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与风不知道那道凝在他面上的目光停了多久,久到他沿着泥泞山路往上,瞧见她秀丽的裙摆上晕染的泥点。
可他却没能再往上探看,因为立于高处的人已然开口:“世子,西南道洪水中逃生那次,你病得严重么?”
这是完全不搭嘎的提问,即便如此,他还是答了:“尚可。”
“尚可?”
这一声,平白染了嘲讽。
拜下的手顿住,他终是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
“如果高烧昏迷不醒也叫做尚可,那么世子凭什么能叫本宫相信这次试毒会无事?”
“……”
她逻辑清晰,眼中是他不曾见过的冷淡。
莫名的,心口隐隐钝痛。
不知缘由,更无从追溯。
下一刻,她说:“你是南盛的好世子,本宫甘拜下风。”
分明说的是恭维的话,可她眼中没有半分温度,席与风下意识攥紧佛珠:“公主……”
“本宫答应你了。”
周同月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格外矛盾的人。
一方面她明明知道他做的事情该当值得尊重,可另一方面,她又实在失望透顶。
人别扭起来甚至连自己都没法共情自己。
这实在是好笑。
她说完答应就已经重新别过头去。
或许,他先同自己说后边这段话,会不会好受些?
周同月这么问自己,却发现似乎也并不会好上多少。
危险,就是危险。
每一次的义无反顾,他眼中是南盛,是天下,是百姓,偏偏没有她。
五年前他一声告别也无就去了西南道时没有,五年后从敬文馆走出一心辞官时也没有,眼下,站出来的那一刻,更没有——
是她太自私了。
周同月捏紧了拳心,想扇自己一巴掌。
她是南盛的长公主啊,怎么会想要同百姓争一个人。
她究竟在计较什么。
如此,竟越发恼怒起来。
她实在不是个情绪稳定的公主,可周同月现在脑子一盘浆糊,已经顾不上了。
她折身往下,席与风未退,满眼都是关切。
偏偏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伸手将他推开,用的力气有些大,没控住,脚下跟着用力,不想竟是踩中了一颗石子。
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关系的,偏偏这山道泥泞,周同月另一只脚一次没撑住,带得身子往侧面倾斜,等到再去稳住身形,脚踝处的痛楚叫她不禁出声。
“公主!”
没有比她更狼狈的公主了。
周同月就这么倒在了泥路上,衣裙自是不必说,脚上更是火辣辣的。
眼前,男人蹲身伸手,好看的眉眼皱在了一处,担心极了的模样。
心下的情绪终于是再也控制不住,她几乎是怒吼着带着哭腔喊:“别碰我!”
席与风被她奔涌而出的泪震住了。
很多年前,她也曾嚎啕大哭,然后在见到他时伸手要抱,嘻嘻笑开。
可这次,惹哭她的不是讨厌的虫子,摔碎的花瓶,恶作剧的周同聿,席与风迟钝又明晰地想,这次,是他惹哭了她。
“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了你就对不起!”
“微臣不该带公主来这样难行的地方,方才也不该没有扶住公主。”
“席与风!”
她是真的恼了,才会如此叫他。
席与风沉默下来。
“席与风,是你说的,愿为我左右,永不背弃,”周同月泪眼朦胧,“这就是你所谓的永不背弃么?”
“……”
“好,就如你说的,这次死不了,那么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条命随时可以牺牲?为了救一个人,为了救一城人,为了救南盛——可是席与风,本公主呢?说出口的话是要兑现的,”她一伸手,将他的衣襟扯近,“你想过兑现么?”
周同月从他墨色的眼中瞧见了自己的身影,那么丑。
骤然复又把人推开,她挣扎扶着山石爬起,见到他伸来的手指,只极力去避开,那只手便也只能识趣护在一边。
她咬牙缓了缓脚上的痛意,抬起胳膊抹了抹脸。
今天这脸是真的要不了一点了,莫名其妙就开始哭,开始闹,同疯子有什么区别。
思及此,她躬身扶着石头,艰难继续刚刚没走完的下山路。
只一步,便痛彻心扉。
“呲。”
“微臣给公主看看脚。”
“不用!”
可这一次,那人却是不由分说将她按住。
周同月从不知道他竟这般大力,一时间就这么被按坐在了岩石上。
“席与风!我是公主!”
“是,公主,得罪了。”
男人的面色也不好看,只重新蹲下身去,单膝点地将她的脚捧起垫在了自己的膝上。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周同月立即缩腿却被他一把捏住了小腿肚子。
“别动。”
“你!”
