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声响得急促,像一串冰珠砸在玉阶上,碎得满地生寒。
昭昭猛地坐起,狐氅滑落至腰,锁链“哗啦”一声绷直——
笼外少年素服单薄,腰间却系着一条刺目的金龙纹玉带。
大丧未除,他竟敢佩龙纹?
萧凛已睁眼,却未动。
他一条手臂仍环在昭昭腰后,掌心贴着她小腹,指节微曲,像在护什么,又像在扣什么。
“皇叔。”
少年皇帝萧昶再次开口,嗓音发颤,目光却直勾勾落在昭昭脸上。
“按制,和亲公主需先入慈宁宫觐见,皇叔却将人私囚于府……于礼不合。”
一句“于礼不合”,说得极轻,却惊得殿外值守的暗卫齐刷刷跪下。
雪片被风卷进门槛,落在少年衣摆上,顷刻化成一个又一个灰黑的圆点,像未燃尽的纸钱。
昭昭指尖微动,本能去抓领口的衣襟——
昨夜中衣半褪,此刻锁骨下那道旧疤正露在晨光里,像一条细小的赤蛇。
萧昶的目光顺着蛇尾游走,眸底竟泛起一层诡异的潮色。
“礼?”
萧凛终于出声,嗓音带着初醒的低哑,却冷得似淬冰。
他坐起身,玄狐氅重新裹住昭昭,只露她一截颈子。
“陛下昨日才在朝堂上称朕‘摄政王叔父’,今日便来教本王礼法?”
少年脸色一白,却强撑着挺直脊背。
“侄儿不敢。只是……”
他忽然抬手,从身后内侍手中接过一只鎏金锦盒,盒盖开启——
里层明黄缎上,赫然摆着一条凤纹赤金链,链节寸寸嵌红宝石,尾端垂一枚小铃,形制与昭昭腕上这条,竟如出一辙。
“皇祖母有旨。”
萧昶声音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脆亮,
“封谢氏为‘摄政王侧妃’,赐居昭阳殿。今日卯正,携凤链入宫,行册妃礼。”
侧妃?
昭昭心头猛地一跳。
她以为最多是“侍妾”,竟一跃成侧妃?
——前朝帝姬,摇身变成当朝亲王侧妃,若传出去,史官笔尖都能溅出血来。
萧凛却低低笑了一声,似在听笑话。
“本王若说不呢?”
他指尖勾起昭昭腕上锁链,雪绸滑下,露出被磨得微红的肌肤。
“她昨夜已入本王家牒,是‘妾’,非‘妃’。太后懿旨,来迟一步。”
萧昶瞳孔骤缩,握着锦盒的指节泛青。
“皇叔是要抗旨?”
“抗旨又如何?”
萧凛抬眼,眸色深得像无月无星的子夜。
“本王抗的旨,还少么?”
殿中空气瞬间绷紧,暗卫们垂首不动,却个个指按刀鞘。
昭昭被裹在狐氅里,嗅到危险——
叔侄二人,一个握兵权,一个掌玉玺,今日若撕破脸,她便是那导火索。
导火索本人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开口,声音软而温吞:
“陛下……可否容妾身,先更衣?”
一句“妾身”,把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拉回到她身上。
萧昶眼底闪过一丝恍惚,像是被这一声拉回了某个久远的午后——
那时他尚是太子,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偷看前朝帝姬放风筝。
风筝线断了,落在她掌心,她回头冲他笑,喊的便是:“小太子,可否容本宫,先拾线?”
萧凛却眸色微暗,环在她腰上的手收紧,警告似的捏了捏。
昭昭恍若未觉,只抬眸望向少年皇帝,眉眼柔顺得像一泓春水。
“妾身粗鄙,若这般入宫,恐损天家颜面。”
萧昶喉结滚动,半晌,竟真的侧身让出一步。
“朕……外面等。”
少年退到殿门,雪色爬上他衣摆,像给他镀了一层脆弱的银。
暗卫们随之退下,铜门阖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世界重新缩回金笼与榻前。
昭昭立刻回头,压低嗓音:
“王爷真想抗旨?侧妃比侍妾多一道玉牒,多一条生路。”
她指尖在狐氅下悄悄画字——
【先接旨,再谋脱。】
萧凛捉住她手腕,指腹按在她脉门上,声音低得只有气音:
“侧妃?生路?”
“谢昭昭,你可知太后赐居昭阳殿,是何处?”
昭昭一怔。
昭阳殿——
前朝皇后居所,三年前被大火烧得只剩焦骨。
如今重修,却保留原格局,连铜镜都照得出旧日血痕。
“那是第二个金笼。”
男人嗓音冷冽,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躁意。
“本王若放你进去,便再也带不出来。”
昭昭望着他,忽然弯唇,用气声回:
“那便带我走。”
“王爷有兵,我有火。”
“今夜三更,昭阳殿偏殿,地道口见。”
萧凛眸色骤深,像被点燃的寒潭。
“火?”
