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整个人歪靠在舷窗边,看着万米高空下被冰雪覆盖的平原,脑子里乱哄哄的。
今年七月,沈溪从大学毕业,拒绝了父母让她在本地工作的打算,偷偷和同学一起去了广城从事餐饮行业。
在广城待了四个多月,沈溪工作还算顺利,只是父母还没放弃让她回家的想法,时不时给她打电话教育。
直到那个周末。
沈溪穿着淡绿色的睡衣,脖子上还挂着“同学”的手臂,两人姿态亲昵,散乱的头发缠成一团,在听到敲门声时,打闹着走到铁门前,在拉开门的那一秒,接了一个轻巧的吻。
这一幕,正好被来广城的沈父沈母看见。
怎么形容当时的场景呢?
尴尬,窒息……
沈溪整个人凝固住了,嘴角扯动半天喊不出一句爸妈,四个人就这么在狭小的门口上演了一出默剧。
沈溪看着父亲逐渐瞪圆的双眼,看着母亲脸上浮现惊惧的表情,她甚至不用回头,都知道女友此时的紧张害怕。
环在脖颈处的胳膊嗖地缩了回去,像是大幕拉开的预警,舞台上的人动了。
先是父亲像是头愤怒的公牛一样转头就走,然后是母亲喊了句“妹妹,你……”,话音未落也走了。
最后,只剩下她和女友两个主角。
沈溪不算惊慌,她已经在脑子里演习了无数遍这种场景。从高中开始她就发现自己这种“异于常人”的取向,也明白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跟家人坦白这种不同。只是事到临头,还是会措手不及。
她想向女友讨一个拥抱,既是安慰,也是表明心迹。
但伸出的手却落空了。
“别碰我!”
沈溪从没听到过女友发出这么尖利的声音,让她莫名想起昨天去菜市场买菜时鱼摊商贩的那把刀,带着血丝和浓浓的腥味,利落又无情地刨开鱼腹。
“我们断了吧,明天我就搬出去。”
“为什么?”
“本来就是赶时髦,现在还被你爸妈发现了,干脆算了。”
“赶时髦?冯琪,你跟我在一起是为了赶时髦?”沈溪眼眸幽深,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情到浓时冯琪曾夸过沈溪的这双眼睛,羡慕地说她的瞳仁是纯黑色的,如今被这样看着却有点发冷。
冯琪不自然地搓搓手臂,开口:“你在学校一直是个乖乖女,我们都打赌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没想到你喜欢同性,正好我觉得同性恋挺新奇的,就想着尝试一下。”
同性恋,新奇,尝试……
沈溪明白了,她有点想笑,甚至直接笑出了声。
突兀的笑声吓了冯琪一跳,“你不至于吧,大家都是女的,你也不吃亏啊。”
“再说了,我们两个搞这个还能一辈子吗,总是要结婚的啊。”冯琪自觉善解人意。
沈溪不笑了,“你收拾东西吧,搬家的时候记得把钥匙还回来。”说完就直接进了卧室,直到冯琪搬走时也没出来。
在床上躺了一小天,奇怪的是沈溪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活不像是个刚被欺骗感情的人。她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很瘪,好像心肝脾肺全都被掏空,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皮囊。
改变发生在第二天,沈父沈母再次登门了,看着空了一大半的房子,强硬地要求沈溪辞职回家。
“我不回去。”沈溪脸色平静,语气坚定。
“你不回去,待在这里有什么好!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沈父怕争吵的声音传出去,讲话也变得似是而非起来。“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怎么能……”
看着父亲涨红的脸和指在自己面前不断指点的手,沈溪脱口而出:“我在做什么?当同性恋啊。”
“你,你不要脸,我怎么养出了你这个变态。”
砰!
