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设于京城以北,周边人迹寥寥,除平仓令奉命看守巡查外,平日罕有人声。
今日粮仓前却挤满了人。
人群最前,村民陈七手握锄头,怒视躲在门后的平仓令,粗声道:“你这贼人日日征粮,连我家过活的粮食也收了去,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一家老小!”
陈七妻子柳翠怀抱稚儿站在一旁,面色憔悴:“官爷,可怜我孩儿年幼,留一口米粥与我也好。”
人群里有人叫道:“柳娘!你莫求他!这帮伥鬼,良心早被狗吃了去!”
“左右都是死!不如抢回我们的粮吃顿好的!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走!走!”
群情激奋,一众青壮男丁挤上前去,作势要破开粮仓大门。
大门摇摇欲坠,忽有一道马鞭凌厉地挥出,人群惊叫四散,押粮官驭马奔来,怒吼:“何人在此作乱!”
马鞭挥舞,在领头陈七黝黑干瘦的脸上拉出可怖的血痕,他大叫一声,痛得倒地翻滚。
眼见自家村民受了伤,一众百姓怒火更炽,当即挥起手中农具冲上前去,与押粮官手下的人撞做一处。
押粮官寸步难行,心头惊怒交加,扬起马头吼道:“征粮乃朝廷之命!再有抵抗者,以聚众倡乱论处,格杀勿论!”
“在那!”一个村民指着押粮官身后车马,叫道,“咱们的粮食在那!”
“去把粮食抢回来!”人潮瞬间变了方向。
押粮官挥起马鞭,拼力驱逐涌上前的人。
大哭、喝骂、痛吼,村民饿了多日,又被征走最后的口粮,绝望之下顾不得马鞭加身,纷纷拼了命向押粮车挤去。
押粮官震怒不已,狠狠一踢马腹,纵马冲踏村民:“无知小民,安敢违抗朝廷之命!”
烈马四下踩踏,躲避不及的人群死伤大半,粮仓前鲜血四溢,哭嚎震天。
布满血土的手伸向天际,远望宛如炼狱。
混乱之中,柳翠被陈七奋力推向一旁,受惊的马纵踏而过,陈七尚未来得及收回双手,便被烈马冲撞在地,头一歪,没了声息。
柳翠抱着啼哭的孩子,怔愣地看向丈夫死不瞑目的脸。
土腥味的风掀起她枯黄的乱发,她茫然转头,眼底映出烈马扬起的双蹄。
她发出惊叫,终于明白眼前并非噩梦。
烈马近在咫尺,柳翠慌不择路地向一旁逃开,却被逃散的人群踩了布裙,她摔倒在地,痛呼一声,拼死护住怀中稚子。
她绝望地蜷缩身体,颤抖着等待马蹄落下。
一声鞭响。
身前忽起急促的痛叫,方才威风凛凛的押粮官捂脸摔落在地,那马失了控制,扬首一转,掠过柳翠身旁,一路朝粮仓外奔去。
柳翠惊魂未定,恍惚看向押粮官身后。
平仓令与押粮吏员不知何时跪倒在地,齐齐参拜:“参见大人。”
孟倾俯视着挣扎行礼的押粮官,手中马鞭尚有血水滴落。
他下马,目光掠过血土满面的柳翠,又看向死状凄惨的陈七,狠力拎起押粮官,扔给身后衙役。
“带回去。”孟倾冷冷道,“纵马冲踏百姓,押赴有司依律论刑。”
押粮官镣铐加身,无力喊着冤枉,被半死不活地拖去一旁。
平仓令心惊胆战地移开眼,膝行向前:“大人,刁民野蛮,阻碍朝廷征粮,押粮官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大人明鉴!”柳翠满面泪痕,跪地叩首道,“押粮官昨日一早便来村中征粮,我们连一口米都留不得,实在是被逼无奈,才来仓前求回我们的粮食。”
平仓令喝道:“押粮车上的粮食分明是由我仓廪调出,你这泼妇,怎有脸在此颠倒是非!”
柳翠嘴唇颤抖,咬牙叩首:“民妇若说半句虚言,就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衣衫褴褛,裙间满是丈夫的血,稚子不明悲苦,只见娘亲哭泣,便也在她手边嚎啕:“娘!”
稚子哭嚎哀哀,在场幸存村民听了,无不垂首落泪。
衙役班头见状,亦是面露不忍,向孟倾请道:“大人,该如何处置闹事百姓?”
半晌无应答之声,班头抬头看去,见孟倾转身走至押粮车旁侧,不由跟上再请:“大人?”
几声大人叫醒了茫然哭泣的稚子,他摇晃起身,从班头身前跑走。
他想去拉娘亲衣袖,不小心看见一地血水,吓得晕头转向,竟一头朝粮车边的人撞去。
*
孟倾正专心观察麦子色味,忽然身形一晃,腿边多了个不到腰高的孩童。
他低头,那孩童亦仰头看他,两只圆眼还带着泪,茫然抽噎一声。
班头慌忙要拉开稚子请罪,孟倾摇一摇头,放下麦子,抱起孩童向柳翠走去。
柳翠以为孟倾怪罪小儿冲撞,面色一变,急道:“小儿年幼不懂规矩,还请大人不怪。”
孟倾吩咐衙役扶起柳翠,将孩子递入她怀中:“敢问夫人,昨日押粮官以何等名义征收粮食?”
