨香，楼内进出者大多着青衫方巾，偶然有百里青这等身带杀伐之气的人站在门口都分外令人注意。
灵越站在门口，望着那高檐红瓦、金漆匾额，一时心下竟生出些许畏惧。
他识的字不多，也就将将够用，更多点的学识便肚子空空，自从他被卖进花楼中，也就年幼时被安排读过一两年的书。
可他着实没什么天赋，加之眉眼长开后愈发昳丽动人，楼内龟-公就直接将他提了出去。
告知他集香册一事的小倌儿倒是个读书人，比灵越稍长几岁，据闻是书香门第中落后来的，容貌算不得顶好，但一手诗文绝佳，其性子淡薄孤高，令当年京城众多才子心旌摇荡，跻身楼内三魁之一。
龟-公安排灵越跟在他身边学诗书，也想让书墨气染一染灵越这个绣花草包。
那几年他没少接触这些“文人墨客”。
各个端的是衣冠禽-兽，披着人皮倒都吟风弄月，褪下青衫尽皆似虎狼凶恶。
灵越瞧不起他们假清高，他们也厌弃灵越胸无点墨，说他是个艳俗之物，只见银钱就能卖笑，俗不可耐。
“怎么了？”
浑噩思绪忽然被人打断，灵越慢吞吞回过神，抬眼正好看见百里青投来的目光。
他已经走到门口，发现灵越还站在几步开外没动静。
灵越强压下心底反感，快走两步上前笑吟吟挽住男人的胳膊，神态亲密自然。
“我在想晚上要吃什么，要不要直接吃了再回去？”
“随你。”
百里青也没推开他，带着灵越一道走进楼内。
扑面而来书墨气息分外浓烈，楼内一眼望去空间极大，来来往往的人都各自按照木柜上的雕板寻书，楼内倒是有几名小厮打扮的人，一双眼睛滴溜溜打量每一个踏进润墨楼的客人。
其中几人瞧见他们后便将脑袋转了过去，只装作没看见似的，一转身跑去其他几名书生打扮的人身边。
百里青不在意，灵越更懒得搭理，二人匆匆展目一瞧，数十排木架一道道排列开去，粗略估算都得有个上千本。
“你左我右，分头去查雕板，若是有相关技艺的书册也可以先拿出来，或许都有记载。”
百里青敲定主意便迅速动身，灵越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还是两人分头动作快，早点查完早点走，这里的书墨气都快把他熏晕过去了。
灵越飞速找到最近的一排木架，仔细观摩起木架前的雕板，上面大致刻写这批书籍的名字以及大类。
灵越一目十行，遇到“香”字，“花”字有关的都被他抽了一本样书捧在手中，就这般一排排扫去，囫囵看了一遍他手中就多了数十本书册。
为了方便，他直接就地蹲下就开始翻阅，遇到无关的就直接再原样放回。
灵越看得囫囵，不觉日头西偏，金灿灿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不一会儿便浑身暖洋洋的，索性斜身倚靠在墙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翻书，倒也算惬意。
门迎书童看了眼角落处的灵越，好半晌才将目光收回，眼底惊艳还未落下，嘴唇又嘀嘀咕咕念叨起来。
忽而，书童眼前一亮，快步上前迎去门外。
“林秀才来了！”书童一双眼睛弯弯，透着恭维之色，“上回说要的那几册书经校本都已经装纳好了，就等着您来取了！”
来人一袭墨蓝长衫，约莫二十出头，面白微须神色清明，倒也有几分俊逸。
“多谢。”林秀才稍稍点头，从怀中拿出荷包，点了银两递与那书童。“先替我包起来，稍后我带走。”
书童接过银钱喜不自胜，连连应声，“好嘞，那林秀才您慢慢瞧，近来楼内又多了不少善本书，我拿来雕板给您看看？”
林秀才神色温和，婉言谢绝。
“暂先不必，我且随意看看。”
书童这才应声退下。
待那书童离开，林秀才漫无目的地走向那一排排木架，照旧随意查阅雕板，其上大多书册都是他不感兴趣的，故而也只匆匆走马观花，一路走到木架最后。
正待转身欲走之时，一道日光忽然刺破窗框透进来，将他眼晃了一下。
林秀才心下愠怒，定眼看去却冷不防一震。
一人坐在木架下，明眸皓齿眉目昳丽，被日光晕染更有几分柔美，乌发如瀑轻轻垂落被一根木簪挽着，簪头一点银白，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那人抬手捋起脸颊垂落的发丝，目光专注地看向书册，浑然未觉自己已经引起他人注意。
一点红痕在耳下若隐若现。
林秀才心跳陡然加快，眼前之人仅仅坐着的轮廓便秀绝卓然，不难猜想其容色又该如何艳煞桃李。
更何况……他好像还是个小哥儿。
林秀才定定神，随后缓步上前。
不远处，灵越“啪”地一下双手将书册合上，神色失落长吁短叹。
他将所有书都翻了一遍，没有一本是讲制香的！
坐了半天腰酸背痛，还要忍着去看那些令他昏昏欲睡的字，要不是赚钱的念头撑着他，他早就将书随便一丢去找百里青了。
可眼下还是做了无用功！他眼睛都酸了……也不知道百里青那边进展如何。
灵越揉了揉眼，打着哈欠就要起身，坐久了的双腿骤然发麻，一股子刺痛传来，灵越一下子没站稳晃了几下，忽而一只手托住他小臂，将他扶稳。
“谢谢……谢谢。”灵越蹙眉锤腿，下意识对身边人道谢。
那只手非但没放，反而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
灵越“嘶”了一声，拧眉看去，却见一名陌生男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惊艳、震惊、以及……灵越再熟悉不过的情迷之色。
一股恶寒自心底升起，他挣了一下，那人才愣愣回神，意识到行为孟浪匆忙放手。
俊逸的脸颊飞上一层浅浅薄红，在日光下几不可见。
“抱歉，是我孟浪，你没事吧？”
林秀才只觉心如擂鼓，眼前这小哥儿眼波流转间像是能将他看穿似的，生有聪慧灵秀之气，更似媚骨天成，每一眼都带着勾。
这般灵秀清气与柔媚动人却在眼前人身上结合的分外融洽。
“没事。”灵越敛下眉眼俯身捧起书就要离开，“借过。”
两人身影交错的刹那，林秀才忽而出声。
“等等！”
只话音未落，他那声音又被另外一道更为低沉性感的声音掩盖过去，如狂风过境，一下将他那点星火给吹灭了。
“你找到没？”
一名身高八尺的汉子不知何时来到木架前，挡住了那小哥儿去路。
林秀才错愕看去，只见那绝色小哥儿忽然变了脸，原本冷淡的面容骤然神采飞扬，更撒娇似地将那些书册一股脑倒进那汉子怀里。
“都不是！看得我眼睛都酸了，看你这样子恐怕也没找到吧？”
灵越十分熟稔地挽住百里青的胳膊，指着自己揉地红彤彤的眼睛给男人看，非要得到几句宽慰才罢休。
百里青早就习惯灵越半真半假的嗔言，也没当回事，“那就不找了，改日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好嘛，你看我眼睛……都红了。”灵越不肯善罢甘休，揪着百里青的衣袖来回扯着摇晃，“你凑近点来看看嘛。”
“阁下在找什么书？或许我可以帮忙一二。”
林秀才不知从何生出一股气忽而开口，猝然打断不远处那喃喃细语，亦成功引来两道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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