经由沈父的手,茶几上的花瓶变成了一地玻璃渣,沈母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和每个沈父醉酒的夜晚一样。
水渍和花枝在地上糊成一团,很像现在这个混乱的场面,沈溪还有功夫东想西想。
花瓶是和冯琪一起挑的,她掏钱买花瓶,冯琪负责每天买花插进去,冯琪搬走的时候没动它,现下也不用纠结花瓶的归属了。
沈溪漫不经心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沈父,他上前拉扯,“你跟我回去,马上辞职,不能再待在这个地方了。”
这话说的,像是她来了这才变成同性恋一样。
沈溪摇摇头,“爸,我是同性恋,天生的,和在哪工作没关系。”
沈父气了个仰倒,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大喘气,沈母也终于不再做沉默的挂件,“妹妹,你就听你爸爸的,跟我们回去吧,回去就好了。”
沈溪看向母亲,长年的闭塞和家务劳动让这个女性习惯性地听从丈夫的话,她近乎柔顺地选择附和家中唯一的权威。
小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她看着母亲愁苦得像是天塌下来一般的脸,语气柔和地拒绝了“回去就好了”的提议。
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反复挑战父亲的权威,结局只有一个。
武力向来是解决冲突的最好办法,谁强,谁就掌握更多的权利,有的时候家庭中的话语权就是这样交接的。
沈溪把沈父按在地上的时候,没有错过这个男人眼底的惊慌与错愕,她看着小时候的那座山轰然倒塌,心里竟有些快意。
一个“乖巧”的女儿,一个“如山”的父亲。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如何,被压制的沈父却看得清楚,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映着一个衰老疲惫的中年男人。
身后传来拉扯感,沈溪顺着这股力道回头,看见的是满脸泪痕的母亲。
沈溪松开拽着父亲衣领的手,想帮母亲擦拭眼泪,告诉她别哭了,却被躲了过去。
她再次选择了自己心里的那个权利掌控者,伸手扶起对方后却被一把甩开。
“我,我没你这个女儿,你滚,你给我滚!”
“爸,这是我租的房子。”
……
直到现在,沈溪想到当时那个沉默尴尬的场面都忍不住发笑,这种血液倒流的快感时不时冲击她的大脑,让她在飞机上一阵一阵笑出声来。
沈溪是爽了,却让坐在她旁边的人心里发毛。
“老妹儿啊,你这一下一下笑啥呢?”
听到声音的沈溪转头。寸头,圆脸,穿貂,手上还戴了个大金戒指,很典型的东北人。“没笑什么,没见过这么多雪,好奇。”
沈溪讲话带着点鼻音,是与东北话截然不同的腔调。
“呀,南方人,来我们这看雪来了吧。”貂皮大哥一听沈溪讲话就知道她是南方人,“那你这一身衣服不行啊,搁外面走不到一里地就得冻透了。”
“你下飞机有没有人接你啊?你各个来滴啊?咋也没带个厚衣服呢……”
沈溪有点不适应这种热情,抿嘴笑了笑,没说话。
貂皮大哥想唠嗑的心没有因为她的沉默冷却,反而觉得这南方小姑娘就是文静,接连跟她介绍了好多北城好吃好玩的地方。
沈溪被这种不见外的态度稍稍融化,也能时不时回应几句,两人就这样一个介绍,一个倾听,直到飞机广播播报已经到达目的地。
婉言拒绝了貂皮大哥想要送她一程的好意,沈溪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出了机场大门。
冷空气扑面而来,像是请肺吃了一颗薄荷糖,从鼻腔到喉管再到肺腑,满满的都是冷的味道。
沈溪尽兴地大口喘气,像是要把浑身上下的氧气全换个遍才痛快。随后裹紧了身上的薄棉衣,快步向出租车走去,她边走边想着貂皮大哥说得真对,她还没走出二十米,就感觉自己被冻透了。
给出租车司机报了一个貂皮大哥推荐的宾馆地址,沈溪趴在窗户前往外看,一路的风景和她从小生活的南方小城不同,到处都是灰扑扑的白。
出租车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刚被冷空气打通的胸腔此时似乎憋了一口气,沈溪思考着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父母在她那里发作了一场之后,可能是第一次被挑战权威,父亲决定给她个教训,私下里找了她工作单位的领导,以父母的身份给领导扣上了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结果可想而知,她被开除了。
沈父如愿向女儿展现了自己的社会经验以及强硬手腕,只要沈溪乖乖和父亲回去,重新做回那个“正常”的女儿,那么这场关于家庭权利的争夺和脸面工程的战争就会以沈父的胜利而告终。
可是凭什么呢?
沈溪浑身逆行的血液在不断叫嚣,她心里清楚明白,这场争斗已经跟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没太大关系了,她不想再被掌控。
于是沈溪走了,只留下了一张自己要去北方的纸条就踏上了前往东北的旅途。
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车子到达目的地,沈溪在宾馆前台顺利办理了入住,前台大姐看她衣服单薄,热心告诉她去哪里买厚衣服,并且重点强调一定要买棉裤。
沈溪把行李箱推进房间,屋子不大,也很暖和,窗户下是两扇暖气片。沈溪把冻僵的手放到暖气片上,感受从这个银灰色物体内部散发出的融融暖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真神奇,是热的!
她蹲在暖气片前好一阵研究,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发热的,里面有暖的气体吗?
沈溪的手指头逐渐恢复知觉,转而变得通红,还伴随着从指骨里传出来的痒,她知道自己被冻伤了。
缓了缓蹲麻的双腿,沈溪决定出门买衣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