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敏收了手，挑眉看来，嘴上问，眼底却清明，知面前人是为何失了神。
晋舒错开目光，撇过头去，唇瓣却被向敏碾得更狠，红润欲滴。
下一瞬，唇上的指利落地收回，向敏将辇车掉了个头，一边走一边道：“今日你自便，有需要便跟管家提，只一点。”
向敏回首，手指抵在唇边，笑着瞧过来一眼：“今夜回府，我要看见你，晋大学士。”
“你去做什么？”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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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朝廷一笔烂账要算，再加上朝铭帝薨逝，北靖小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带着五十万大军一朝坐上龙椅。朝中大臣议论纷纷，四方藩王更是蠢蠢欲动。
贡京城里，百姓欢欢喜喜迎新岁，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看似是河清海晏、四方升平，可这天下啊一点也不太平，漩涡涌动往往都藏在深流暗处，只待着来人一不注意，便将其吞得骨头渣都不剩。暗处里许多双眼睛盯着瞅着，悄然无声地探出獠牙，谁又敢真的掉以轻心。
日头刚升上来，照着贡京城内恰没过靴底的积雪，好似在铺展的结白宣纸上染了金墨。禁中大内的早朝散了，一群头戴幞头、手持玉笏的朝臣鱼贯而出，着红袍绿衣紫裳，越过金钉朱漆的宣德门，三三两两走上坊巷御街，一路朝南散去。
李修文坐在马车里，外面天寒地冻，车厢里却热得腾人。他鬓边的汗打湿了花白的胡须，滴在手中拿着的那张信笺上，缓缓洇开。
“国舅失踪，贾军四散，定西军占领星洲。”
这是今晨从两千里外的崇容关由训练有素的飞鸽送来的。
李修文额角汗光闪烁，却不只是因为那暖炉的火太旺，而是他心急如焚，急自己的项上人头还留不留得住。李修文眼中爆出血丝，自北靖小王踏入京师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反反复复瞧过信笺上的字，接着气急败坏地将之抛入炉中，又猛地将手边的茶盏倒入暖炉，把火浇灭。一缕青烟袅袅腾起，扭曲狰狞了李修文的脸。
李修文的车驾后面还跟着一连串高官要员的马车，几乎沾满了整条御街，浩浩荡荡，只因今日是腊月二十二，乃李尚书的五十岁诞寿。
本来先帝驾崩不过半年，他不应大办，可不知新帝从哪儿听闻了风声，特在前几日的早朝上点了他的名，苦心嘱咐他要办得红火些，越热闹越好，朝臣们都去给李尚书庆贺庆贺，最好让李尚书长命百岁、作两朝元老才好。于是，就有了如今的场面。
皇帝小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杀母之仇他可不信这北靖小王会轻易忘掉，这没有明着要他的命才最是要命！
马车摇摇荡荡停在了李府的高门大院前，李修文踩着趴在雪地里的小厮步下马车，谁知一个没站稳，险些滑倒在雪地里。
他顿时大怒，虽是怨不得小厮，可谁叫他恰在身旁好出气，李修文狠狠给了小厮一个窝心脚。似乎还是很不解气，今日明明是他老人家的生辰，可偏就一个好消息都没有，倒霉透顶。
小厮呻吟一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李修文抬手又是一掌，掴得小厮鼻血直流，却颤颤巍巍地跪着，一声都不敢响。“来人，将这笨手笨脚的蠢东西拉下去，杖责四十！”
“慢着——”
“李大人，快消消气——”
一道清灵的少女之音自李府的朱门内探出来，还伴着木轮的辚辚声：“瞧瞧，好不容易赶上您的五十岁大寿不是，气坏了您老的一把身子骨可怎么是好呀？”
向敏端坐在辇车上，秦璋为她推着，徐徐从门内走出。今日，她穿着一身红裙，裹了件绣着金牡丹的雪白狐绒坎肩，和头上的金冠相映成趣，皮肤白里透红，忒像只精雕细琢的雪娃娃。
雪娃娃面上开出甜美的笑靥，眼尾却挑起，似藏了封喉夺命的剑，压迫力十足地睨向李修文：“拜见李大人。”须臾，她已敛了目，换上副乖巧模样，低眉顺眼地作揖。
众人愣住，此时管家慌慌张张从院内跑出来，瞧着李修文面色不虞，谨小慎微道：“大人，公主殿下一大早就候在府里，来……来给您贺寿，赠礼都摆在厅堂里了。”
李修文挤出一个笑，脸上的褶皱更深更密，哈腰道：“多谢殿下，臣惶恐，让您好等。殿下前来让寒舍蓬荜生辉，老夫荣幸之至！”
“免礼。李大人今日可是寿星，本宫万万受不起。”向敏说罢，又笑着扫过众人，“诸位大人，都请吧。天寒地冻的，各前辈都是矜贵的不赀之身，着了凉小辈可担不起这责任，皇兄准要责备悯儿了。”
“是，殿下请。”
向敏勾唇颔首，颇有修养，却一点没客气，先众人一步，走入厅堂，又在正中的位子上停下辇车，捏着纤纤玉指，撑起额，斜斜倚在香案，膝上置了尊青铜暖炉，懒懒地抬起眼。
看向敏摆好了架子，系统悄摸摸开口：【宿主，原主好像不是这种人设……】
“这种人设是哪种人设？”向敏心道。
【……飞扬跋扈、任性妄为，还蛇蝎心肠的妖孽美人。】
