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殿外已有二人等候，是当夜值守的首辅孙英与户部尚书陈文胜。
孙英笑得和气，向孟倾微微颔首：“孟侍郎。”
他年逾六十，须发皆白，眉心间印着深深的川字，一说话，两道眉便操劳地皱起来：“陛下等候多时了，进去罢。”
孟倾见过礼，随二位阁老进殿面圣。
殿中烛火摇曳，御香腾绕，御座之上，天奉帝双目微合，正倚靠软枕养神。
他轻咳一声，利如鹰隼的双眸淡淡扫过殿下三人：“起来罢。”
“朕许久未来嘉德殿了。”天奉帝目光微动，支着头道，“殿内还是老样子，连缺了角的长桌都未变分毫。”
孙英笑道：“陛下英睿聪敏，记性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天奉帝闭目养神，微不可闻地嗯一声。
孙英面上笑着，却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左思右想，实在猜不出天奉帝为何深夜驾临，又不敢贸然发问，只能干干立在阶前，不尴不尬地挂着笑。
“孙英。”殿中静了片刻，天奉帝忽然睁眼，开口道。
孙英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躬身：“臣在。”
“云壑关战事焦灼，梁止戈上书，求朕派兵支援。”天奉帝敲着矮几，轻咳几声，恹恹道，“他打了败仗，却要花朕的银子。”
孙英听出天奉帝话里的责怪，心中一凛，扑通跪倒：“微臣办事不力，还望陛下责罚。”
“起来。”天奉帝咳一声，带着久病之人的不耐，“朕是要问你，从何处出兵最是省钱省力？”
孙英思绪急转。
满朝皆知，天奉帝久病不愈，近来病得狠了，便找来一位得道高人，布下法坛，祈望来年身体康健。
那“高人”开口就要五千两雪花银，哄骗天奉帝供奉银两越多，祈福越为灵验。
孙英看得分明，所谓高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踩准了天奉帝的心病哄骗银两，实则连根拂尘都能拿反。
偏偏天奉帝信得不得了，流水般往外送内帑的银子。
这位主儿花完内帑的银子，又把主意打到国库上，可惜国库银两收支严明，每一笔银子怎么用、谁来用都有定数。
想从国库挤出银子送给高人，便只能削减其他支出。
孙英暗自松了口气，要钱好，不贬人也不杀人，只要挤出点银两，便能哄好这位阴晴不定的陛下。
他跪地叩首，顺着天奉帝的意思道：“据辽东情势，从云平出兵最为便捷。”
孟倾在一旁听着，心中微沉。
“云平……”天奉帝微微沉吟，“朕记得，那是收置流民的地方。”
孙英道：“或命援兵绕道云壑，如此便能不扰百姓。”
“倘若绕道，花费几何？”
孙英粗略估算，压着最低的耗费报出一个数。
“太多了。”天奉帝带了点怒，“让援兵直接去云平。”
“这……”孙英有些犹豫，云平城中都是手无寸铁的流民，倘若让援兵自云平出战，只怕会死伤不少百姓。
“怎么？”天奉帝面色不虞。
孙英神情变换，最终低叹一声，叩首道：“臣遵旨。”
孟倾神色一变。
户部连月忙碌，分明将接收流民事宜安排妥当，眼下流民已然迁入云平城，无缘无故，为何突然更改行军路线？
云平并非空城，除却流民，尚有当地百姓生活，倘若开城迎敌，城中近五万人来不及迁走，便要以血肉之躯面对唐王兵戈。
那是五万有血有肉的百姓，岂能眼睁睁看他们无辜送命。
孟倾僵硬地跪立，看孙英叩首领命。
“云平城中的流民，怕是会略有死伤。”天奉帝轻描淡写道，“不过无君何来民？叫他们为朕的祈福出点力，也是理所应当。”
孙英扯起笑：“能为陛下祈福，是百姓之幸。”
天奉帝颇为满意地点头，又唤道：“陈文胜。”
“安置流民一事，仍由你同孟侍郎负责。”天奉帝阖眼道，“你们找个地方，安置流民……剩下的的流民。”
陈文胜默默叹息，叩首答：“臣谨遵圣意。”
“好了。”天奉帝虚弱地咳着，“都下去罢。”
孙英与陈文胜双双告退，孙英磕着头，余光瞥见身旁直挺挺的孟倾，吓得魂飞天外：“孟侍郎，还不快行礼！”
孟倾沉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天奉帝倏地睁眼，冷厉的目光投向孟倾：“你说什么？”
孙英错愕不已，慌忙扯住孟倾，叩首道：“孟侍郎连日劳累，怕是昏了神智，陛下不必与他计较。”
孟倾迎上天奉帝锐利的目光，毫不畏惧：“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殿内落针可闻，灯烛爆出细微的炸响，烛光颤颤，隐约有风雨欲来之势。
“收回成命？”良久，天奉帝悠悠起身，意味不明重复，“你可知，朕为何要从云平出兵，省下绕路的银两？”