鞋袜被褪下,微红的脚踝显露在二人眼前。
周同月怔住了,疼。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握着她脚的男人道,“但一会需要公主忍忍。”
“你放开我!”
“同公主说的话,微臣都记得。”
周同月攥着自己的裙摆,红着眼死死盯住他。
“微臣保证,绝不会食言。”
突如其来的保证,周同月来不及反应,脚踝处便是猛地一震。
“啊!”
低头,那人却已经在为她重新穿上鞋袜:“公主,好了。”
周同月:“本宫叫你松手!”
下边等着的二人已经有些焦急,苑生张眼瞧了瞧两个人去时的路:“大人,要不,我上去找找他们。”
“一起吧。”
只是不等他们行动,山路上便已经传来声音,听着倒是公主的声音。
再一看,可不是么。
只是公主此时就趴在世子的背上,不知在说什么,面色很是恼火,世子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不以为意。
“公主!”苑生先是注意到她伸直的脚,“这是?”
周同月几乎是被某人按在背上的,如若不然,他本是打算将她直接抱下去。
她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此时终于见得苑生,赶紧张手:“我无事,就是扭了脚。”
“扭了脚?”苑生冲过去,只是背着公主的男人直走到了车边才将人放下。
“有劳苑姑娘再替公主看看。”
“好!”
一行人回到城守府的时候已近傍晚,周同月的脚接得及时,确无大事,只是还不是很灵活,好在是能自己行路了。
洗漱清理完的时候,洪太医过来了。
周同月目光一沉,走了出去。
此事隐秘,洪太医也是悄悄过来的,被于大人亲自带进了院子。
今日脾气也耍了,气也撒了,亏也吃了,周同月纵使心中不爽利,却也知道有些事势在必行。
“公主。”洪太医一进院子就瞧见檐下人。
周同月颔首:“洪太医有礼,请吧。”
一应东西已经准备好,屋内,席与风已经坐在了案前。
案上摆着一只碗,其中是洪太医刚刚提取来的毒水,此时无色,直到周同月割破了手指伸将过去。
鲜红的血液滴进,血丝氤氲。
“世子一会饮下后,恐怕毒性还需得一些时间发作,世子若还有知觉,就告诉下官。”于祁道。
“嗯。”
周同月就立在案边,见他抬手饮下。
先时,男人还如常,只是半刻钟后,他便扶住了脑袋。
洪太医适时扶住,不想,人就此倒了下去。
“太医!这是怎么了?!”
“老臣也不知,按理说不会啊……”洪太医撑着人,匆匆忙忙去摸脉。
“洪太医,不是说只是会短暂丧失知觉么?”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不同,世子此番情况,怕是要先昏睡一些时候。”
“昏睡?!那什么时候可醒?”
“脉象来看,两个时辰足矣。”
院中的灯盏亮起,木英也没见主子醒来,此番就靠在门口的柱子上,逢着青颂过来伸手拉住:“你说,世子这是怎么了?公主也不叫我进去伺候,莫不是此前那三个太医没给世子调理好,世子旧疾复发了吧?”
“你问我?我问谁?!我们家公主还没用晚膳呢!”
青颂也是没好气,她只晓得今日回来的时候公主脚崴了,还不叫她提世子,那定是世子干了什么事情惹到公主了。
她眼下手里端了点心:“我进去让公主先用些吃食。”
屋内,周同月没有离开,她就静静站在窗边。
床上的人很安静,安静到她几乎不敢伸手去探他呼吸。
手指上的伤口隐隐还有些疼,提醒着她那人并非简单睡去。
许久,门口响起叩门声。
“公主。”
是青颂的声音,周同月走回床边:“进来吧。”
门吱呀推开,青颂端着点心过来摆在了桌子上。
周同月正要过去,忽觉不对。
低头,一双清亮的眼正望着自己,男人不知何时醒的,此番只静静看她。
心思一跳,她俯身:“你何时醒的?”
想想不对,复又问道:“可有不适?”
“刚刚。”床上人道,然后摇摇头,“没有。”
“能起来么?”
“能。”
“那你起来。”
“是。”
如此,便是桌边的青颂也察觉了不对。
“世子他怎么……”怎么怪怪的?
周同月抿唇,男人瞧她的眼神灼灼,清透得不像话。
指尖的痛痒提醒了她,她猛地重新看住面前的人。
“你,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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