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璋在向敏玩味恶劣的笑里,打了个哆嗦。
“这么说,晋济川不仅识字,还是惊才绝艳、名满天下的大学士了?”这几个字从向敏的牙根里挤出来,冷得像窗外白茫茫的雪。
“……正是。”秦璋怯生生道,明明向敏什么都没说,但秦璋的求生本能告诉他,他得闭嘴了,公主殿下现在很不悦。
“京都见,晋、济、川。”向敏阴恻恻来了一句,而后递给兵士一个眼神,“无他事了,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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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铭兴末年,腊月二十一。
贡京城里飘了鹅毛般的雪,落雪为白,衬着朱墙青瓦,偌大,繁华,临近年关,满城热热闹闹。
“哈啊……”秦璋跳下辇车,终于是到贡京城内了,他劫后余生地叹了口气。整一路,他都心惊胆战。公主心情很不好,十分要命!不过奇了怪了,晋大学士明明救城有功,到底是哪里惹了公主殿下生气呢?秦璋百思不得其解。
他甩甩晕乎乎的脑袋,扭头一抬眼,入目是朱红高耸的宫墙,竟险些一眼望不到墙头,琼楼玉宇,高殿明堂,错落有致,宏伟非常,天家威严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秦璋一时瞧怔了神。
正瞠目结舌,啧啧称奇,忽然,一红衣内侍碎步跑过覆了雪的禁街,冲这儿过来。
小内侍喘匀了气,冲轿撵里的向敏尖声细气道:“叩见公主!圣上说,公主殿下在外受惊,先不必进宫面圣,圣上为殿下备好了公主府邸,请殿下的轿撵留步于此,先回府中安歇几日,以待圣谕。”
“什么?不进……”秦璋脱口道。
“不得无礼,秦兄。”轿撵上,若隐若现的青色帷幔里传来一道清润动人的少女之音,犹如妙语梵音,直叫人想要窗外的风吹得再大些,最好露出里面少女的全貌来,一窥芳容。“本宫知晓了,多谢公公,烦请公公问皇兄安。阿悯平安无事,勿要挂怀,即使政务繁重,也务必照养好身体。”
“是,殿下。”内侍叩首,又迈着碎步,轻手轻脚碾过积雪,在青砖黛瓦、朱门丹墙的悠长禁街里跑远了。
“殿下,这……这对吗?”秦璋看着高墙琼楼,一肚子委屈,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在雪地里行了十日,皇帝就这么打发他们回去了?
“回吧。”向敏古井无波,淡淡道。
秦璋重新回到辇车上,瞧了瞧向敏,她倒是面色如常,不见喜怒。
但有一点可以看出向敏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她倚在车厢里,右手食指有节律地叩击着桌案。这是她思考时一贯的动作。
“笃、笃、笃……”
她知道秦璋想要问的是什么,因为她心下也觉得古怪。
向敏轻蹙黛眉,瞧着手里的瑞兽小手炉暗暗思忖:众人皆道项氏兄妹相依为命、手足情深,圣上不惜下令封赏黄金万两于乱军中寻找丢失的亲妹妹,可为何这找到了却不着急见了?
其实很久之前,向敏就觉出不对劲,她还记得那三个吃人恶匪说过,公主随定西军自西陲攻入贡京,不会经过这东南丘陵之地。所以,随着流民逃难时从未有人怀疑过她就是那丢失在乱军中的公主,当时被贾军抓住也没有人怀疑。
既如此,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南方的崇荣关?皇帝这么宝贝她这个残了腿的亲妹妹,怎么没把她平平安安护在身边呢?
这皇帝可不可信?向敏的心中打上一个问号。她以为的救命稻草到底是藤蔓还是利剑?
【无需怀疑兄长,原主的记忆表明,兄长确实十分疼爱这个妹妹。】
“记忆难道就不会骗人吗?”向敏反诘,“我只看事实。项悯只是一个受父母爱护的十七岁女孩,若是项袭要骗她并非难事。况,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不是在破败荒芜的西北大漠了,项袭带着大军去了贡京,富贵权势迷人眼,登上皇位的项袭还会和在黄沙戈壁里纵马的他一样吗?”
【但是,项袭没有理由害原主,一介女子,又不会与他抢夺皇位。】
向敏不置可否地点头,手指摩挲着炉顶上那只瑞兽光洁圆润的脑袋:“你说的不错,如今看来是这样,但我需要知道项悯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南的雪原里。若这一点解释通了,我才能放心。”向敏思虑的事情太多了,脑袋发胀,她叹息一声,“哈啊……方才说的也都只是我的猜想,等时机成熟,见一眼皇帝,就什么都知道了。”
公主的仪仗行在平坦开阔的朱雀大街上,车驾威严华贵,又有持兵荷甲的禁军开路。贡京城内,无人敢拦,无人敢阻,只聚在街边,纷纷跪拜叩首,恭迎长公主进京。
“车里的是何人?这么大阵仗?”
“嘘,低声些,凤舆之上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我大珖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
“长公主?北靖王那残了腿的幼女吗?”
“北靖王一脉百年前便留守西陲,从未入过京,不知这长公主是何模样?”
