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向敏走过围观百姓为她让出的空道,站定在刑台前时,她像是被狠刺了一剑在瞳孔里,一阵眼酸,愣在原地。
落雪随风乱舞,肆无忌惮地席卷而过,满目清白,几步外一身影着白衣,瘦得让人心惊,那副骨架飘悠悠跪立在雪地里,一丝风霜也遭不住。细瞧去,白衣上溅了刺目惊心的血花,像隆冬腊月里那毫不惜命的红梅,傲然枝头,兀自招展。
那儿跪着一排罪臣,各个哭号喊冤,唯那一人,安安静静,好似他不是来赴死的。向敏几乎是第一眼就瞧见了他,瞧见了十一。
不知怎的,心有所感似的,晋舒也向她看来。仰头抬眸的一瞬间,额角的伤口被牵连,鲜血似扯落的红砂珠子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他凌厉乌黑的眉弓上落了白雪,倏忽被染红,纤长的睫毛上凝了脆弱的冰晶。
晋舒的目光撞进向敏的眸里,眼睫上的冰晶颤了一下,扑簌簌抖落。
十一不再是那个胆小蠢钝的小流浪汉了,三日前为去殿前受赏,他换了一袭广袖宽袍的白衣,颈下是玉色交襟,腰间掐着一道青玉绦环。面盘洁净,只是染了血,在风刀霜剑里摧得白里透粉,脆弱得怜人,但一把身骨却是挺拔,甚至倨傲。
转眼间,两人的目光被一道魁梧的黑影隔断,行刑的刽子手仰头灌下一口烈酒,举起手中白刃,系数喷在上面,大喝一声,迎着晋舒的头便要砍下。
那纤弱白皙的脖颈只需碰一下那利刃,顷刻间便会身首异处,就像是撕碎一张薄纸,不费吹灰之力。向敏眼前似乎看到了滚烫的鲜血直直朝她淋过来,她的太阳穴骤然跳得很快,头皮一瞬间收紧,紧得她眼眶发酸。
“嚓——”白刃斩断了风雪。
“慢着——刀下留人——!”向敏原本清如明泉的嗓音这次竟显得尖锐刺耳,透出狼狈。
刑台上的监斩官大怒,高喝一声,质问是何人不要命了竟敢搅扰法场,定睛一瞧那仪仗,竟是尊贵显赫的长公主!连忙叫停刽子手,带着众人,毕恭毕敬地前来跪拜行礼。
向敏却好似没看见面前跪拜的百姓和官员,青色兔绒裙摆扫过积雪,推动辇车直直朝晋舒走去。接着,就见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微微俯身,一把扼住罪臣状元郎的下巴,将他的头猛得扯起。那五指分外用力,刺进状元郎薄嫩的皮肉,让他被冻伤的脸颊更红,红得滴出血来。
公主垂眸,睥睨面前的罪臣,勾唇一笑,朱唇贝齿间透出少女婉转甜美的声音:“晋舒?晋济川?晋大学士?铭兴三十一年,高中魁首,名动京城,圣上钦点的新科状元郎?”向敏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笑出了声,“呵……可真真是有趣,我的十一。”
下一瞬,公主殿下贴向了罪臣状元郎的耳畔,旁人再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
向敏吐息如兰,温温软软地扫过晋舒发红发烫的右耳,激出些让人难以招架的痒意,就像那时他背着她,她在那片薄背上可劲撒谎骗人时一般无二。
“演戏演得开心吗,嗯,十一?”
向敏的手指牵动了晋舒嘴角的伤口,丝丝缕缕的血渗出来,他仰头,纤长的颈子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喉结滚动几番,声音自唇间痛苦地逸出来:“你竟真的是项悯……”
“是啊,我就是项悯,你口中那谋逆叛君的狗贼!”向敏的手上又用力几分,发白的指尖更衬得掌心里晋舒的脸颊红得熟透了。
“……我只知公主名讳为‘悯’,不知公主竟还有别字‘愍’。那晚雪夜的观音庙里,你一边诵诗一边告诉我,你就是当朝长公主项愍,连名字都编错了,我便知你是骗我。我亲眼目睹你如何反杀那三个吃人恶鬼,又见你行为举止绝不似皇亲贵胄家的小姐,便更是笃定。”
晋舒颤抖着,喘息了一声:“但你终究是救了我,我也应该偿你一命,带你离开雪原活下去。只要你不是真的项悯,你是谁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若你要是知道我就是项悯呢,你待如何?杀了我这个乱臣贼子?”
晋舒对上向敏的眼,额角的血已经干了,他眼里满是深恶痛绝的恨意,若是刀剑,定然捅穿了向敏。
不知为何,瞬间,这锋利如刀的目光一下子刺中向敏的心,带出些撕裂磨人的痛。她手指摩挲过晋舒暴露出青色血管的脖颈,嗤笑:“……真是一条忠心旧主的好狗,晋大状元郎。”
“十一啊十一,想不想活命?”这话说得好似情人呢喃般。
晋舒还是摇头:“吾言已尽,晋舒此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是摧眉折腰侍奉逆臣,但求一死。”霜雪猝不及防飘落进晋舒的眼眸,衬得那双瞳漆黑如洗,隐隐流露出水色,那水色在凛冬里,一瞬间凝成坚冰,他死意已决。
“好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我偏不让你死呢,十一?”
