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医院走廊的灯光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惨白,窗外不时划过闪电,将辞韩的身影投在墙上,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他站在医院走廊里,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
衬衫湿透了,黏在背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走廊尽头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撕扯他的神经。
他盯着自己湿透的鞋,水渍在地面晕开,像一朵丑陋的花。
“死亡时间,22点47分。”医生翻动着病历本,纸张摩擦的声音刺耳得令人窒息。
“节哀。”医生拍拍辞韩的肩,“我们已经尽力了。”
辞韩的喉咙发紧,他想问医生小落最后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喊哥哥,但最终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他看见医生白大褂上沾着一点血迹,那抹暗红在他视线里不断扩大,直到占据整个视野。
走廊尽头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父亲蹲在墙角,双手抱头。
父亲的公文包倒在地上,散落出小落的作业本——上面还有他用红笔批改的痕迹。
那个总爱在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老板,此刻蜷缩得像被暴雨打落的树叶。
辞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雨天的潮湿,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他的脸上沾满雨水,模糊了视线。
急诊室的门被打开,护士推着盖白布的推车出来。
辞韩的目光死死盯住白布下那个小小的轮廓,直到眼前发黑。
小落的书包还挂在急诊室门把手上,粉色的小熊挂坠滴着水。
挂坠是小落生日时他送的,小熊穿着学士服,因为她总说长大后要像哥哥一样读大学。
现在小熊的一只眼睛掉了,空洞地望向地面。
他本该带她回家。
***
雨幕像一道灰色纱帘笼罩着整座城市。
辞韩站在教学楼走廊,看着手表皱了皱眉——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七分钟。
手机屏幕终于亮起,张教授发来了文献修订意见。
辞韩烦躁地划掉通知,快步撑伞走向雨中。
水洼溅起的泥点沾湿了裤脚,他却顾不上擦拭。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他看见了那个粉色的小熊书包——辞落正站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小脸贴着玻璃窗张望。
看到哥哥的身影,女孩立刻绽开笑容,挥着手中的糖,冒雨向他跑来。
“哥哥也太慢啦!我买了可乐糖——”
刺眼的车灯撕裂雨幕。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黏稠的胶质。
辞韩看着那辆黑色轿车像失控的野兽般冲上人行道,雨滴在车灯前化作金色的光粒。
辞落转身时发梢扬起的水珠还在空中闪烁,小熊书包的带子从肩头滑落。
“小落——”
他的叫声混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
粉色书包飞旋着撞上护栏,彩色糖果天女散花般撒进积水里。
黑色轿车略作停顿,竟加速消失在雨雾中。
辞韩跪在血泊里,看着妹妹像只折断翅膀的鸟儿蜷缩在地上。
雨水把血色晕染成淡粉的涟漪。
柏油路上,碾碎的可乐糖融化成一摊琥珀。
“坚持住......小落......救护车马上......”他的声音碎得不成调,手指徒劳地按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
辞落的瞳孔已经散开,却还努力聚焦在他脸上。
“哥......哥......”沾血的小手抓住他的衣领,“妈妈......你们别......”
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时,辞韩感觉到那只小手已经失去了力道。
雨声吞没了所有声音,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血水里晃动。
便利店店员后来告诉警察,那个跪在雨中的少年突然发出不像人类的嚎叫,像匹被长矛刺穿的狼。
***
雨持续下了五天。
图书馆古籍区的灯光一如既往地昏黄。
雨季的湿气渗入书架,让古籍散发出陈旧的霉味。
辞韩把脸埋在一本《永乐大典》的残卷里,试图用纸张的气味盖过记忆中医院的消毒水味。
他蜷缩在最角落的书架间,身边散乱着书籍。
《海国图志》的复印件被他揉皱又展平,边缘满是焦躁的折痕。
他的手机早已没电,堆积的未接来电中有37个来自母亲。
他已经五天没有回家。
图书管理员来过几次,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后默默放下一杯水。
水面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那个温文尔雅的助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眼窝深陷的陌生人。
楚无尘给他的安神香囊早已失去效力,被他攥得皱皱巴巴。
香囊上绣着“静”字,现在被他的汗水浸透,散发出一股苦涩的中药味。
辞韩高挺的鼻梁上,再次戴上了那副眼镜。
镜框压着太阳穴,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小助教?”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辞韩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熟悉到即使在他最混乱的梦境里也能立刻辨认。
但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楚无尘——那个总是一尘不染、永远游刃有余的楚无尘。
辞韩没抬头。
楚无尘在他身边蹲下,琉璃色的眸子在暗处闪着微光。
他今天难得没穿制服,一件黑色长衫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长衫下摆扫过地面,却没有沾染一丝灰尘。
“我听说——”
“滚。”
这个字在齿间碾磨太久,吐出来时带着铁锈味——他不知何时咬破了口腔内壁。
楚无尘沉默片刻,伸手摘掉辞韩的眼镜。
没了镜片的阻隔,那双青墨色的眼睛布满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你多久没睡了?”楚无尘的声音罕见地严肃。
辞韩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给我。”
楚无尘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抚上辞韩的脸颊。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辞韩本该躲开,但那指尖的凉意意外地缓解了他太阳穴的灼痛。