昭昭指尖一翻,从狐氅夹层里捻出一粒朱红丸——
小小一颗,却散着辛辣的硫磺味。
“兵库少主,总该留一手。”
她眨了眨眼,将火丸重新藏好,
“王爷只需答我:要江山,还是要我?”
殿外,更鼓恰敲第三声。
萧凛没有回答,只低头,吻了吻她腕上那圈被雪绸磨出的红痕。
齿尖轻磕,像某种隐秘的契约。
“更衣。”
他松开她,嗓音恢复淡漠,
“侧妃便侧妃,本王倒要看看——”
“侄儿能从我手里,抢走几次人。”
……
半刻后,昭昭着淡绛色宫裙,外罩雪狐披帛,缓步出殿。
萧昶立在阶下,雪落满肩,竟未撑伞。
见她来,少年眼底亮起一簇暗火,又迅速垂眸,躬身:
“婶娘,请。”
二字“婶娘”,咬得极轻,却像含在舌尖,烫得他耳尖微红。
昭昭颔首,擦肩而过的瞬间,以只有两人能闻的声音道:
“陛下,三年前的风筝线……断了。”
“今日,别再断第二次。”
少年猛地抬眼,眸色震惊。
她却已提裙下阶,雪色狐尾拂过门槛,像一尾白狐,悄然遁入茫茫。
萧凛立在殿门,未送。
他指腹摩挲着袖中那枚火丸,眸色深得可怕。
风雪中,仪仗渐行渐远。
铜铃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催命,而像某种倒计时——
三更,昭阳殿。
火起,笼破。
谁先谁后,尚未可知。
慈宁宫铜镜前,太后亲手为昭昭戴上凤链,慈祥低语:
“好孩子,哀家给你备了份见面礼。”
镜中,宫人捧上鎏金锦盒——
里层,赫然是一截被药液泡得发白的指骨,骨节处,刻着细小月牙。
——昭昭指尖骤冷:
那是她三年前,亲手划在萧凛腕上的……同一道疤。
「昭阳殿里,旧朝骨」
铜镜高悬,镜面擦得锃亮,却照得人影发青。
昭昭端坐镜前,凤链扣合,赤金压得锁骨发沉,红宝石一粒粒抵在喉口,像一排细小的獠牙。
太后立在她身后,一身鸦青色素服,鬓边只别一支银凤钗,钗尾垂下三缕,随她俯身动作,冷冷晃动。
“好孩子,”
老人嗓音温慈,指腹却冰凉,抚过昭昭后颈,“往后便是自家人,别怕。”
话音落,宫人捧上那只鎏金锦盒。
盒盖“咔嗒”一声,殿中暖香顿时混进一股药腥——
那截指骨躺在明黄缎上,苍白、光滑,指节处月牙疤被药水浸得微微鼓起,像一条冻僵的虫。
昭昭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太熟悉这道疤——
三年前,金簪划下去时,少年腕骨血流如注,却一声不吭,只抬眼盯住她,瞳孔黑得吓人。
如今,那道疤被剥了下来,成了“见面礼”。
“听说,这是前朝余孽留下的玩意儿。”
太后语气轻描淡写,指尖拨了拨骨节,发出轻微“嗒”声。
“哀家想着,你们年轻人爱玩骨饰,便叫人剔净了,给你串镯子。”
剔净。
两个字,让昭昭耳膜嗡鸣。
她忽然想起昨夜狐氅下,萧凛摩挲她腕脉的温度——
原来那截腕骨,在这里等着她。
“臣妾……惶恐。”
她垂眼,袖中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借痛稳住声调。
“惶恐什么?”
太后低笑,气息拂过她耳后,“你既嫁摄政王,便与那前朝再无干系。这骨头,是哀家给你的——警钟。”
说完,老人抬手,亲自将指骨递到她掌心。
骨身冰凉,却像烙铁,烫得昭昭指骨一颤。
“戴上。”
太后声音依旧慈和,“让哀家瞧瞧,合不合手。”
殿中宫人齐齐低头,仿佛眼前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婆媳叙话。
昭昭却看清了——
托盘底下,压着一道暗红诏书:
【若新妃举止失仪,即刻鸩杀,不必回奏。】
朱砂印,是少年玉玺。
——萧昶,也想要她死。
她忽然弯唇,双手捧骨,起身,朝太后盈盈一拜。
“母后赐赏,儿妾却之不恭。”
话音落,她竟将那截指骨抵在自己腕侧,比了比长度,随即抬眼,声音轻软:
“只是尚缺一枚扣环,不如……借母后头上银钗一用?”
