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争执声又起,只是低了许多。
“我派了贺观沉——堂堂十三卫隐卫之首护送她来长安,难道还不够尊重她吗?”
“这不是一回事。不要以为我不清楚底细,若不是镇安王特意嘱咐过,你根本不会过问一句,而且贺一这些天状况不稳定,若是途中出了什么岔子,谁能拦得住他?”
不稳定的贺一正在盯着她看。
云窈抬手挡着自己的脸,顺道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用气声道,“别看我。”
他想了想,同样用气声回,“若我想继续看,要用什么来换?”
贺观沉的社会化似乎非常差劲,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会移开视线说抱歉,差劲的人会恼羞成怒,他的回应则全然不同。
云窈原先还有点害怕,意识到贺观沉的让步之后,胆子就大起来了。
“什么也不换,”
她扭过头去哼了一声,还记着之前的仇,仰起下巴,双手抱胸,还特意离他远了些,“总之想杀我的人,不许看我。”
贺观沉紧巴巴地凑了过去,将她拉开的那点距离消抹掉,有点委屈,“可我已经很努力忍着了。”
不提还好,提起这件事云窈就生气,“你根本没有努力!”
谁家反派忍耐力那么差,前脚还说好好忍着,忍了还没有半分钟就忍不住了。
“总之!”云窈提高声音,命令道,“就是不许再看我了!”
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不妙,想也没想,把旁边的人往前一推就径直歪倒向他身后,连滚带爬地企图把自己藏起来。
贺观沉就顺从地任由她把自己推来拽去的,也不问一声缘由。
还未藏好,门就被推开,屋内顿时大亮。
程知行挡在白芷身前,一眼发现了端倪,厉声喝问,“谁?”说着欲要按剑上前。
白芷伸手拦住他,不赞同地“啧”了一声,再看回屋中时,神色顿时柔软,说话也仿佛哄孩子的语气,像是怕惊动什么,“贺一,你背后是谁?”
贺观沉一脸无辜,好像他身后没有藏着一个人,只是被腰间蹀躞带挂住的一角披帛早已暴露了事实。
他浑然不知外物,也不在乎站在门口的人,自顾自解开腰间纠缠住的布料,握在手中,低头细看。
门外,白芷与程知行并肩而立,二人俱一身玄衣,异常和谐地融入了这座庭院阴森晦暗的氛围。
反倒是贺观沉这个暗卫穿了一身红色圆领袍,只是那红色沉沉的,像是脏污的血,陈年经久不去,天然就生在那里似的。
但如今,一片鹅黄色披帛覆上了那层红,俏丽明快,像是柔软的、毛绒绒的春天,生机勃勃,也格格不入。
披帛的主人似乎迟钝地发现了这个破绽,拽了拽,布料绷紧。
贺观沉本能地往回扯了一下,回过神来才松手,柔软细腻的绸子灵蛇般滑走,自他的腰身环绕而下,消失在了背后。
人还活着,白芷莫名松了口气。
她心思剔透,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府中侍从向来不肯进入这个院子,这个时候会在这里的,也只有云家小姐了。
“是我疏忽,一心争执,竟忘了约好的时辰,云姑娘可还好?”
片刻的安静后,只见贺观沉身后探出来半张脸,一双招子如水晶葡萄般澄澈漂亮,先是扫过程知行,最终又落到了她身上。
白芷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知行这个未婚妻,说起来,这件事之中唯独云家小姐是一无所知且无辜的。
正思考着,就听身边的人冷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成何体统……”
统字还未完全吐出口,“咚”的一声,程知行直接跪下,整个人虾子般蜷缩起来,原本英俊的脸整个扭曲。
白芷收回拳,衣袂飘飘,仙人似的,神情温婉,声音柔到似要滴出水来,“世子又说胡话了,若是太闲就去替我试药,别在这里没事找事。”
男主挨揍,小说中的名场面,看到程知行的惨状,云窈将起的怒火熄了一半,还剩一半愤懑不平。
虽然书里早说了男主一出场就不讨喜,标准的封建小爹,被女主一次次揍好的,但他未免也太双标了吧?
