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未响,雪却停了。
昭阳殿檐角悬着最后一粒冰凌,被风一吹,“叮”地落地,碎成无声。
白瓷铃里,火丸静静躺着,像一颗沉睡的心。
萧凛的掌心仍摊在笼栏外,月牙血痕被寒气凝住,边缘泛起一线朱红,不再渗血,却也不肯愈合。
昭昭隔着栏杆,以指尖去触那道痕。
刚碰到,男人指骨倏地收拢,将她整只手包进掌心。
掌心冰凉,却在下一瞬泛起潮热——
像雪原底下,岩浆悄无声息地涌。
“三年前,”
他嗓音压得极低,怕惊破殿外暗卫,
“你给我这道疤时,也给了别人什么?”
昭昭睫毛一颤,未答。
她腕上锁链被拉得笔直,雪绸贴肤,渗出细汗。
“不说?”
萧凛低笑,另一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件物事——
那是一方旧帕,月白底,角落绣着褪色的“昭”字,帕心却团着干涸暗红。
血渍被揉得起了毛,像一朵凋零的合欢。
帕子展开,里头包着半片金箔,指甲大小,边缘参差不齐。
金箔背面,用簪尖刻着细如蚊足的篆文:
【帝姬死,山河崩。】
昭昭的呼吸终于乱了。
那是她亡国当夜,在御花园假山石缝里,用金簪刻下给竹马裴砚的传信。
帕子,也是那时遗失。
“裴氏残部昨夜于北郊落雪原劫狱,”
萧凛嗓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军报,
“领兵者,前朝驸马都尉——裴砚。”
驸马都尉四个字,咬得极轻,却像四把刀,刀刀割在昭昭耳膜。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曾当着满朝文武,将一朵御苑合欢别在裴砚冠上,笑言:
“待我及笄,你便来娶。”
后来,及笄礼未至,国先亡。
裴砚随父降萧,却暗中练兵,三年不成气候,如今竟敢劫狱?
“他要救的不是死囚,”
萧凛指腹摩挲那片金箔,嗓音低而冷,
“是你。”
昭昭抬眼,眸里雪光与灯火交映,像两簇随时会炸开的星。
“王爷怕了?”
她声音轻软,却带着挑衅,
“怕我一个前朝帝姬,被旧部救走,卷土重来?”
男人低笑,掌心却缓缓收紧,捏得她指骨生疼。
“怕。”
他竟承认得坦荡,
“怕你走了,本王再睡不着。”
话音落,他忽然俯身,唇贴着她耳廓,用气音道:
“更怕——你走不成,却死了。”
“死在昭阳殿,死在我眼前。”
“谢昭昭,”
“三年前,我没能护住你一次。”
“今夜,再赌一次。”
赌?
昭昭尚未品出这个字,殿外忽传一声尖锐铜哨——
是暗卫示警:慈宁宫走水!
几乎同时,白瓷铃“叮”地炸响,火丸在内壁滚成赤线,铃身瞬间通红。
昭昭猛地缩手,却见萧凛已先一步掀笼门,狐氅裹住她,整个人被提抱而起。
“地道封了,火却起了。”
男人嗓音沉冷,脚下却不停,直扑后窗——
“有人替你点第一道引线。”
窗棂被推开,风雪扑面,远处慈宁宫方向,黑烟滚滚,火光映得半边夜空泛出橘红。
昭昭被按在窗下,背脊抵着冰冷砖墙,狐氅滑落,她抬头,看见萧凛眼底——
那里没有意外,只有蓄势待发的冷冽。
“你早知道火会起?”
她声音发紧。
“不知道。”
男人抬手,指腹抹去她唇角被火烤出的干皮,
“但我知道,有人等不到三更。”
话音未落,殿门被砰然撞开——
少年皇帝萧昶披雪而入,素服外胡乱套着银甲,手里提着一柄尚滴血的剑。
剑尖所指,正是萧凛后心。
“皇叔!”
少年声音嘶哑,眼底映着火光,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
“慈宁宫火,是你放的?”
萧凛未回头,只侧身,将昭昭彻底挡在阴影里。
“不是。”
“那是谁?”
