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一家不起眼的铁器铺外突兀站着两人，这条街上人迹罕至，时至傍晚时分，其他街道人潮熙攘，唯有此处冷清寥落。
灵越手中捧着刚买的荷叶烧鸡，目光直直落在百里青手中拿着的那刀片上。
男人高大的身影从矮小杂乱的铺子里走出，随手将那摇摇欲坠的门给扣上，将一片闪烁着寒芒的刀片送到灵越眼皮底下。
“喏拿去。”百里青说着将刀片锋利的一端朝向自己，“等回去找个木材打磨做个手把你就能用了。”
灵越莫名其妙接过那刀片，拿在手中挥了挥，一掌大小，沉甸甸的，应当是个匕首，上面对着光还能看出些许淬火痕迹。
“给我这个干嘛？你是要我亲自动手吗？”
百里青正锁门，听见灵越这般说眉头不由得挑动几分，“给你采集那花用的，遇到紧急事还能自保。”
灵越嘴上嫌弃，眉梢间却藏不住三分喜色，从铺子外挑了块干净些的布将这刀片给包起来，郑而重之地别在腰间。
“嗯……缺个刀鞘。”百里青扫上一眼，随口说道：“改日给你买一个。”
“这还是你第一次送我什么东西呢。”灵越收的礼物数不胜数，光是从瑞王那边得到的好处就足以让他享尽富贵。
可在他心中独没有一样东西比这平平无奇的刀片让他还要看重。
“那你呢？回什么礼。”百里青随口一说，从灵越手中接过烧鸡就准备回家，灵越听在耳中忽而福至心灵。
对呀，他都没有好好筹备过什么！
灵越目光微动，忽而神秘一笑，叮嘱百里青几句便跑到几步开外的酒铺去，不一会儿就抱了个酒坛跑出来。
百里青踱步上前，见灵越神秘一笑，不由莞尔。
“买的什么酒？”
灵越护崽子似地将那酒坛往自己怀里藏，努了努下巴示意百里青走前面，不许偷看。
“等你喝了就知道了，快回去。”
黄昏时分清风徐徐，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回返，此次却不曾走山路，只挑了个官道漫步回清水村。
一路走来灵越见着不少结伴而行的夫夫，还有些带着稚子出门，孩子在路上胡闹便冷着脸呵斥几句，道旁有卖小食的摊贩与茶摊，此时也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人群。
百里青走在前头半个身位，仿佛不曾注意这周遭喧嚣，从容信步，浑像个出世之人。
灵越不喜欢百里青这样，就像与他有着隔阂，一点都不亲密。
他快走两步挽住百里青的手臂，明显感觉到掌下身躯忽然一僵。
“怎么？”男人微微侧头，有些意外。
“风沙大迷眼睛，你给我挡挡。”灵越语气自然，好似真的只是“借”一个身子挡风而已。
百里青只随他去了。
灵越悄悄挺胸抬头，一只手挽着百里青，一只手握着那被方布缠着的刀片，在偶尔扫来的那些目光中宛若一对恩爱眷侣似地行路。
心口滋生一种难以名状的饱胀感，恰似空缺的一部分被填上了，令他步伐都轻快不少。
回了山脚小屋，日头正好落在山后，彩霞铺满天空，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二人简单煮了米粥配上买的烧鸡卤菜吃了顿饭，两人都撑得不行又在院中消食。
灵越缠着百里青要学几招匕首的使法，百里青本不打算现在教，毕竟匕首都没做好，但灵越缠地过分，像个蝴蝶似地一直绕着他打转，快将百里青脑袋都转晕了。
“行行行，教你！”
百里青随手捡了根手指粗细的树枝，掰成手臂长短，站在庭中对着灵越道：“过来。”
灵越欢欢喜喜跑过去，刚到近前，忽而眼前一花，耳畔劲风扫过，方才还站在眼前的人此刻竟出现在他身后。
“趁其走路时下盘不稳，侧身躲闪出腿攻其下。”百里青一只手搭在灵越肩膀上，另一只手捏着树枝，说话间用脚一勾。
灵越大叫一声，失去重心向前倒去！
百里青一声清喝将人拽回，手肘夹住灵越肩膀，修长有力的指尖便如蛇般灵巧攀在他下颌。
粗糙厚茧下是一截细白优美的脖颈。
树枝轻轻搭上来，点在灵越喉结上，微凉触感自那一点慢慢逸散，从脖颈一路往上，如同冬日寒冰，将灵越冻在原地。
“匕首用划的，不要刺。”百里青低声说话，目光静静落在与自己咫尺相近的脸颊上。
“你力气小，刺得深了拔不出来，反倒容易被对方夺去。”
双唇一开一合，吐露着令人生寒的词句。
灵越整个人都被困在百里青身前，脖颈被他掐着，树枝点着他喉结，如同被蛛网捆缚的猎物，动弹不得。
百里青望进灵越那一双呆滞的眸，莞尔道：“吓着了？”
月光清冷，洒落满地清辉，男人低沉含笑的声音竟令他有些恍惚。
灵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这招式……他见过。