“看着我。”楚无尘说,“我知道你妹妹的事。”
他说“妹妹”时的口型很小心,仿佛这个词是易碎的琉璃。
辞韩的瞳孔猛地收缩。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落最后一次朝他挥手的样子,她书包上叮当作响的钥匙扣,急诊室心电监护仪刺耳的平音——
他松开手,向后靠在书架上,像只受伤的野兽:“和你没关系。”
“那个路口没有监控。”楚无尘突然说,“肇事司机逃逸,警方毫无线索。”他歪着头,“奇怪的是,事发前半小时,张教授的车曾经过那里。“
辞韩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张教授最近很关心我们整理的《海国图志》残卷。”楚无尘把眼镜戴回辞韩脸上,动作轻柔。
“什么意思?”辞韩抓住关键词。
楚无尘没有直接回答。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古籍,书页自动翻到某一页——那是辞韩上周整理的笔记,边缘有张教授留下的批注。
“张教授的笔迹,”楚无尘指着一段朱批,“和他二十年前的论文风格截然不同。”
辞韩猛地站起来,眩晕让他踉跄了一下。
五天未正常进食的身体终于发出抗议,眼前闪过无数金星。
在即将跌倒的瞬间,他闻到一股冷香——像是古墨混着初雪的气息。
楚无尘稳稳扶住他。
那只手看似纤细,却有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你怀疑——”
“嘘。”楚无尘的指尖抵住他的嘴唇,“图书馆里,书会说话。”
他拉着辞韩来到特藏室,从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本皮质笔记本。
翻开扉页,赫然是张教授年轻时的照片,但下面的签名却与现今判若两人。
“三十年前,张教授在这所大学一次考古活动事故中失踪。”楚无尘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三个月后他却莫名‘生还’,却再也没发表过重要论文。”
辞韩的指尖发冷:“你是说现在的张教授是——”
“冒牌货?不。”楚无尘摇头,“更糟。”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阅微草堂笔记》,翻到某一页。
“他是本人,但……”
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一个诡异的符号,与辞韩在车祸现场捡到的护身符一模一样——他入职时张教授送他的“礼物”。
现在,“礼物”就在他的衣服口袋中。
“张教授想找些东西,而他要找的,就在你整理的文献里。”楚无尘解释。
“你猜猜,是谁在这个项目上批了重金?”
他说着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份经费审批表。
张教授的签名下,印着一个淡淡的水渍。
张教授?
辞韩开始发抖。
他想起每次交报告时,张教授枯槁的手指如何急切地翻动纸页;想起老人书架上那些按特殊顺序排列的典籍;想起他总爱在雨天邀请辞韩去办公室“喝茶”。
辞韩的胃部绞紧。
他突然想起事发当天,张教授“恰好”约他修改文献,导致他迟了半小时才去接小落。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辞韩声音嘶哑。
他握紧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旧伤。
疼痛让他保持清醒,以免自己冲出去当场杀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老畜生。
楚无尘的表情变得复杂。
他伸手抚平辞韩皱起的衣领:“因为你妹妹不该死。”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精准地捅进辞韩心脏。
衣领下的皮肤感受到楚无尘指尖的颤抖——这个永远从容的书灵,此刻正在泄露某种克制的情绪。
下一秒,辞韩的拳头狠狠砸在楚无尘脸上。
指节撞击颧骨的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格外刺耳。
楚无尘的头偏过去,一缕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瞬间收缩的瞳孔。
“你早就知道!”辞韩揪住他的衣领,声音颤抖,“你知道他会对小落下手!”
楚无尘没有躲闪。
鲜血从他嘴角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我知道很多事。”他平静地说,“但规则不允许我干预。”
辞韩突然笑了。
那笑容让楚无尘瞳孔骤缩——它不属于那个温吞的小助教,不属于那个十九岁的少年。
而是来自某个更原始、更黑暗的存在。
“规则?”青墨色的眸子冷得像冰,“呵呵。”
辞韩的指节抵在楚无尘的锁骨处,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蜿蜒如蛇。
楚无尘的黑色长衫被攥出深褐色的血渍,那是方才被拳头擦破的嘴角滴落的。
“那是我妹妹。”
辞韩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碎冰。
小落的笑脸在他眼前闪回:她第一次骑自行车时兴奋的尖叫,她偷偷涂妈妈口红时的狡黠笑容,她躺在病床上被白布覆盖的轮廓——
“不是你们书里可以随便涂抹的批注!!!”
辞韩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触电般松开钳制对方的手。
“......对......对不起......”
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满目疮痍。楚无尘嘴角的血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在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中,看清楚无尘嘴角渗出的血丝,那道刺目的伤痕让他的心绞痛起来。
辞韩再不敢多看一眼,转身扎进瓢泼大雨中,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追赶。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却浇不灭胸腔里燃烧的悔恨。
“辞韩——”
楚无尘的呼唤穿透雨幕,却被雨声撕得粉碎。
辞韩继续奔跑,直到肺叶灼痛。
在路过第七教学楼时,他猛然刹住脚步——三楼窗口亮着灯,张教授的身影清晰可见。
老人正低头查看什么东西,灯光将他放大的影子投在墙上,那轮廓分明长着角。
下章预告:正反张教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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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妹妹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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