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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铃响月疤血契成

铜铃声响得急促,像一串冰珠砸在玉阶上,碎得满地生寒。

昭昭猛地坐起,狐氅滑落至腰,锁链“哗啦”一声绷直——

笼外少年素服单薄,腰间却系着一条刺目的金龙纹玉带。

大丧未除,他竟敢佩龙纹?

萧凛已睁眼,却未动。

他一条手臂仍环在昭昭腰后,掌心贴着她小腹,指节微曲,像在护什么,又像在扣什么。

“皇叔。”

少年皇帝萧昶再次开口,嗓音发颤,目光却直勾勾落在昭昭脸上。

“按制,和亲公主需先入慈宁宫觐见,皇叔却将人私囚于府……于礼不合。”

一句“于礼不合”,说得极轻,却惊得殿外值守的暗卫齐刷刷跪下。

雪片被风卷进门槛,落在少年衣摆上,顷刻化成一个又一个灰黑的圆点,像未燃尽的纸钱。

昭昭指尖微动,本能去抓领口的衣襟——

昨夜中衣半褪,此刻锁骨下那道旧疤正露在晨光里,像一条细小的赤蛇。

萧昶的目光顺着蛇尾游走,眸底竟泛起一层诡异的潮色。

“礼?”

萧凛终于出声,嗓音带着初醒的低哑,却冷得似淬冰。

他坐起身,玄狐氅重新裹住昭昭,只露她一截颈子。

“陛下昨日才在朝堂上称朕‘摄政王叔父’,今日便来教本王礼法?”

少年脸色一白,却强撑着挺直脊背。

“侄儿不敢。只是……”

他忽然抬手,从身后内侍手中接过一只鎏金锦盒,盒盖开启——

里层明黄缎上,赫然摆着一条凤纹赤金链,链节寸寸嵌红宝石,尾端垂一枚小铃,形制与昭昭腕上这条,竟如出一辙。

“皇祖母有旨。”

萧昶声音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脆亮,

“封谢氏为‘摄政王侧妃’,赐居昭阳殿。今日卯正,携凤链入宫,行册妃礼。”

侧妃?

昭昭心头猛地一跳。

她以为最多是“侍妾”,竟一跃成侧妃?

——前朝帝姬,摇身变成当朝亲王侧妃,若传出去,史官笔尖都能溅出血来。

萧凛却低低笑了一声,似在听笑话。

“本王若说不呢?”

他指尖勾起昭昭腕上锁链,雪绸滑下,露出被磨得微红的肌肤。

“她昨夜已入本王家牒,是‘妾’,非‘妃’。太后懿旨,来迟一步。”

萧昶瞳孔骤缩,握着锦盒的指节泛青。

“皇叔是要抗旨?”

“抗旨又如何?”

萧凛抬眼,眸色深得像无月无星的子夜。

“本王抗的旨,还少么?”

殿中空气瞬间绷紧,暗卫们垂首不动,却个个指按刀鞘。

昭昭被裹在狐氅里,嗅到危险——

叔侄二人,一个握兵权,一个掌玉玺,今日若撕破脸,她便是那导火索。

导火索本人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开口,声音软而温吞:

“陛下……可否容妾身,先更衣?”

一句“妾身”,把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拉回到她身上。

萧昶眼底闪过一丝恍惚,像是被这一声拉回了某个久远的午后——

那时他尚是太子,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偷看前朝帝姬放风筝。

风筝线断了,落在她掌心,她回头冲他笑,喊的便是:“小太子,可否容本宫,先拾线?”

萧凛却眸色微暗,环在她腰上的手收紧,警告似的捏了捏。

昭昭恍若未觉,只抬眸望向少年皇帝,眉眼柔顺得像一泓春水。

“妾身粗鄙,若这般入宫,恐损天家颜面。”

萧昶喉结滚动,半晌,竟真的侧身让出一步。

“朕……外面等。”

少年退到殿门,雪色爬上他衣摆,像给他镀了一层脆弱的银。

暗卫们随之退下,铜门阖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世界重新缩回金笼与榻前。

昭昭立刻回头,压低嗓音:

“王爷真想抗旨?侧妃比侍妾多一道玉牒,多一条生路。”

她指尖在狐氅下悄悄画字——

【先接旨,再谋脱。】

萧凛捉住她手腕,指腹按在她脉门上,声音低得只有气音:

“侧妃?生路?”

“谢昭昭,你可知太后赐居昭阳殿,是何处?”

昭昭一怔。

昭阳殿——

前朝皇后居所,三年前被大火烧得只剩焦骨。

如今重修,却保留原格局,连铜镜都照得出旧日血痕。

“那是第二个金笼。”

男人嗓音冷冽,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躁意。

“本王若放你进去,便再也带不出来。”

昭昭望着他,忽然弯唇,用气声回:

“那便带我走。”

“王爷有兵,我有火。”

“今夜三更,昭阳殿偏殿,地道口见。”

萧凛眸色骤深,像被点燃的寒潭。

“火?”