他又不喜欢她这个未婚妻,管那么宽做什么,就许他跟女主亲近,她找小叔子就被阴阳怪气。
话又说回来,不是他让贺观沉假扮自己的吗?在她这边得到的信息,贺观沉压根不是小叔子,是未婚夫才对!
占据了道德高地的云窈顿时有了底气,手撑着贺观沉的肩,跪在地上直起身,“我只不过跟我的未婚夫在一块说说话而已,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此话一出,两声惊呼,“未婚夫!?”
程知行虚弱地扶着门框站起来,皱着眉,又问一遍,“你说,他是你未婚夫?”
云窈瞥他一眼,哼了一声直接无视过去,心想不就是你命令贺观沉这么做的吗?这大尾巴狼在女主跟前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她也跟着开演,站起身指着贺观沉的脚链,“我还没有问你们为什么把我未婚夫囚禁起来呢,这是犯法的你们知不知道。”
程知行不屑道,“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云窈刚想怼回去,身边贺观沉侧过头,自下往上看着她,慢了半拍似的,“未婚夫?”
“你疑问什么,”云窈十分不满,“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既然骗了她就不要怪她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贺观沉晕乎乎的,语气很不确定,“我说的?”
云窈连程知行都顾不得怼,转而面向贺观沉,“难不成你想赖账?”
“不,”他眨了眨眼,瞧着她因为生气而绯红的脸,笃定道,“我说的。”
他改口改的太快,反而让云窈狐疑,“你是真的忘了?”
“没有。”
云窈不信,“那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再重复一遍。”
“我是你…未婚夫?”
“不对,你果然忘了!”
被戳穿这一点,贺观沉仍是面不改色,他蹙眉想了一会儿,未果,似乎是想得头痛,神情几分忍耐,“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贺观沉倒是丝毫没有往她说谎那边想,反而是阴险的程知行开口就给她定罪,“这个女人满口谎言,仗着贺一脑子有病,在这里信口胡……”
话未完,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阿芷,你…你下手轻点……”
“云姑娘,”
白芷施施然收回手,“也到了我熬药的时辰,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还没来得及生气就看到罪魁祸首遭报应的云窈立刻乖巧点头,“好。”
她随即要走,但披帛被扯住。
回头,只见贺观沉闷闷的,“我肯定是说过的,只是一时忘了而已。”
动作间铁锁碰撞,一连串的响动。
云窈此时已经不害怕了,重新注意到他脚腕那道锁链时,再想起的就不是他的危险性,而是莫名想锁链外表都磨得如此光滑,他被锁在这里多久呢?
他掀起长睫,露出湿漉漉的眼,“你别生气。”
小心翼翼的,咬字断句都带着一股子未经教养的天真意味。像是深林间迷路的小兽,不知人世险恶,一个劲儿往第一个抚摸它的人身上贴,很有几分可怜。
迟来的怜悯翻涌到喉咙。
她忍不住应了一声。
……
“他当时说他姓程名知行,是我的未婚夫。”
云窈乖巧地坐在白芷身边,看着她熬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出来,顺道光明正大地给程知行上眼药。
“贺观沉那个样子,怎么可能说谎,肯定有人在背后教他。”这话意有所指,指的还非常明显,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程知行抱胸,倚靠着门框,闻言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唆使他这么做的?”
云窈做作地“呀”了一声,“我可没有说是谁,怎么某些人就自投罗网了。”
“胡搅蛮缠!”程知行恼怒起身,一步跨过去,“你这个……”
云窈连忙躲到白芷身后。
白芷伸手挡住程知行,打断了他,语气冷淡,“此事到底如何,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再说。”
她原本就是冷清的长相,如今面无表情,更冷三分。
程知行被她眼中的寒意冻结在原地,从头冷到脚,一腔热血被兜头浇灭,“你不信我?”