太后眸色微顿。
殿中死寂。
银凤钗,是太后先帝所赐,拔下来,便是对先帝不敬。
昭昭却维持着恭顺的姿势,指尖微动,指骨在她掌心转了个向——
月牙疤正对太后,像一条冷笑的小蛇。
半晌,老人忽地低笑出声,抬手,亲自拔下银凤钗,递给她。
“聪明孩子。”
“但愿你的聪明,能活到昭阳殿点灯。”
……
一刻后,昭昭退出慈宁宫。
指骨被银钗贯穿,做成一枚粗粝的“镯”,扣在腕上,与凤链交叠,红金衬白骨,刺目得紧。
引路内侍低头疾走,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晦气缠身。
长廊尽头,便是昭阳殿。
——前朝皇后寝宫,三年前大火后重修,砖石还是旧的,血却洗得干净。
殿门匾额换新漆,金粉“昭阳”二字,在雪日下晃得人眼眶发疼。
踏过门槛,一股冷香扑面而来。
是梨木与药草混出的味道,像极了当年母后病重时,殿中常年不散的气息。
昭昭脚步微顿,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骨。
“侧妃娘娘,奴婢阿梨,伺候您沐浴。”
一个圆脸小宫女迎上前,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昭昭抬眼,扫过殿内——
铜镜、梨木榻、鎏金烛台,所有摆设与旧日影像重叠,连窗棂那道焦痕都未被铲平。
唯一多出的,是殿中央那座——
金笼。
比摄政王府小一圈,却更精致,栏杆雕着鸾凤,锁链内同样垫雪绸,枕边放一只小小白瓷铃,铃舌系红绳,绳尾延伸至殿外暗廊。
阿梨低声解释:
“太后口谕,侧妃旧伤未愈,恐夜惊,特设小笼,以安睡。”
说罢,她小心掀起笼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昭昭盯着那只白瓷铃,忽然笑了。
“好精致的囚牢。”
她抬步进笼,裙裾扫过铃舌,红绳微颤,发出“叮”一声轻响——
像暗处有人,悄悄应和。
阿梨替她解披帛,指尖无意中碰到腕骨镯,吓得一缩。
“娘娘……”
小宫女声音发颤,“这骨,真真是前朝那位的?”
昭昭不答,只抬手,对她比了个“嘘”。
“阿梨,宫中可有井?”
“啊?有、有……殿后梨树下,便是旧井。”
“好。”
昭昭声音轻软,却带着一点笑,
“三更后,若听见铃响三声,便去井边,替我送件东西。”
她指尖一翻,从袖中落出一粒朱红火丸——
与给萧凛那枚,一模一样。
阿梨脸色煞白,却鬼使神差地点头。
……
雪日短,酉正便黑透。
昭阳殿烛火未点,只余窗外雪光,映得笼中白骨幽幽。
昭昭合衣侧卧,指尖勾着白瓷铃,一下,又一下——
叮、叮。
第三声尚未落下,殿门忽然被推开。
风雪卷着熟悉药香涌入,玄色大氅掠过门槛,发出沉重摩挲声。
——萧凛。
男人未带侍从,只身而来,发肩皆白,像一路踏雪未停。
他目光先落在笼中,确认她完好,才转向那只白瓷铃,眸色微暗。
“三更未到。”
昭昭支颐,声音带着刚醒的哑,
“王爷提前,是等不及?”
萧凛没答,只抬手,掌心落下一物——
那截指骨原本该在慈宁宫,此刻却完整躺在他掌中,骨节处月牙疤被血重新染红,像刚剥下。
“太后给你的?”
他声音极轻,却带着风雪冽意。
昭昭眨眼,腕上“骨镯”尚在——
竟不知何时,被调了包。
“我送的。”
她弯唇,指尖穿过笼栏,点在他掌心疤痕上,
“物归原主。”
男人指腹收紧,指骨被捏得发出轻微“咔”声。
“昭昭,”
他俯身,嗓音压到只有气音,
“地道口被封了。”
昭昭指尖一顿。
“封?”
“小皇帝亲自带人灌的铁浆,此刻正守在井口。”
萧凛抬眼,眸色深得像吞了夜,
“他说,婶娘若少一根头发,便让本王……偿命。”
话音落,他掌心那截指骨已被捏碎,白色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被风一卷,散得无踪。
昭昭望着空空的掌痕,忽然笑了。
“既走不了,那便不走了。”
她抬手,抚过笼栏鸾凤,指尖一点,火丸轻弹——
朱红小丸滚入白瓷铃,发出“叮”一声脆响。
“王爷,”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
“火起之时,记得先救江山。”
“别救我——”
“我自有路。”
碎骨粉末散尽,萧凛掌心却留一抹月牙形血痕——
与当年她划下的位置,分毫不差。
男人垂眸,嗓音低哑:
“昭昭,三年前,你欠我的,不止一道疤。”
——昭昭抬眼,终于看清他眼底——
那不是恨,是……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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