昭昭指尖一翻,从狐氅夹层里捻出一粒朱红丸——

小小一颗,却散着辛辣的硫磺味。

“兵库少主,总该留一手。”

她眨了眨眼,将火丸重新藏好,

“王爷只需答我:要江山,还是要我?”

殿外,更鼓恰敲第三声。

萧凛没有回答,只低头,吻了吻她腕上那圈被雪绸磨出的红痕。

齿尖轻磕,像某种隐秘的契约。

“更衣。”

他松开她,嗓音恢复淡漠,

“侧妃便侧妃,本王倒要看看——”

“侄儿能从我手里,抢走几次人。”

……

半刻后,昭昭着淡绛色宫裙,外罩雪狐披帛,缓步出殿。

萧昶立在阶下,雪落满肩,竟未撑伞。

见她来,少年眼底亮起一簇暗火,又迅速垂眸,躬身:

“婶娘,请。”

二字“婶娘”,咬得极轻,却像含在舌尖,烫得他耳尖微红。

昭昭颔首,擦肩而过的瞬间,以只有两人能闻的声音道:

“陛下,三年前的风筝线……断了。”

“今日,别再断第二次。”

少年猛地抬眼,眸色震惊。

她却已提裙下阶,雪色狐尾拂过门槛,像一尾白狐,悄然遁入茫茫。

萧凛立在殿门,未送。

他指腹摩挲着袖中那枚火丸,眸色深得可怕。

风雪中,仪仗渐行渐远。

铜铃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催命,而像某种倒计时——

三更,昭阳殿。

火起,笼破。

谁先谁后,尚未可知。

慈宁宫铜镜前,太后亲手为昭昭戴上凤链,慈祥低语:

“好孩子,哀家给你备了份见面礼。”

镜中,宫人捧上鎏金锦盒——

里层,赫然是一截被药液泡得发白的指骨,骨节处,刻着细小月牙。

——昭昭指尖骤冷:

那是她三年前,亲手划在萧凛腕上的……同一道疤。

「昭阳殿里,旧朝骨」

铜镜高悬,镜面擦得锃亮,却照得人影发青。

昭昭端坐镜前,凤链扣合,赤金压得锁骨发沉,红宝石一粒粒抵在喉口,像一排细小的獠牙。

太后立在她身后,一身鸦青色素服,鬓边只别一支银凤钗,钗尾垂下三缕,随她俯身动作,冷冷晃动。

“好孩子,”

老人嗓音温慈,指腹却冰凉,抚过昭昭后颈,“往后便是自家人,别怕。”

话音落,宫人捧上那只鎏金锦盒。

盒盖“咔嗒”一声,殿中暖香顿时混进一股药腥——

那截指骨躺在明黄缎上,苍白、光滑,指节处月牙疤被药水浸得微微鼓起,像一条冻僵的虫。

昭昭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太熟悉这道疤——

三年前,金簪划下去时,少年腕骨血流如注,却一声不吭,只抬眼盯住她,瞳孔黑得吓人。

如今,那道疤被剥了下来,成了“见面礼”。

“听说,这是前朝余孽留下的玩意儿。”

太后语气轻描淡写,指尖拨了拨骨节,发出轻微“嗒”声。

“哀家想着,你们年轻人爱玩骨饰,便叫人剔净了,给你串镯子。”

剔净。

两个字,让昭昭耳膜嗡鸣。

她忽然想起昨夜狐氅下,萧凛摩挲她腕脉的温度——

原来那截腕骨,在这里等着她。

“臣妾……惶恐。”

她垂眼,袖中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借痛稳住声调。

“惶恐什么?”

太后低笑,气息拂过她耳后,“你既嫁摄政王,便与那前朝再无干系。这骨头,是哀家给你的——警钟。”

说完,老人抬手,亲自将指骨递到她掌心。

骨身冰凉,却像烙铁,烫得昭昭指骨一颤。

“戴上。”

太后声音依旧慈和,“让哀家瞧瞧,合不合手。”

殿中宫人齐齐低头,仿佛眼前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婆媳叙话。

昭昭却看清了——

托盘底下,压着一道暗红诏书:

【若新妃举止失仪,即刻鸩杀,不必回奏。】

朱砂印,是少年玉玺。

——萧昶,也想要她死。

她忽然弯唇,双手捧骨,起身,朝太后盈盈一拜。

“母后赐赏,儿妾却之不恭。”

话音落,她竟将那截指骨抵在自己腕侧,比了比长度,随即抬眼,声音轻软:

“只是尚缺一枚扣环,不如……借母后头上银钗一用?”