“我无心同你再争执,也不在乎你到底有没有给贺一下命令,眼下这些只是琐事。”
白芷蹙眉,“你若是还这么急躁,就离开冷静一下。”
程知行憋屈地重新站了回去,不再言语,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云窈一眼。
云窈直起身,越过白芷,冲他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而后好奇道,“白芷姐姐,贺观沉生的是什么病啊?”
她就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次见面就对她喊打喊杀,指定是有病。
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就先原谅他一半好了。
“说来惭愧,我虽出身医家,却并不知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发作时好似走火入魔一般,但他的内力脉络又一切如常。”
“那我岂不是错怪他了,”云窈自言自语道,“原来他是因为生病才忘记的。”
“不,是我给他的药,那些药会扰乱他的记忆。”
“药的副作用?”
“不,”白芷淡淡道,“这个药只有这一种作用。”
贺观沉的精神状态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好,但毕竟自幼就干这刀尖悬命的活计,这类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心病。
但他的症状两年前忽然开始加重的,起初只是时不时胡言乱语,过些时日脾气又阴晴不定,睡都睡不好,总是做不知所谓的梦,说不知所谓的话,好似疯了一般。
随后更是性格大变,彻底失控。
身为暗卫,他的心脏一早就被种下了蛊虫,即使失控也能被轻易制服,但那蛊虫只能令他安静沉睡,而并不能做到更加精细的命令。
镇安王为此遍寻名医。
于他来说,贺观沉实在是一把过于好用的刀,是这几十年之中,驯养出的一只最满意的凶兽。
“我探查不出贺一究竟得了什么病,但好在王爷的目的并不是治愈,只是要求他能继续执行任务而已。”
既然不是身体上的病症,必然就是精神上的,那就直接忘记,只留下最基础的记忆,能够自理,听从命令即可。
虽然失去大多数记忆之后仍旧不大驯服,偶尔沉迷杀戮极难回神,但好在他本性单纯,被哄着骗着倒也算听话。
“那他想要杀我就是因为这个病?”
白芷怜悯似地看了云窈一眼,委婉地解释道,“这并非病症,只是癖好异于常人。”
云窈震惊,“喜欢杀人还不算有病吗?”
“贺一自幼经历特殊,如此癖好也在情理之中。若那日他当真病症发作,恐怕云姑娘很难站在这里。”
作为一头凶兽,主人对其所寄予的期望只有杀戮,在服从命令之余,残留些许凶性反而并非坏事。
所以镇安王不但未曾纠正这一点,反而刻意引导。
白芷忽然翻出一个小册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支炭笔就在上面龙飞凤舞,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往常他只执著于那些武功高强、穷凶极恶之人,这还是头一回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生出杀意,罕见的案例,得好好记下来……”
云窈把之前原谅贺观沉的一半收了回来,顺道在心里又给记了一笔。
哼,浪费自己真挚的感情。
她心有戚戚焉,“他不犯病都这么凶残了,犯病时还不得见人就杀。”
“正相反。”
一旁的程知行开了口,语气不冷不热,他一脱先前易怒急躁的模样,罕见地平静下来。
“他发病时冷静克制,若说先前是仅凭**行事的兽,发病时反而更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贺观沉生于山野,五六岁时才回归王府,行为举止近乎于兽,不在乎人世间任何条条框框,表达直接了当,心思一目了然。
发病之后,褪去兽性,藏起了所有心思,不再直白地表达想法与**,仿佛山林里的兽开了灵智,摇身一变作了人,却又只有一个空架子,教人一眼便知非人似妖。
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上一刻或许还与人对酒闲谈,笑意盈盈,下一刻就暴起提刀斩落谈话之人的头颅。
甚至还曾流露出弑主的意图。
比起单纯的凶,这种状态更加可怕。
讲到这里时,他面露嘲意,“这也是为何父亲这么急迫地想要寻找能治好这个病的方法。”
云窈总结了一下:贺观沉正常时只凭本能行动,表达情绪会更直接,但胜在好哄;发病之后则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无论发病与否,对她来说危险性都很高。
之前还犹豫不决,如今她彻底放弃了攻略贺观沉的计划。
算了算了,她心道,还不如想想这十年怎么过,顺便想想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应该要多少补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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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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