柳翠愣了一愣:“听押粮官说,是送往辽……辽。”
她记不住那些文绉绉的旨意,只说:“送去给那些军爷。”
孟倾略一点头。
他转向平仓令:“朝廷有旨,辽东粮草由仓廪调拨,谁准你矫作圣意,擅自征索百姓粮食?”
平仓令争辩:“大人明察,押粮车上的粮食确是我仓廪送出,并非从他村中征来!”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孟倾目光沉沉,“仓廪所储皆为陈粮,那押粮车上分明是新收不久的粮食,难道是你从粮仓里变出来的不成?”
平仓令情知不妙,嗫嚅许久方道:“下官,许是下官记差了,那粮食……”
孟倾不再看他:“将平仓令与押粮人等押解候审,送去刑部听候发落。”
平仓令惊慌失措,挣扎着喊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有人指使小人倒卖粮食,再从百姓处征索粮食补足缺额,小的不敢隐瞒大人,大人恕罪!”
“孟郎中!”前去查粮的户部官员匆匆走来,手中抓着一捧稻草,“粮堆下全是稻草,真正的粮食只有一层,根本凑不足所需数量。”
“大人!大人!”平仓令抱住孟倾的腿,涕泗横流,“小的愿戴罪立功,协助大人捉拿蠹贼,大人!”
“带下去。”孟倾道,“严加审查。”
班头待押走犯人,见一众村民仍失魂落魄散在四周,犹豫道:“孟郎中,这些村民又该如何处置?”
孟倾深吸一口气,按着眉心:“此事当由城防司审理,你去城防司走一趟,请城防官带人查清缘由。”
“至于抚恤死伤百姓一事……”孟倾看一眼陈七尸身,低声道,“你去告由城防官决定,再报与本官知道。”
衙役忙道:“是。”
稚子在柳翠怀中看见衙役行礼,他还是不知悲苦的年纪,转眼将方才的惊吓抛去脑后,咯咯笑着,学衙役向孟倾拜下,嫩声道:“是!”
“别胡闹。”柳翠吓了一跳,急忙轻声呵斥儿子。
她惴惴看向孟倾,孟倾却摸一摸稚子柔软的额发,修长的手覆上稚子脸庞,在衙役搬开陈七尸身时遮起他的双眼。
*
由城北仓廪平仓令监守自盗一案追查,刑部陆续查出多处仓廪失盗。
事上朝廷,天奉帝大动肝火,责令刑、兵、户三部追查、索回失盗粮食,限期一月内破案。
城防司后堂,杨世杰一气闷下满杯冷茶:“此番若不是你我二人留了个心眼,亲自去粮仓点数,倒真要叫他们瞒天过海。”
烈日当头,他奔波出一身暑气,喝完自己的茶,又伸手要去拿孟倾那杯:“夏怀瑾去哪了?过了这大半日,他还没审完?”
“此案与四个月前衙役偷盗仓粮一案有些干系。”孟倾移开茶杯,推出一个新的给他,“两案合并,查起来有些难度。”
话音未落,夏瑜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供词,兴奋道:“招了!那平仓令说他们在粮仓下修了暗道,偷偷将稻草运入仓内,再换粮食出去!”
他头发乱如蓬草,一双眼黑得像是挨了一拳,杨世杰乐不可支,笑道:“好一个黑面阎王。”
话才出口,肩头便挨了重重一掌,他转头正要发作,却被钟毅儒抢走他手中倒好的茶。
老尚书灌下一口冷茶,吹胡子瞪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有本事审案子试试!”
杨世杰只能认下这一掌:“还不是您不愿教我。”
夏瑜幸灾乐祸:“一物降一物,有的是人治你。”
“你也别笑。”钟毅儒哼道,“回去好好练你的讯问,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还是只会那几句话,没点长进。”
夏瑜脚踏矮凳,转移战火道:“老头,你可有三个学生,别光说我和悬名,也说说孟子衡。”
“他?”钟毅儒看着面容端肃的大弟子,咂嘴道,“无聊得很,比我还像老先生,有什么可说?”
夏瑜开始嚷着钟毅儒偏心,被杨世杰在一旁毫不留情地嘲笑,又冲上去和他打作一团。
钟毅儒乐呵呵看两个学生的热闹,整个后堂,只剩孟倾一人还在认真核查粮食来往数量。
他翻了两页,无奈后堂实在吵闹,只能向钟毅儒行了一礼,带起文册去文书堂。
此时晌午方过,阳光最好。
文书堂空无一人,他雕花的黄花木窗子旁坐下,堂内万分寂静,他翻过一本文册,不由生出些困倦。
连日公务繁忙,只囫囵睡过几个零碎的时辰,孟倾阖起眼,趁难得的空闲,在日光里稍作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窗外日光淡了些。
他抬眸,正见曲落笙坐在长桌对面,举着一本书,帮他遮挡刺目的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盗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