太后眸色微顿。

殿中死寂。

银凤钗,是太后先帝所赐,拔下来,便是对先帝不敬。

昭昭却维持着恭顺的姿势,指尖微动,指骨在她掌心转了个向——

月牙疤正对太后,像一条冷笑的小蛇。

半晌,老人忽地低笑出声,抬手,亲自拔下银凤钗,递给她。

“聪明孩子。”

“但愿你的聪明,能活到昭阳殿点灯。”

……

一刻后,昭昭退出慈宁宫。

指骨被银钗贯穿,做成一枚粗粝的“镯”,扣在腕上,与凤链交叠,红金衬白骨,刺目得紧。

引路内侍低头疾走,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晦气缠身。

长廊尽头,便是昭阳殿。

——前朝皇后寝宫,三年前大火后重修,砖石还是旧的,血却洗得干净。

殿门匾额换新漆,金粉“昭阳”二字,在雪日下晃得人眼眶发疼。

踏过门槛,一股冷香扑面而来。

是梨木与药草混出的味道,像极了当年母后病重时,殿中常年不散的气息。

昭昭脚步微顿,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骨。

“侧妃娘娘,奴婢阿梨,伺候您沐浴。”

一个圆脸小宫女迎上前,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昭昭抬眼,扫过殿内——

铜镜、梨木榻、鎏金烛台,所有摆设与旧日影像重叠,连窗棂那道焦痕都未被铲平。

唯一多出的,是殿中央那座——

金笼。

比摄政王府小一圈,却更精致,栏杆雕着鸾凤,锁链内同样垫雪绸,枕边放一只小小白瓷铃,铃舌系红绳,绳尾延伸至殿外暗廊。

阿梨低声解释:

“太后口谕,侧妃旧伤未愈,恐夜惊,特设小笼,以安睡。”

说罢,她小心掀起笼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昭昭盯着那只白瓷铃,忽然笑了。

“好精致的囚牢。”

她抬步进笼,裙裾扫过铃舌,红绳微颤,发出“叮”一声轻响——

像暗处有人,悄悄应和。

阿梨替她解披帛,指尖无意中碰到腕骨镯,吓得一缩。

“娘娘……”

小宫女声音发颤,“这骨,真真是前朝那位的?”

昭昭不答,只抬手,对她比了个“嘘”。

“阿梨,宫中可有井?”

“啊?有、有……殿后梨树下,便是旧井。”

“好。”

昭昭声音轻软,却带着一点笑,

“三更后,若听见铃响三声,便去井边,替我送件东西。”

她指尖一翻,从袖中落出一粒朱红火丸——

与给萧凛那枚,一模一样。

阿梨脸色煞白,却鬼使神差地点头。

……

雪日短,酉正便黑透。

昭阳殿烛火未点,只余窗外雪光,映得笼中白骨幽幽。

昭昭合衣侧卧,指尖勾着白瓷铃,一下,又一下——

叮、叮。

第三声尚未落下,殿门忽然被推开。

风雪卷着熟悉药香涌入,玄色大氅掠过门槛,发出沉重摩挲声。

——萧凛。

男人未带侍从,只身而来,发肩皆白,像一路踏雪未停。

他目光先落在笼中,确认她完好,才转向那只白瓷铃,眸色微暗。

“三更未到。”

昭昭支颐,声音带着刚醒的哑,

“王爷提前,是等不及?”

萧凛没答,只抬手,掌心落下一物——

那截指骨原本该在慈宁宫,此刻却完整躺在他掌中,骨节处月牙疤被血重新染红,像刚剥下。

“太后给你的?”

他声音极轻,却带着风雪冽意。

昭昭眨眼,腕上“骨镯”尚在——

竟不知何时,被调了包。

“我送的。”

她弯唇,指尖穿过笼栏,点在他掌心疤痕上,

“物归原主。”

男人指腹收紧,指骨被捏得发出轻微“咔”声。

“昭昭,”

他俯身,嗓音压到只有气音,

“地道口被封了。”

昭昭指尖一顿。

“封?”

“小皇帝亲自带人灌的铁浆,此刻正守在井口。”

萧凛抬眼,眸色深得像吞了夜,

“他说,婶娘若少一根头发,便让本王……偿命。”

话音落,他掌心那截指骨已被捏碎,白色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被风一卷,散得无踪。

昭昭望着空空的掌痕,忽然笑了。

“既走不了,那便不走了。”

她抬手,抚过笼栏鸾凤,指尖一点,火丸轻弹——

朱红小丸滚入白瓷铃,发出“叮”一声脆响。

“王爷,”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

“火起之时,记得先救江山。”

“别救我——”

“我自有路。”

碎骨粉末散尽,萧凛掌心却留一抹月牙形血痕——

与当年她划下的位置,分毫不差。

男人垂眸,嗓音低哑:

“昭昭,三年前,你欠我的,不止一道疤。”

——昭昭抬眼,终于看清他眼底——

那不是恨,是……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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