“你去过京城吗？很多年前。”
灵越忽而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百里青哭笑不得，只当他被吓住了又好面子不肯承认，生硬地岔开话题。
“去过，怎么。”百里青将树枝丢了，心知今晚不必再教。
既去了，那知不知道宴花楼？八年前一场夜宴风波，是否曾从匪徒手中救下过一名少年。
灵越双唇嗫嚅，终了还是没问出口。
万一他这么问了，百里青反问他宴花楼是哪里？他又要如何解释呢。
虽然百里青从未询问他的来历，但灵越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在风月场中浸染许久。
百里青或许不会嫌弃他，但……万一呢？
“没什么。”灵越倏然笑道，眉眼柔和似月下清波，荡漾着模糊的情意，“只是觉得你身手这么好，应该是师承名师大家吧？”
谁料这一问，却教男人沉默良久。
糟了，好像提到没开的那壶水了。
“哎呀时候不早了，我晒得花草都挑一下！”灵越仰头望月，故作惊讶地呼唤百里青回屋，“还有那壶酒！你等着，我去热一下。”
让他大半夜进厨房？指不定待会儿又得一惊一乍跑出来。
灵越没走两步就被男人扯住衣领拽了回去，方才神色有异的男人此时已然恢复寻常，“还是我去热吧，你将竹筛拿回去。”
灵越应了一声，又快步跑去收三个筛子，都是白日里他洗后晒的花草，待会儿需得大致分一下类，正好拉着百里青和他一起做。
小屋内点着烛花，随着掠过堂屋的风而轻轻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拉地绵长，印在墙上难舍难分。
两人坐在床边，将桌子搬到近前，一边挑花儿一边喝酒。
灵越一边将花挑进竹筛里，一边看向对面正举着酒坛豪饮的男人，眼中满是得意。
他虽无海量，却也知晓几种新奇的喝法，混合了不同果味的醇香，入口清涩回味绵密，喝惯了烈酒之人一定会喜欢这种。
虽然不知百里青口味如何，但观他一点点从小酒杯到酒碗再到直接对着酒坛灌，就知道男人肯定很满意。
“我研究出来的方法，如何呀？”灵越小小地吹嘘了自己一把，笑嘻嘻看向那双颊已然飘红的男人。
“你喝慢点，这酒后劲大，毕竟底酿用的是千日醉，又加上那桃红绿柳，青竹雪松，虽削了几分烈气，但酒意也不减。”
百里青抬眼看向小得意的美人，目光忽然变得如夜色般浓稠，他大手一挥递来一个碗，反手将酒水倾倒在碗中。
“你也喝。”
灵越狡黠一笑，“让我喝得有条件。”
“嗯？”百里青挑眉。
“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让我听着舒坦了我就喝。”灵越笑吟吟看向他。
百里青：“说来听听。”
灵越清了清嗓子，手指勾着散落青丝别在耳后，带着笑意的眼眸清亮，看向百里青轻声道：
“你还要让我走吗？”
百里青听罢不作回答，只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随后潇洒一摆手，将那酒坛侧倾，酒水哗哗倒入碗中。
他并指将碗推至灵越身前，虽不发一语，却已将答案托出。
灵越喜不自胜，痛快豪饮。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
蜡烛燃尽飘起一缕青烟，屋内两人东倒西歪并肩躺在床上，灵越喝得少，尚且能分清大致时辰，晕乎乎侧头去推百里青。
“唔，你的药……今天还没吃呢。”
百里青仰面躺在床上，两手交叉搭在眼睛上，呼吸间都是那醇厚的酒香，似乎连衣服都染了这气味，灵越一靠近便觉得脑袋又晕乎乎的开始醉了。
百里青不说话，灵越又推了推他。
“不用吃，吃了也没用。”
“没用？”灵越逐渐混沌的思绪忽而乍现一缕清明，短暂地没了醉意。
“你钱都给了，没用怎么能行呢？没用就让小薛大夫给你换几种药，重新切脉看诊呐。”
百里青含糊应声，“他治不了的，这不是病……是……”
“是什么？”灵越又推了推男人，对方纹丝不动，只好自己俯身附耳倾听。
“是……毒。”
灵越骤然一惊，愣在原地。
百里青有了动静，伸手捋起衣袖，又将衣襟扯散些许，解开半边衣裳，指着手臂上一道浅青色的细线对灵越道。
“从这里开始，种下了毒，毒发一次进一寸。”百里青的手指从手腕处一点点往上，沿着经脉来到手肘、肩膀、最后落在心口。
“十寸至心，药石罔医。”
灵越愣住了，这种奇诡毒药他只听过，从未见过，如今……却这般大喇喇出现在百里青身上。
“如今已发作四次。”
说罢，男人重新倒了回去，似乎真醉了去，含含糊糊说着灵越难以分辨的话语。
