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暑假，程蓝如愿回到老家栖泞县。
关于这座小县城，程蓝对它的记忆仍停在十岁前，因此，当她坐在列车向外看去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片迥异的景象。
没有想象中碧绿草场的影子，也没有一晃而过低矮的房屋与悠闲散步的牛羊，程蓝看着如今被代替的高层建筑悻悻收回目光。
列车很快到站，程蓝提着行李挤出人流，出站口有很多撑着车门等着拉客的司机，程明易就近选了一辆招呼二人进去。
途中程明易问起栖泞的变化趋势，司机热心地解释：“近些年周边城市旅游业兴旺，每逢假期都能迎来不少游客，我们也不能落后是不是。这不，多亏了石总的投资，栖泞才能发展的这样好。”
短短几句程明易就已摸出其中门道，可见这位石总在大家心中的地位不一般。
车子在巷口停下，程蓝一家三口下了车往深处走去，所幸居民区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道未来这里会不会变作民宿。
直到推开熟悉的木门程蓝才有了熟悉的归属感，屋内太久没人住已积了不少灰，光是打扫卫生就进行了大半天。
晚饭后程蓝踩着拖鞋去院内的简易淋浴间冲了凉，出来便看到程明易拐进院子，他的脚下还跟着一条小狗。
程蓝面上一喜：“呀，黑子你回来了！”
黑子是黄黑相间的中华田园犬，他们离开后便放在邻居家寄养。
程蓝蹲下身用特定的动作摸了摸它的头，企图唤醒它对自己的记忆，黑子比别的小狗聪颖很快就给予了回应。
夏夜的晚风总是轻轻柔柔，却吹不尽程蓝萦绕在心头的琐事。
黑子趴在窝里定定地看她，漆黑的眼珠倒映着一枚缩小版小主人的轮廓，一人一狗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程蓝才撑着膝盖直起身。
临走前程蓝给瓷碗里添了水，安排妥当后拖着发麻的双腿迈向室内，与程明易他们说明缘由便出了院子。
离高考还有一年，按理来说现下考虑选专业为时过早，可程明易说应当趁早做决定，以免陷入纠结境地。
夫妻俩一致认为金融学比汉语言文学要好很多，就想让程蓝试一试前者，她不想反驳父母的想法，也就没有给出自己的观点。
趁着最后一个长假，程蓝提出回老家散心的想法，一来短暂逃离学业的苦楚，二来释放压力充盈内心。
他们明白不能把孩子逼迫得太紧，自那以后谁也没有提及这不愉快的事，程明易夫妇请了长假带着程蓝坐上通往栖泞的火车。
有关无尽海的记忆是封存在童年时代的老相片，而程蓝终于在多年后亲自启动这厚厚的相册，连接无尽海的是一处公园，程蓝打算沿着石子路走到尽头，视野倏然闯进一抹白影。
或许是那道颜色太过惹眼，程蓝的目光不可避免地飘了过去，影子的主人身穿一件纯白衬衫侧身而立，袖口挽至肘间露出一小段肌肤，手里握着一沓类似传单模样的物件。
他也不开口，见有人擦身经过只是机械的把薄纸递给路人。
程蓝在原处兀自看了一会儿，发现十个路人有八个对传单不屑一顾，剩下的两人看似接纳了，但没走几步又会把它扔在地上。
“......”
男生只是面无表情扫了一眼，而后弯腰将它拾起塞到厚纸末尾。
看来现在的学生做兼职也不容易，程蓝在心里如是想着。
这一段插曲很快消散，有不少居民抑或游客涌向海滩，程蓝无暇顾及其他，踩着软沙跟着一并走过去。
岸边掀起层层浪花，海水裹挟着细小颗粒卷到潮湿的沙滩上。
程蓝提着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凉丝丝的海水，潮水继续向前翻涌，无规则的打湿她的裙摆。
恍惚间又回到那年，扎着羊角辫的小孩运用手里的工具，朝空中泼出一道弧线，玩到最后大片水渍浇了她满身。
老人拎着马扎轻昵地唤她小名：“怎么又弄成这样，湿衣服穿在身上难不难受啊？”
“没事的奶奶，天气这么热我这样凉快的很，而且一会就干了。”
“你啊，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我这回带了换洗衣裳，快过来换了，不然回家又挨批......”