孟倾跪在阶前，不卑不亢道：“微臣不知。”
“这笔银子，要用来为朕的安康祈福，祈望朕来年无灾无祸。”天奉帝目光森冷，“你让朕收回成命，是想叫朕一直病下去吗？”
孟倾道：“能为陛下祈福者，非为天上神明，而是我大虞子民。陛下当以德治天下，如此方能得百姓爱戴，远辟灾祸。”
“混账！”天奉帝勃然大怒，“你是在说朕无德无能！”
“陛下福泽深厚，何需高人祈福。”孟倾字字铿锵，“臣请陛下收回成命，绕路云壑，勿扰云平百姓！”
“你！”天奉帝气喘不已，抖着手指向孟倾，“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孙英连滚带爬地跪倒阶前，急忙劝道，“孟侍郎是忧心陛下……”
孟倾分毫不让：“还望陛下顾念百姓，绕路云壑。”
“混账！”天奉帝目眦欲裂，“你想沽名钓誉，用朕的银钱，朕的福气，去换你直言上谏，仁厚爱民的名声！”
孟倾神情不变：“臣不为声名，为社稷而已，不为己身，为天下百姓而已。”
“反了！反了！”天奉帝胸腔剧烈起伏，大喘着气，怒吼道，“来人！”
“陛下。”
近卫上殿领命。
“拖下去！”天奉帝抖着手指向孟倾，“给我打！”
孙英同陈文胜慌忙跪地求情，陈文胜爱惜孟倾才能，顾不得天奉帝盛怒，求道：“孟侍郎一时情急，并非有意触怒陛下，望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孙英紧跟着求道。
倘若孟倾因直言上谏受罚，那群二愣子不敢触陛下霉头，定要把气都撒在他孙英头上，转骂他大奸无德。
他爷爷的，一个个都是祖宗，就他孙英是个奴才。
陈文胜接着道：“孟侍郎年轻气盛，一时冲撞了陛下，是他举止失措之处。只是望陛下念今日元宵佳节，小惩大诫，饶去孟侍郎这顿刑杖。”
“你说今日佳节，可他何曾让朕好好过这元宵！”天奉帝怒道，“拖下去重责二十棍，求情者同罪。”
这是再无转圜之地了，孙英拉住还欲求情的陈文胜，轻轻摇头。
他转向孟倾，示意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侍郎去说几句软话，多少能减去些皮肉之苦。
孟倾只作不觉，叩首回道：“谢陛下隆恩。”
“滚！”天奉帝掀翻几案，茶盏滚落一地，碎瓷与滚水迸溅。
他怒目看向油盐不进的孟倾，大喝：“拖出去！”
顾及法坛戒律，天奉帝不敢破了杀戒，已饶过孟倾一条性命，倘若再不能罚他一顿棍棒，又如何解心头之恨。
“唐延山！”天奉帝怒犹未消，吩咐近卫首领，“剥了他的官服，拖去嘉德殿前行刑，一棍也不能少！”
“臣领旨。”
唐延山轻轻抬手，立刻有天子近卫上前，将孟倾押至殿下。
*
风雪飘零，昏黄灯火下，行刑人摆出刑凳，手持刑棍侯在阶前。
行刑人前来除孟倾官服，首领唐延山一摆手，拦下行刑人动作。
“孟大人。”唐延山低声道，自领命起便一直不变冷酷的神情微有变化，“我能将行刑时间拖延片刻，你可借此机会向陛下陈情。”
孟倾遥遥看一眼宫外的天，东北方，夜色沉沉，他垂下目光，平静道：“不必。”
唐延山不错珠地看他片刻，回身吩咐手下：“不必除去官服，直接行刑罢。”
孟倾低声道：“多谢。”
唐延山微微颔首，不置一词。
近卫押孟倾上了刑凳，一声喝令，刑棍呼啸着落上脊背，行刑之人常年责打罪囚，下手极其狠重，孟倾当即面色一白，紧咬牙关，强忍痛哼。
第一棍，第二棍，后背的皮肉仿佛被人生生撕裂，相似而不断叠加的疼痛阵阵袭来，仿佛永无止境的酷刑。
棍棒加身，留下深浅不一的血痕，第五棍下去，正打在重叠的伤痕之上，孟倾微微一颤，紧握刑凳的手泛起青白。
为民请命，心系天下，此乃为官之道。
孟倾恍惚看向垂落的绯红官袍，现实却是满朝无人敢言，为己者多，为民者少。
人人皆言当今是清平世界，为何目之所及，却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五棍既过，行刑人动作暂停，垂首撤向一旁。
“问他。”骤然空寂下，天奉帝遥远的声音从大殿传来，“他可知悔改。”
孟倾在血污中抬头。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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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杖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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