“什么?”
向敏猛然甩开晋舒的脸,凌乱的墨发遮了他的眼。向敏蓦地直起身,少女那因年纪尚小而娇稚的身板不知怎得,堪堪投下一片阴影拢住了他,腊月的风雪再大都绕过他。
只听身前的少女发出一声清泉般的娇俏笑声,一拂袖对众人道:“这白衣状元郎生得好生俊俏,本宫瞧着很是喜欢,想带回公主府做面首。本宫会亲去皇宫告诉皇兄,免了他死刑的。监斩官,你看,这头还砍吗?”
监斩官连忙磕头:“全凭公主殿下定夺,臣都听殿下的。”
“哼,”向敏掩着唇轻浅地笑,“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会好好赏你的,将人给本宫松绑,送上本宫的轿子,退下吧。”
向敏把人塞进她的轿撵,在飘雪里留下个倾国倾城的曼妙背影便扬长而去。徒留身后的百姓和官员面面相觑,很多百姓为晋舒流的泪还挂在眼角,人却已经被公主掳走了。
“这……这……”一人忽然捶胸顿足,仰天苦叹,“这长公主竟这般羞辱高洁清正的晋大学士,太……太不成体统!”
“十几岁的姑娘,怎么会这般离经叛道、乖张跋扈,半分天家礼仪都没有!”
“这才刚从乱军中回到贡京就敢这般,日后……日后还不知会在京师能干出什么疯癫事来,吾等怕是没有好日子了!”
“这项氏兄妹……一人不顾新皇遗腹子,登临皇位;一人扫尽士人颜面,强掳了状元郎,荒唐,荒唐至极!”
众人还欲继续妄议下去,却被一众皇城守卫打散了去,这一来一回,向敏的轿子已经走出朱雀街,大张旗鼓地向着长公主府走远了。
**
真操蛋!
为什么要救下晋舒,又为什么将他掳掠回府?!明明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荒山雪岭里畏畏缩缩、苟且偷生的小流浪汉十一了。他摇身一变,变成了忠心旧主、胸怀黎民的大学士晋济川。
之前在雪原中生死相托又如何?他们兄妹二人如今在晋舒眼中就是那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夺了他的国,跟他隔着血海深仇,他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原主父母的仇,她一刻不敢忘,这晋舒也着实该杀,可……
向敏也搞不懂自己,她无数心绪搅和在一起,搅得她头晕脑胀,一股子无名火直冲到天灵盖,可七窍都被堵了没地方发泄。她眼神刚挨上面前忍屈受辱的晋舒,心里就像是在那团子怒火上又浇了一把热油。她扶着额,一抬手,不去看晋舒,扭头道:“你们,找个空屋子把他关起来,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少地盯紧咯,不要让他得了空寻死!”
众人鱼贯离去,房里静如死水。
晋舒筋疲力竭,反身屈膝,靠坐在榻旁,仰头瞧了眼窗外风雪里飘摇的大红灯笼,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目光渐渐没了聚焦。
……
“十一,为师授你诗书,教你博古明理,是愿你俯仰天地,一身清正,真正为百姓谋福。”
“是,徒儿知晓先生苦心。”
“来,瞧瞧这是什么?”
“‘济川’,这两字是何意,先生?”
“《尚书·说命》有云:‘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为师以‘济川’赐你作字,望你,罔不同心,以匡乃辟;迪我高后,以康兆民。[1]如此,则不负师恩。”
“济川明白,定当谨记先生教诲,以此言贯余生。”
这回忆历久弥新,被他铭刻心头。
晋舒长叹一声,浑身泄了力,几分颓唐地倚在床榻边。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隆冬雪天。饥寒交迫下,他的寡母病死,他孤苦伶仃做了街头乞儿,那日,是李修文将他带回李府,给他衣食,给他庇护。
他认李修文为义父,以求报救命之恩。
往后十载,春去秋来,寒窗苦读,受先生指点,得朝铭帝提携,一朝金榜题名,声闻九皋。本欲青云直上、报宏图伟志,可他的伯乐天子已身陨西去,那供他挥斥方遒的官场朝堂,亦面目全非。
既食君禄,当为君谋,北靖小王兄妹两人,不顾先皇遗脉,霍乱朝政,自立为帝。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而无所作为,如此,有负于先帝知遇之恩,也折辱了他晋济川的傲骨。
那日,新帝要赏他救崇容关之壮举,他心中悲愤交加,当朝掀了圣赐,痛斥项氏两小儿实乃乱臣贼子;但他更恨的是自己。
如今,定西军荡平四方,新帝坐稳了皇位,他……他如何不是其中的助力之一?
[1]化用自《尚书·说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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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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