……
众人窃窃私语,时而有人冒着大不敬,偷偷抬头,想要窥看这新帝悬赏万金的亲妹妹究竟是何尊容。
可轿辇一摇一晃,也只是微微掀起云锦垂帘的一角,如管中窥豹,只隐约可见一片靛青色的裙角。
这轿撵摇着摇着,一转眼,毫无预兆地停了。
向敏撩起帘角问一旁的小厮发生了什么。小厮回说街头攒聚了乌泱泱一片人,哭声连天,不知是在围观什么。
这倒奇了,向敏差了小厮前去探寻。不一会儿,那传话的小厮跑回来告诉向敏,原是菜市口在行刑,被斩首的都是些前朝旧党,欺君罔上,有忤逆之心,圣上下令腊月二十一,在菜市口斩首。
“好巧不巧,今日就是腊月二十一,让殿下给赶上了!”小厮懊恼道,“怕是得等上一等了。”
“无妨。”向敏摇头,透过车窗看见了远处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心中不免奇怪,难道这贡京的百姓就这么乐意围观罪人斩首?而且,都是些罪臣,在天子脚下,就算要哭,也得演戏装一装,回家在为这些人哭泣吧……
她不禁发问:“不过这人头落地的血腥事为何这么多人来瞧?那些人又是因何啼哭?”
“殿下有所不知,这次被斩首的罪臣里有一人名为晋舒,乃是去年岁末先帝钦点的新科状元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名满天下。不过,百姓们哭泣是因为,这晋大状元郎乃京中有名的面善心美菩提子,一心为民,上任以来鞠躬尽瘁,百姓无不爱戴,这一听晋大状元郎要被斩首,都跑来哭丧……”
“晋舒?!”向敏的声音一瞬间嘶哑,碾着喉咙自唇齿间蹦出来,她那双波光流转的眸也刹那凝结冰冻。她深呼了一口气,接着道:“他救城有功,先我们一步进京,理应受圣上封赏才对,怎么会被斩首!”
小厮一怔,吓得哆哆嗦嗦跪倒在地,颤着声回道:“回禀殿下,那状元郎三日前随定西军统帅进京,圣上听闻其舍身救城的事迹,确实大喜,下令赏赐。可谁知,晋大学士于朝堂之上,一把挥落珠玉黄金,甚至扯掉了头上的那顶乌纱帽,冒死口诵了一篇檄文,引得朝中大乱,圣上龙颜大怒,当堂将其杖责五十,下了大狱,又下诏三日后正午,将晋大学士于贡京菜市口斩首……”
“什么檄文?”向敏五指紧紧握住手中的青铜瑞兽暖炉,指尖隐隐发白。
“……讨……讨逆的檄文,说、说……”小厮的声音矮下去,变成了蚊子叫,显然不敢再说下去。
“说了什么,只管直言,不会治你的罪。”
“他说,贾皇后明明身怀六甲,已有龙脉,北靖王爷却隐瞒此事,妄图欺尽天下,自封为帝,实乃大逆不道!皇帝陛下率定西军进京,名为勤王,实则篡位,禽兽食禄,乃狼心狗行之辈,安、安敢高坐天子之位?!又斥……斥满朝文武……奴颜婢膝,尸位素餐,只知潜身缩首、勾图衣食,谗佞以侍逆贼……[1] ”小厮颤颤巍巍说完,怕极了公主殿下因此盛怒,牵连自己,丝毫不敢抬头,缩成了一只鹌鹑。
什么,贾皇后竟怀了孕?!先帝驾崩,却仍有血脉留世,那她这个哥哥就这样瞒着众人自立为帝,岂不坐实了谋反之名?向敏心中顿时如滴水入焦油,激烈地搅动。她还记得那夜山洞中流民的交谈,他们曾说过,后宫三千妃嫔,却无一人为皇帝诞下皇子。当时她就怀疑过这皇上估计是不行,但现在看来,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怎么这贾皇后在皇帝死后就怀上了龙子?
向敏手指不知不觉地叩击着桌案——这京都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危险、要诡谲莫测。贾氏兄妹,皇兄,诸臣,市井百姓,各方势力混搅在一起,她,得当心了。
半晌,面前也没有声音,小厮心中大恸,直觉自己小命不保,眼泪都在眼眶打转儿,但连哭都不敢,只战战兢兢地跪着。
谁知,却听头顶一道赦免的妙语梵音传来,面若粉桃、顾盼生姿的公主殿下语气如常,伸手将他扶起,温声回道:“本宫唤你起身怎么怕成这样,辛苦你跑腿,雪地里跪着甚冷,快些退下领赏吧。”
向敏由秦璋推了辇车走出轿子,将怀里的瑞兽小暖炉往小厮怀里一塞,浅浅一笑,误让人以为隆冬腊月里开出了春花。不过无人看到,公主殿下的眼底冷得彻骨,像屋檐上结的冰凌子。
只见一袭青衣的公主施施然离去,留下一句:“想不到晋大学士这么有骨气,好生让本宫惊喜呢,呵!走吧,吾也要去瞧瞧热闹了!”
小厮抱着长公主殿下塞给他的一只瑞兽小暖炉,愣愣地呆在仪仗之后,瞧着公主窈窕如烟柳拂水般的身子,痴痴笑道,公主殿下好温柔,公主殿下真善良,我要给她当一辈子的狗!(bushi)
但此刻,向敏心中想的是:他爹的,晋济川,真是一次又一次让我惊喜呢!给我好好等着,是你自己要找死的!
[1]此段化用了《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阵前骂王朗的陈词,详见《三国演义》第九十三回「姜伯约归降孔明 武乡侯骂死王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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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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