“陛下该问,谁想让她死。”
少年剑尖微颤,目光越过他肩,落在昭昭脸上。
那一瞬,昭昭看清了他眼底——
不是疑,是妒。
“婶娘,”
萧昶嗓音发颤,却固执开口,
“跟朕走。”
“朕护你。”
昭昭尚未答,忽觉脚下一空——
地砖塌陷,露出黑黝黝洞口,一只戴着玄铁护腕的手从底下探出,稳稳托住她足踝。
掌心温度,冷得熟悉。
——是萧凛的暗卫。
地道,根本没被封!
铁臂用力,她整个人被往下拖。
最后一眼,她看见萧凛回头,薄唇开合,无声说了两个字:
“赌赢。”
下一秒,黑暗吞没。
上方,少年皇帝的嘶喊穿透风雪:
“皇叔——你骗朕!”
而回应他的,是轰然一声巨响——
昭阳殿金笼,炸了。
火丸引燃了檐角藏了三年之久的桐油,烈焰冲天,像一朵赤色合欢,在雪夜里轰然绽放。
雪崩,火起。
谁才是笼中雀,终于分不清了。
黑暗地道尽头,有微弱火光。
昭昭被放下,足踝仍被那只手扣住。
她低头,火光渐近——
托着她的人,银面半褪,露出一张被火吻过的侧脸,月牙疤狰狞。
那人抬眼,嗓音低哑:
“帝姬,臣来迟。”
——不是萧凛,不是裴砚。
是三年前,该死于断崖的——
前朝暗卫首领,沈峥。
黑暗像一匹浸了水的黑绸,裹住口鼻,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锈味。
昭昭的足踝仍被那只手扣着,掌心温度顺着小腿爬上来,一路烫到心口——
却不是萧凛惯有的冷冽,而是一种近乎灼烧的炽。
火光渐近,橘红舔上石壁,映出那人半张脸。
银面斜挂,边缘焦卷,露出皮肤被火吻过的红肉,蜿蜒至颈,像一条挣扎的赤龙。
可那双眼——
眼尾微挑,黑得发蓝,映着一点灯火,像极夜里的狼。
昭昭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沈……峥?”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惊动了旧日亡灵。
男人低笑,嗓音被烟熏得沙哑:
“原来帝姬还记得奴才。”
他松了钳制,单膝跪地,行的是前朝旧礼——
右拳抵左肩,指骨上疤痕纵横,全是三年前为她挡箭留下的。
昭昭后退半步,背脊抵上潮湿石壁,指尖去摸袖中暗袋——
空的。
火丸、金簪、迷香囊,全在坠落的瞬间被萧凛搜走。
此刻,她连一片薄刃都没有。
沈峥却似看透她所想,抬手,掌心向上——
一枚薄如蝉翼的柳叶刀静静躺着,刀背刻着“昭”字篆体,边缘泛蓝。
“帝姬的及笄礼,奴才一直留着。”
昭昭盯着那柄刀,眼前浮起三年前最后一幕——
断崖上,沈峥为她挡下万箭,身如破布,坠进滔天江水。
她跪在崖边,哭得声音嘶哑,却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你没死。”
她听见自己嗓音发颤,像质问,又像确认。
“奴才命硬,阎王不收。”
沈峥抬眼,火光下,那道月牙疤被火舌舔得发红,
“奴才欠帝姬一条命,如今,来还。”
还?
昭昭心口一紧,蓦地想起萧凛那句“赌赢”。
——原来,他赌的是沈峥。
地道深处,忽传脚步杂沓,铁甲碰撞,像追兵。
沈峥侧耳,眸色瞬间冷冽:
“裴砚的人,比预想快。”
“裴砚?”昭昭蹙眉,“不是来救我?”
男人嗤笑,抬手按下石壁机关——
“咔哒”一声,暗门翻转,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道。
“帝姬可知,裴氏劫狱,劫的是谁?”
“不是死囚,是——”
他回头,一字一顿,
“前朝太子遗骨。”
昭昭指尖瞬间冰凉。
皇兄?
当年城破,皇兄被萧凛一箭穿心,尸身悬于城门三日,后由乱葬岗收殓。
如今,竟被裴砚挖走?