“他废了我的右手经脉，种下此毒，你说……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
夜色深沉一分，屋内酒气便浓重几分，直至将灵越内心蛰藏的怪物喂饱，随后膨胀到将他的理智尽数吞下。
他忽然倒在百里青身边，如同爱侣一般紧紧抱住男人上身，低垂的眉眼分外柔和。
“你不许死……我要你活，要你长命百岁，一直保护我。”
夜色中响起男人带着醉意的笑。
“我没答应你。”
“我不管，事事都等你点头，我等成老头子都等不到那天。”灵越闭上眼，紧了紧手臂，醉呼呼开口。
“我就赖上你了，不管你答不答应。”
说罢，他的手从百里青炽热跳动的心口往下，沿着那奇毒的浅青慢慢往下，直到握住他的手。
灵越两手合握，将百里青的右手捧在掌心，随后按在自己心上。
扑通——扑通——
那是比百里青还要激烈的心跳。
“我从未想过我会说这种话，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成为一个家。”
“你，我……还有……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
灵越说完鼓足勇气等待百里青的回应，夜色中的每一分都格外难熬，像是在等待宣判。
忽而，呼噜声响起。
灵越愕然，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推百里青。
“你睡着了？你听到没啊？我刚说的话！”
这算什么？他鼓足勇气好不容易做了心理准备，甚至借用了酒壮怂人胆……
男人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没听见！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灵越气呼呼在百里青胸口上拍了一下，犹不解气，又轻轻捏了一把，随后低声道，“木头！”
城西，武威镖局。
三道人影穿过小门来到镖局后院，一户门内明烛常亮，三人轻轻叩响房门后屋内便传来一道慵懒女声。
“进来。”
房门轻开，三人鱼贯而入，待烛光照亮这三人面颊，赫然便是那日被百里青痛打一顿的几人！
一名美妇人斜靠在贵妃榻上，身下垫着狐裘软袄，见三人上前便施施然打量一番，语气亦戏谑。
“哟，被人当球给打成这样？”
“金娘子，您就别打趣咱哥三了。”老-二捂着脸颊一脸苦相，见杨老大并未开口制止才继续诉苦。
“您给的那画像咱们找着人了，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就是……那人身边找了个汉子，身手厉害得很，咱们哥三不是他对手。”
金娘子随手拿起鸳鸯茶盏，红唇抿着茶水，茶叶打着圈儿往她嘴边凑。
“知道了，那边暂时别动，上头有人要亲自来找。”
此话一出，杨老大顿时怔愣在当场，老三最沉不住气，一瞬间便叫嚷起来。
“什么？！这就不让咱哥几个插手了？人是我们找到的，功劳就一点都不给吗？！”
老-二回过神来，纵然对这女子有几分恭敬，到底肥肉没了也是肉疼，忍不住附和道。
“金娘子，咱们帮您干了这么多年活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是不是不合适？”
杨老大不发一语，但脸色亦算不上好看。
金娘子微微一笑，“急什么，该给的好处肯定有，只是那汉子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上头也只是这般与我说，教咱们别轻举乱动，静候吩咐即可。”
“你们三个既然已经和他打过照面，日后有事情安排起来也更方便，都给你们安排活儿了，还能没点辛苦钱？”
“上面是哪边？画像的？”杨老大忽而开口。
金娘子拔下金钗，一头秀发瞬间披散在狐裘上，随后她漫不经心用金钗搔了搔头皮，“那边不清楚，我得到的消息的武林盟给的，应该是咱们这边的人。”
“武林盟……”
杨老大神色几番变化，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浮现一抹惊骇。
“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去吧，别胡乱惹是生非，打搅了上面的计划你们都得掉层皮，知道吗？”
金夫人又叮嘱几句才将几人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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