欢声笑语涌入耳膜，程蓝蓦地从过去的记忆抽离出来，那声音的来源就在自己不远处，是一位带着孩子游玩的老奶奶。
程蓝每每看见与奶奶年纪相仿的老人都会暗自出神，许是眼前和蔼的老人面貌太过相像，程蓝眼前渐渐模糊，全然没有了继续游玩的心情，提好鞋匆匆离开岸边。
在路过公园与海边的交叉口时，程蓝下意识环顾四周，但很可惜那名发传单的男生已不见踪影。
发完当天的传单方净照例抄小道回家，也就无法忽视十三巷的存在。
十三巷是这里的“恶人谷”，有某位领头羊的存在，造就了这群另类少年更为狂妄的做法，更不要说他们视方净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之间，恩怨难消，而方净是被动的那一位。
他们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无二，同时又是居民缄口不提、心知肚明的事，枉披着一副人皮，做出来的事却丑陋无比。
人人都惧怕他，又人人都“敬畏”他。
小时候人们对鬼怪避之不谈。
长大后才明白，人心才是这世间无法揣度之物。
方净单手揣兜朝巷子深处走去，不过片刻就听见异样的声音，拐了一个角果然撞见了什么，他眉心微蹙喊了句：
“你们在做什么！”
“喂爸爸，我刚从无尽海出来马上就能到家了。”
走出近一半的路程，程蓝忽然接到程明易的电话，对方怕她迷路便问用不用去接，毕竟天色已晚孤身在外不太安全。
微弱的灯光闪烁着昏黄的光晕，在程蓝的身后投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她看着标有“十三”的蓝牌子说：
“不用了我会注意安全的，对了爸，是不是穿过十三巷没多远就能到家了？”
挂断电话程蓝便往十三巷里面走去，不曾想静谧的小巷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一道重物落在墙面上的沉闷声响。
声源并不算远，很有可能是旁边的拐角处，程蓝不知是怎么了，双腿不听使唤似的迈进胡同里。
“你小子活腻歪了是吧？敢跟我们老大叫板？”
“废他妈什么话，搜他的兜！把他藏的钱都掏出来！”
“那小崽子早跑了，”那人用手背拍拍男生的脸颊，“看见了吗？这就是人性，你这种身份救了他，他会感激你？别白日做梦了！”
街灯昏暗，程蓝看不太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有四五个人围在墙角，而他们对话的主角就是隐没在阴影里的少年。
那人蜷缩在墙根。
一身白衬衫沾染了好几个黑色脚印，因逃避或挣扎时被扯得歪歪扭扭的衣角，破抹布一样挂在身上。
程蓝不由自主地睁圆了眼睛。
男女力量悬殊过大，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出巷子找外援，单枪匹马并不是能好选择。
就在程蓝要折返回去的时候，不慎踢到墙根的石头，哗啦一声那群人的目光瞬间移到她的身上。
恶狠狠的瞳孔里闪烁着一丝疑惑，只有那一瞬的变幻，程蓝看清了那阴森可怖的眼神，犹如毒蛇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
程蓝欲要迅速离开，不过挪动半寸，后脑便猛地一痛：
“ ！”
仅剩一只眼睛的男生薅住她的辫子，他力气极大牵制的程蓝动弹不得，她强忍着头皮被撕扯着的痛。
耳边杂乱哄闹，还时不时地喷出几股热气，程蓝却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暗淡的光线在程蓝的眼前飘忽，许是他们的视线都落在她这个意外客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少年，捂着左肩站了起来。
“把她放了，我们之间的事没必要牵扯外人。”
少年喑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程蓝这才看清他的长相——是海边默默发传单的男生。
他怎么浑身是伤在这里呢？这群人又是怎么回事？
不待周围人反应过来，他一拳砸在面前的黄毛脸上。
黄毛啐了一口，他显然是没料到这一茬儿，脏手一糊嘴角洇出的亮红。
正要抬腿踹向那臭小子的膝盖，就被男生抢占先机，男生用手臂箍住黄毛的脖子，将力气都汇聚在手腕上，猛地一发力黄毛病歪歪的朝侧面倒去。
不等其他人喘息，他跨出一条腿，照着旁边看热闹的瘦子的小腿绊了过去。
瘦子正龇牙咧嘴地嘲笑，一时大意重心不稳，“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发出“嗷嗷噫噫”的嘶叫。
男生借势冲了出去，速度快如闪电，身后的衬衫掀起一股凉风，鼓胀得很大。
也不知是为自己报仇还是为了某个不相干的路人。
少年直冲“独眼龙”的面门而来，后者嘴角不屑的一撇：
“你不是要做好人吗？那就做到底啊！”他手里仍是抓着辫子不放，似是挑衅。
他往左微微侧身，想以此躲避来人的攻击。
殊不知对方忽地改变了方式。
男生一拳轰上他的小腹，“独眼龙”的左手刚稍松动，他便抓住了这松懈的时机，抬脚踹在了“独眼龙”的裆部。
“独眼龙”额角青筋暴起，眼部气血翻涌。
他面色苍白地捂着私.处，双腿一软，滑跪了下去。
程蓝只觉脑后一松，随后自己的手腕就被人攥住，那力度并不算大，手上的温度却很冰凉，下意识地瞥向身边人，却正对上他阴沉的眸光。
他们所站的位置突然亮了起来。
月亮把云层抛在后面，光影之下程蓝这才发觉他的长相——
少年的面容在光线之下半明半暗。
他身形消瘦，比她高了不知道几个头，皮肤充斥着一抹冷调白色。
右脸颊贴着一块棕褐色绷带，发如黑墨，发尾稍长一些。
脸颊上沾染了一点红色，就像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了色彩浓重的一笔。
敞开的衬衫露出一小块脖颈，隐约可见的新伤，因为今晚恰好覆上了旧痕。
混乱之中，程蓝却听清了眼前人的低语：
“跟我走。”
“独眼龙”一脸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没想到那些落在少年身上的棍棒，居然没让他尝到苦头，反倒是自己，被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耍得团团转。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浓黑夜里，“独眼龙”脸都气得铁青，高声勒令：“还他妈等什么呢？人都跑了，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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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竹生冷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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