“裴砚要的不是活人,是旗号。”
沈峥握住她手腕,掌心粗粝,
“帝姬,您若落在他手里,便是——傀儡。”
话音未落,狭道口已现火光,追兵近在咫尺。
沈峥反手将柳叶刀别在她发间,刀尖抵住头皮,冰凉。
“走!”
他推她入狭道,自己回身,拔剑——
剑身黝黑,无光,却散着血腥味。
昭昭被黑暗吞没前,最后一眼——
沈峥独挡狭道口,背影被火光拉得极长,像一柄出鞘的剑,横在她与旧国之间。
……
狭道尽头,是一口枯井。
井壁嵌铁梯,覆着厚霜,踩上去,发出脆弱呻吟。
昭昭攀至井口,风雪扑面,寒意灌入颈口——
外头,竟是御花园旧苑,母后曾带她放风筝的处所。
梨树枯败,枝头悬着一盏白灯笼,灯面用血写着一个“昭”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灯下,立着一人。
素衣银袍,手执折扇,扇骨垂下一截红线,线尾系着——
小小一枚合欢花玉坠。
裴砚。
三年未见,他眉目依旧温润,像雪里浸过的玉,只唇色苍白,带着病倦。
“昭昭,”
他轻声唤,仿佛她只是晚归,
“我来接你回家。”
昭昭半伏井沿,发间柳叶刀被雪打湿,冷意渗入头皮。
“家?”
她低笑,嗓音被寒风割得破碎,
“裴砚,我的家,三年前就被你父亲开门迎进了萧凛的铁骑。”
男人执扇的手一颤,合欢玉坠在风雪中晃了晃,像挣扎的蝶。
“所以我来还。”
他抬眼,眸底血丝密布,
“太子遗骨已入皇陵,只要你点头,明日——”
“你便是我大昭的新帝。”
新帝?
昭昭心底涌起荒诞。
“你呢?”
“我做你的皇夫。”
裴砚声音低柔,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们一起,把萧凛拉下来。”
话音落,他抬手,折扇展开——
扇面竟是一幅血绘山河图,大昭旧疆,一笔不少。
“兵,我已筹十万;钱,已开前朝密库;旗号——”
“只需你站出来。”
雪忽然大了,扑簌簌砸在灯面,血字被晕开,像蜿蜒泪痕。
昭昭盯着那盏灯,忽然想起——
十三岁,她偷偷在御书房外,用胭脂在裴砚掌心画过一朵合欢,笑言:
“若有一日,我登基,你便做我的皇夫,替我管三宫六院。”
那时,他红透了耳尖。
如今,他真把山河血绘,送到她面前。
可——
昭昭抬手,抚过发间柳叶刀,刀背“昭”字冰凉。
“裴砚,”
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雪淹没,
“若我不愿呢?”
男人眸色一黯,折扇合拢,发出清脆“啪”。
“不愿?”
“那便只能——”
他抬手,轻拍两下。
枯井四周,雪面忽然塌陷,露出密密麻麻黑影——
弓已拉满,箭尖涂蓝,淬了哑毒。
“强请。”
风雪呼啸,吹得白灯笼疯狂旋转。
灯下,昭昭孤身立于井沿,发间刀光一闪,像绝境里最后的星。
她低笑,嗓音被寒风撕得破碎:
“裴砚,你可知——”
“我今日,已有人教我先救江山,再救自己。”
话音落,井底传来一声长啸——
沈峥满身是血,自狭道口跃出,剑光如匹练,直取裴砚后心!
雪夜,终于崩裂。
剑尖将至,裴砚却未回头,只抬手,指间红线一扯——
“噗”地一声,沈峥胸口蓦地炸开血花!
红线尽头,竟连着一枚细若牛毛的银针,早埋于旧伤。
男人踉跄跪地,却仍拼尽最后气力,将手中一物抛向昭昭——
那是一枚染血的虎符,裂作两半,一半刻着“昭”,一半刻着……“凛”。
雪光下,虎符缺口吻合处,正缓缓渗出新鲜血珠。
像有人,以血为契,提前写下结局——
——昭昭攥紧虎符,指节泛白:
原来,萧凛与沈峥,早做了交易。
而她,是筹码,也是——
唯一的解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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