“Binggo！”系统这句话，字字戳在向敏的心坎上，旁的人要是听到这样的形容，铁定绝不会觉得是什么好话，向敏这厮却很受用，要的就是这种人设。好不容易穿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不任性点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你、你开心就好。】
向敏接着入戏，笑道：“都坐，大人们。”
向敏占了李修文当家人的座位，他只能忍了去寻别处落座，可屁股刚挨到凳子，却听向敏带着歉意地开口：“哎呀呀，你们瞧，见到李大人本尊，本宫开心得丢了脑袋，连给李大人带的贺寿礼都忘了不是。李大人，您先别着急坐，去瞧瞧本宫的贺礼您老可悦之？”
“是。”李修文应，而后走到那堆贺礼旁，抬手掀了罩子，瞬间，脸色一黑，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掀起的罩子哗然坠地。
“李大人，您喜欢么？”面前的东西被李修文遮住，向敏浑然不知地推了辇车缓缓步来，嘴上还在调笑，“听闻您老过生辰，特地在京中打听了您的喜好，知道您爱养鸟，特地寻了只稀有的翠色和尚鹦鹉给您送来，您啊莫嫌弃。”
待向敏走至面前，看到李修文手里提着的东西，瞬间惊叫一声：“啊！这……这鹦鹉好好的怎么死了！”
向敏愤然将手里的杯盏摔碎，勃然大怒，喝道：“这杀千刀的黑心鸟贩子，竟敢将一只死鸟送给本宫，让李尚书的生辰贺沾了晦气，本宫定活剥了他的皮，看他还敢不敢做这假买卖！”
李修文浑身僵硬，看着面前铁笼里被人掰断双翅，又折了颈子，死状凄惨的鹦鹉，双眼更红，右手下意识有些颤抖，连忙被他遮掩过去。
面前这个黄毛小妮子，真是胆大包天、混账透顶！他怎会不知这小儿在他的生贺上是故意闹这一出的，她是在警告自己：他就是这笼中鸟，是项氏两小儿的掌中之物，只待一朝失足，便被折了翼，掐断咽喉，暴毙惨死！
李修文晃着神转身看向向敏，双拳紧攥，被他很好地掩在宽袖中，他嘴角扯动，带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来：“不防事，不过一只牲畜，又怎么能轻易让老夫染上晦气。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臣还能为我大珖朝效命百年，当死的怕是另有其人。”他作揖，抬起一双血红浑浊的老目，眼光阴鸷，迫向向敏。
“呵，如此便好，如此才有意思不是。”向敏高举双手，合掌叫好，而后笑着冲众人道，“诸位，都学学李尚书这般气魄、这般行止，不仅本宫会瞧在眼里，记在心头，皇上也会铭记于心的。”
“老臣谨记殿下教诲。”诸臣皆跪服叩首。
这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各个八面玲珑，有着一百二十个心眼子，怎么会不知道公主今天这一出戏演得是个什么意思，又是演给谁看的。
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在杀鸡儆猴，要满朝文武站队，李尚书与她有杀母害父之仇，断不能容，终有一日，会像对付那笼中之雀一样对付李修文。他们得选，选是站公主这边，还是站在李氏旧党这边。
可，这是两难的决策，北靖小王才坐上皇位，他们兄妹二人眼下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贡京蹦跶，但是往后尚未可知？李尚书可不简单，他背后是……是那手握重兵的漆永侯，若是弃了李尚书那就代表违背了漆永侯。
众人头顶皆笼上一抹阴云，看着面前这闹剧，噤若寒蝉。
“诸位大臣快起，咱们接着奏乐接着舞！”向敏敛了杀气，温温和和、乖乖巧巧地将一众老臣搀扶起来，像极了那家中孝顺有加的孙儿。
李尚书的大寿就这么在一股古怪战栗的氛围里，开下去。众人都假模假样地笑着，实则各怀鬼胎。
戌时末，夜色愈浓。
别处寂寥无声，唯李尚书府中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寿宴正演得红火。
向敏带着秦璋和三五护卫，辞了诸臣，走出李府，没入漆黑的坊巷，摇摇晃晃离去。
远处，几点殷红灯笼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更夫敲了梆子，恰好亥时人定。
向敏今日大闹一场，乏得紧，脑袋也沉，靠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忽听得窗外一阵风声轻动，掀了轿撵的帘子。
须臾，有一道凛风刺来，但这次来的不仅仅是风，风中还夹着数道寒光，向敏甫一睁眼，三五白刃直逼面门。向敏凭借着原主数年拉弓射箭训练出来的敏锐，偏头躲过，“噔噔”几声，暗器钉在轿撵的木板上。
向敏双耳轻动，听闻寂寥夜色里，几个微不可察的脚步声迅速掠过坊巷两旁的屋檐，一息之间，已经逼到轿子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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